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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羊皮筏到雁滩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叶圣陶

文|叶圣陶初次看见羊皮筏的照片在二十年前。凭这个东西可以在水上行动,像陆上坐车似的,虽然没有什么不相信,总觉得有些儿特别,有些儿异感。再说这个东西的构造也看不大清楚,胀鼓

文|叶圣陶

初次看见羊皮筏的照片在二十年前。凭这个东西可以在水上行动,像陆上坐车似的,虽然没有什么不相信,总觉得有些儿特别,有些儿异感。再说这个东西的构造也看不大清楚,胀鼓鼓的仿佛一笼馒头,说是羊皮,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回到兰州,才亲眼看见羊皮筏,而且坐了羊皮筏过渡到雁滩——雁滩是黄河中的沙洲。

羊皮筏用的是整张的羊皮。我说整张,也许会引起误会,会叫人家想起做皮袄皮袍子的皮料那样的整张。因而必须赶紧说明,并不是那样展开的整张。打个比方,好比蛇蜕下来的皮,蛇爬到别处去了,蜕下来的皮留着,虽然那么瘪瘪的,可还是蛇的形状——是那样保持着原状的整张。宰羊的人剥羊皮(不用说,羊毛先剃光了),让羊皮从肌肉骨路上蜕下来,整张上只有四个窟窿。前肢在膝盖的部位切断,一边一个窟窿。脑袋去掉,脖子的部位一个大窟窿。两条后肢全去掉,臀部的一个窟窿更大。把三个窟窿拴紧,留下一个吹气(为方便起见,当然在前肢的两个里头留一个),吹足了气也把它拴紧。于是成了个长形的气囊,还看得出羊身体的形状。

四个或五六个气囊并排连成一排,看羊皮的大小而定。又把三排气囊直里连起来,就成个长方形的连结体。一个连结体少则十二个气囊,多则十五六个。在这连结体上平铺一个长方形的木架,用绳子系着。木架的结构像个横写的“册”字——当然只是大略的比拟罢了,“册”字底下没有一画,可是那架子底下有一画,“册”字只有四直,可是那架子有十多直,两直之间的距离比人的脚短些,一只脚可以在两直上踏稳。这就齐全了,羊皮筏的装置尽在于此了。

不知道一个羊皮筏有多重。看来不会太重,因为筏工用一条扁担支着它,把它背在背上,一只手按住扁担的另一头,走起来挺轻松的。有人雇乘了,讲好价钱,筏工就把它放在河沿水面上,让乘客跨上去。

还有牛皮筏,我们没看见。听说牛皮筏是装重载的,支起篷帐,里面住人,顺流而下驶往宁夏。要是把牛皮筏比做运货大卡车,那末羊皮筏就是小汽车,坐这么几个人,在近处兜兜罢了。

我们听过朋友的解说,说羊皮筏非常稳当,绝对保险,虽然看起来有些异样,跟习惯的船只很少相同之点。我们跨上去,有些晃荡,可是不比西湖里的小划子晃荡得厉害。照惯例,乘客应当两只脚踏在两条横木上,身体蹲下来,着力在两条腿上。我腿力不济,没法蹲,只好一屁股坐下来,下面贴着木条和羊皮。我们四个人,加上筏工跟一个附载的挑面粉的,筏上共载六个人。

羊皮筏吃水极浅,所以能贴近沙滩,便于上下。羊皮筏有弹力,碰着滩石就弹开来,不至于撞破,就是撞破了一个气囊,还有其他十几个气囊在,影响并不大。羊皮筏的底跟面一般大小,就是在水势大风浪猛的时候,也不过跟着波浪上落而已,无论如何打不翻。我们坐在羊皮筏上谈着这些个,觉得非常稳当的说法确然属实。还有一层,我们想,要是兰州一带羊肉的消费量不怎么大,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羊皮筏吧。

筏工把扁担插入黄流,悠然划着——扁担的身份改变了,它又是桨,又是舵。雁滩横在前面,林木繁茂,金黄色的斜陽照着,一派气爽秋高的景象。对岸的山耸列在雁滩背后,沉默之中透着庄严。朝左望上游,朝右望下游,虽然秋季水落,还是有浩荡渺茫的气势。身下的羊皮筏太藐小了,不妨看作没有这个羊皮筏,于是我们觉得我们跟大自然更亲密了,我们浮在水面上,我们的呼吸跟黄河的流动、连山的沉默、青天的明朗息息相通。往年在四川乐山,渡江 游凌云山、乌尤山,方当水涨,小划子在开阔之极的波面上晃荡,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没有十分钟工夫就到了雁滩。从前没住人的时候,这河中的沙洲当然是雁栖息之所——雁滩原是个写实的名称。同时又富有诗意画意,古来取雁宿洲渚为题材的也不知道有几多诗篇画幅。现在滩上住着好些人家,都以种菜为业,又有公家的农场苗圃,雁大概不会下来栖息了吧。可是雁滩还是个挺耐人寻味的名称。

我们先往农场。果树上没有什么果子了,可是会客室桌子上陈列着两大盘苹果,色彩不一,又好看又大,几乎可以说耀人眼睛。招待我们的一位同志说场里苹果的品种很多,盘子里是四种。又说果子都藏在地窖里了,数量不多,还不能普遍供应。又说农场的任务之一是推广优良品种,兰州产瓜果本来有名,再在选择品种上下工夫,前途更光明了。他一边说一边让我们尝苹果,尝了一种又尝一种,把四种尝遍。

最大型的一种叫“大元帅”——这名称大概就从大型而来,皮作红绿两色,红的地方鲜红,绿的地方翠绿,味甜,入口有松爽的感觉。另一种叫“印度”,皮纯青色,入口爽脆极了,鲜美极了。第三种叫“青香蕉”,跟“印度”一样作纯青色,稍稍淡些,带着香蕉的香味。第四种叫“玉霞”,皮作黄色——像半熟的香蕉那样的黄色,口味也挺不错。很难说四种里头哪一种更好,很难想起以往吃过的苹果也有这么好,一时间尝到这些个好品种,真可以说此游一乐。

尝着好苹果,同时想起幼年吃的苹果。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中秋前后,苏州水果铺里苹果上市了,至少不过陈列这么五六十个,红绿色的表皮上大多印着黄锈的瘢痕,大的有铜元那么大。无所谓这种那种的分别,只知道这叫作天津苹果,老远地走海道来的。吃这种苹果也无须用刀子削皮。一般人都用大拇指的指甲从果柄的部分刮到结蒂的部分,好比在地球图上画经线,把整个苹果刮遍。于是表皮就可以撕下来。把撕了皮的苹果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啃,酥极了,宛如吃豆沙包皮子,舌头上辨得出细沙似的颗粒,咽下去有饱的感觉。我小时候以为苹果就该那么吃,苹果的味道就是那么不爽不利、黏舌腻喉的,老实说,我对苹果没有多大好感。后来在上海吃新鲜苹果,方才领略到苹果的爽脆和鲜美,好就好在这个爽脆和鲜美,小时候的认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历年吃的新鲜苹果也不算少,仿佛全比不上这回在雁滩吃的。

在雁滩谈起瓜,没吃瓜,可是在别处吃了。兰州的瓜太好了,不能不连带说一说。我要说的叫绿瓤甜瓜,属于香瓜一类。香瓜一类跟西瓜一类的主要不同点,瓤和肉可以划然分开,不像西瓜那样肉连着瓤,没有显著的界限。咱们吃西瓜吃它的瓤,吃香瓜不吃瓤,吃它的肉。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不必细说。香瓜一类通常有黄金瓜、翠瓜,大略有些儿香味,不怎么甜,有的绝然不甜,上市的时候,咱们也爱尝一尝,应个景儿,可是总不能成为咱们的嗜好。离苏州三十六里有个乡镇叫角直(南音陆),我在那里住过好几年,那里出产一种苹果瓜,形状像苹果,小饭碗那么大,青皮绿肉,比一般黄金瓜甜些,苏州一带认为名贵的品种,实际上也不过如此。兰州的绿瓤甜瓜也大略像苹果,有儿童玩的小足球那么大,皮作白色,白里带黄,并不好看,切开来可好看了,嫩绿的肉好像上品的翡翠。咬一口那嫩绿的肉,水分多,味道甜而鲜,稍稍咀嚼几下,就那么和润地咽下去,仿佛没有什么质料似的。吃过一两块,只觉得甜美清凉直透心脾,真可以说无上的享受。这种瓜可以久藏,到春节的时候拿出来,是绝妙的岁朝清赏。

还得说一说哈密瓜。兰州市街在一个拐角处聚集着好些家回民开设的铺子,贩卖新疆的土产特产,哈密瓜就在那里买。哈密瓜也属于香瓜一类,形状像橄榄球,大小也相当。皮作暗绿色,粗糙,有细碎的并不深刻的裂纹。切开来,肉作淡黄色——也可以说淡红色,跟南瓜差不多。甜味似乎比绿瓤甜瓜厚些,不如绿瓤甜瓜的清,水分也比较少些。哈密瓜声名很大,在往时,绝大多数人仅闻其名,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一件东西。往后交 通日益发展,铁路网像蜘蛛网似地结起来,一方面产地讲究培植,提高产量,我想,哈密瓜和兰州的绿瓤甜瓜、“大元帅”之类必然会在各地水果铺里出现,家喻户晓,像广东香蕉、天台柑橘二样。

说得远了,现在回到雁滩。我们吃过苹果,就出来随处看看。这里是苹果树,那里是梨树、桃树。白杨的苗木密密地插在那里,只看见平行的直干子。沙路旁边的槐树伸展着近乎羽状的叶片。垂柳倒挂下来,叶子一动不动,虽然到了深秋时节,仿佛还不预备凋零似的。四围寂然,只听见黄河流动的静静的声音。  这雁滩是兰州人游息的地方,尤其在夏天。工作人员逢到假日来这里消磨这么一天半天,好在四围全有树木,无论上午下午都可以遮荫,沙地上坐坐躺躺又是挺舒服的。放暑假的学生几乎把这里看作第二学校,大伙聚在一块儿,看一回书,做一回游戏,开一个什么会,比平时的学校生活还要愉快。兰州夏天本来不怎么热,这雁滩尤其凉爽。在这凉爽的境界里,看那庄严静穆的山峦、浩荡渺茫的黄河,看那山光水色随着朝晚陰晴而变化,简直是精神上洗一回澡,洗得更见清新,更见深湛。  好些个农民挑着满担的花菜往河边,搭乘羊皮筏。那花菜是才在地里割的,赶紧挑出去,下一天早晨兰州市上就有“还没断气”的新鲜花菜。

暮色压下来了,压着连山,压着林木,压着黄河,也压着我们的眉梢。于是我们又跨上羊皮筏。

1954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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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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