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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临潼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叶圣陶

文|叶圣陶那一天天气晴朗。上午九点过,我们出西安城往临潼。临潼是西安人游息的处所。逢到休假的日子,到那里去洗一个澡,爬一回山,眺望渭河和田野,精神舒快,回来做工作格外有劲儿

文|叶圣陶

那一天天气晴朗。上午九点过,我们出西安城往临潼。临潼是西安人游息的处所。逢到休假的日子,到那里去洗一个澡,爬一回山,眺望渭河和田野,精神舒快,回来做工作格外有劲儿。

经过浐河和灞河。浐河上跨着浐桥,灞河上跨着灞桥。灞河灞桥都有名。沛公入关,驻军灞上。唐朝人送出京东去的直送到灞桥,在那里设饯,折柳赠别,以灞桥为题材的送行诗也不知道有几多首。浐河比较小,灞河可宽大,虽然秋季水落,靠两边露出了沉沙,浩荡的气势还是很显然。桥是平铺的,一列的方桥墩,一个个的方桥洞,汽车、大车、行人都在桥上过。岸边有些柳树,并不是倒垂拂地的那一种,也许唐朝人所折的柳跟这个不同吧。

从灞桥柳树想起《紫钗记》传奇里的那出《折柳》。霍小玉就在这里送李益,情意缠绵,难舍难分,说灞桥“分明是一座销魂桥”。可是汤玉茗更改了《霍小玉传》的情节,让李益往河西参军,往河西怎么倒朝东走?这与其说是作者的小小疏忽,不如说他舍不得灞桥折柳的故事,定要拿来做他传奇的节目。反正像作画一样,花无正色鸟无名,只要取个意思就成,既是传奇里的动人场面,又何必核实方位,究东问西呢?

在右手边望见一座新建筑,矗起个又高又大的烟囱,形式简净明快,大玻璃窗一排上头又是一排。铁路的支线跟公路交 叉,横过去直通到新建筑那里。那是西安第二发电厂,去年十一月间开的工,不到一年工夫,今年十月九日已经举行了庆祝落成发电的剪彩典礼。最新式的设计,最新式的机器,最先进的技术,机械化、自动化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厂里现有的设备全部开动起来,发电量等于西安第一发电厂的两倍。在今后的两三年内,西安、咸陽地区的工业生产用电和城市居民用电这就可以充分供应了。

两旁地里的小道上三三两两有人在走动,都汇合到公路上来。老汉衔着旱烟管。老太太带着小孙女儿,手里拄着拐杖,可是脚步挺软爽。壮年男子跑得热了,簇新的青布棉短褂搭在肩上。年轻妇女当然爱打扮,无论留发的剪发的都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有些个留发的还在发髻旁边插朵菊花。他们大都有说有笑的,瞧那神气好像赴什么宴会。

不但汇合到公路上来的行人越来越多,看,大车也不少呢。一辆大车往往挤着一二十人,偏着身子,挨着肩膀,有些人两条腿挂在车沿,那么一颠一荡地按着韵律前进。骡子拉着重载本来跑得慢,又因出身在乡间,跟汽车还有些生分,见我们的汽车赶过去,它索性停了步。于是赶车的老乡下来遮住骡子的视线,我们的汽车也开得挺慢,那么轻轻悄悄地蹑过去。

打听之后才知道斜口逢集,这些人大都是赶集来的。我们停车去看看。经过一条小道,从一排房子的后面抄过去就是斜口。铺子前面一些摊子已经摆得端端正正了——卖东西的到得早。菜蔬,布匹,饮食,杂用零件,陈设跟一般市集差不多。需要东西的人这边看一看,那边挑些合用的什么,或者坐下来吃一碗泡馍,几乎可以说摩肩接踵,颇有一番热烘烘的景象。市梢头陈列着许多木柜子和门窗槅扇,全是木工的手制品。秋收差不多了,农民们添置个新柜子储藏家用东西,或者买些现成的门窗桶扇把房子刷新一下,这也是改善生活的要求,料想四年以前的市集该不会有这些东西吧。

十点半到临潼。并不进临潼县城,径到华清池。这一带树木比一路上繁茂,苍翠成林。仰望骊山不怎么高,可是有丘壑,有丘壑就有姿致,绿树红叶跟山石配合,俨然入画。从前唐明皇在这里修华清宫,周围起些公卿的邸宅,不致孤单寂寞,于是在华清池洗洗温 泉澡,在长生殿跟杨玉环起个鹣鹣鲽鲽的恩爱誓。就享乐方面说,他可真是个老在行。

现在所谓华清池是个紧靠着骊山的花园布置。纯粹中国式,有假山、回廊、花栏、荷池、小桥,亭馆全用彩椽,当然,浴室也包皮括在里头。花栏里菊花、西番莲、美人蕉开得正有劲儿,还有些粉红的大型月季——这时候还开月季,可见地气之暖。荷池里只剩荷梗了,几只鸭悠然浮在池面。这池水是从温 泉引过来的,因而想起“春江 水暖鸭先知”的诗句。

我们不急于洗澡,先去爬山。目的在看西安事变那时候蒋介石躲藏的处所。从华清池右边上山。土坡缓缓地屈曲地往上延伸。路不算窄,大概可以并行两辆汽车,是新修的。路旁边栽些槐树。将近半山腰才是比较陡的石级,登完石级就到捉蒋亭。亭子后面朝石壁。亭子里正面上方题一段文字,叙述西安事变前后经过的大略情形。两三个老乡为游人指点蒋介石躲藏处,其说不一。一个说亭子后面那石壁稍微凹进去像个洞子,那夜晚蒋就像耗子似地躲在里头。一个说他还想往上逃,不知是光脚底跑破了还是挫伤了腰,再也跑不动,只好闪在右手边那块岩石的侧边。听起来总不离这一带石壁。为了掩饰蒋的丑,国民党 反动派就在这里修个亭子,取名叫“正气亭”。正气,这是文天祥用来题他的诗歌的,反动派可窃取珍贵的珠花往癞子脑壳上插戴。单是这个冒用美名的罪名,他们就十恶不赦。不过反动派全惯于搞这一套,你看,帝国主义者不是总把他们那些个乌烟瘴气的国度叫作“自由 世界”吗?解放以后,据实定名,亭子叫捉蒋亭,连同亭子里的那段文字,可以让游人知道个真情实况。

坐在捉蒋亭的台阶上休息。朝北望去,眼界宽阔极了。明蓝的晴空无边无际。渭河和它的支流界划着远处的平原,安安静静的。近处这里那里一丛丛的树林。地里差不多全种菜蔬,特别肥美,嫩绿浓绿都像起绒似的。通常说锦绣河山,这眼前的景物可真是一幅货真价实的锦绣。

下山吃过饭,在华清池旁边一家小茶馆前喝茶。帆布躺榻,矮矮的桌子,有成都茶馆的风味。茶馆老板是个爱说话的人,偶然问他几句,他就粘在那里舍不得走开。他指着半山腰的捉蒋亭,说当年捉住了蒋介石送西安,就在茶馆门前上的车——穿的单衫,一位弟兄好意,给他穿了件棉军衣。他说:“蒋介石这副形容去西安,来的时候可神气呢。一路上两旁布岗位,比电线杆子密得多,上刺刀的槍横在腰间,脸全朝外,他在汽车里只看他们的后脑勺。地里做活的全都让他给赶回去,不问你的活放得下手放不下手。不用说,我们这些小铺子也非关门不可,你得做一天吃一天,那是你的事,他不管。”

摹仿了几声槍响之后,茶馆老板接着说:“我想,他们准是开会谈不拢,闹翻了。亏得他们闹翻,我这小铺子才得就开门。要是他住在这里过个冬,我怎办?……后来他还来过一趟,照样布岗位,照样赶地里做活的回去,叫铺子关门。他穿一件长袍子,抬起尖下巴朝山上望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不多久汽车就开走了……”

茶馆附近有两个水果摊子,带卖菜蔬。曾听说临潼石榴有名,我们就买石榴。摆摊子问要酸的还是甜的。我们说当然要甜的。可是一问价钱,酸的贵一倍。什么道理呢?茶馆老板又有话说了。他说酸石榴什么病都治,妇道人家尤其爱吃。大概病人胃口不好,什么都没味,吃些酸东西倒有爽利的感觉,那是真的。说什么病都治,未免夸张过分了。至于多数妇女爱吃酸是实情,恐怕是生理的关系,不大清楚。我们反正不生病,还是买了甜的,确然甜。

摊子上还有苹果和柿子。柿子分两种。一种是大型的,朱红色,各地常见,一种是小型的,大红色,近似苏州的“金钵盂”和杭州的“火柿儿”。这种小型的柿子在西安市上见过,没注意,这回可注意了,因为联想到苏州的金钵盂。我从小不爱吃那朱红色的大型柿,生一些的,涩味巴着舌头固然难受,熟透了的,那甜味也怪腻,没有鲜洁之感。我只爱吃金钵盂。自从离开了苏州,经常遇见那些大型的,我从来不想拿一个来尝尝,可以说跟柿子绝缘了。现在看见这近似金钵盂的小型柿,不由得回忆起幼年的嗜好。捡一个熟透了的,轻轻地撕去表面那一层大红色的衣,露出朱红色的内皮,还是个柿子的形状,送到嘴里,甜得鲜洁,跟金钵盂一个样,而且没有硬核——金钵盂有硬核,或多或少。这种柿子是临潼的特产,名叫火柿,跟杭州相同。

临潼的菜蔬,白菜、花菜都好,韭黄尤其有名,在西安都吃过了。菜大都肥嫩,咀嚼起来没有骨子,很和润地咽下去。韭黄爽脆极了,咀嚼的时候起一种快感,汁水有些儿甜味,几乎没有那股臭气,吃过之后口齿间又绝不发腻。

茶馆的右手边就是公共浴池。温 泉养成了临潼人勤洗澡的习惯,应该有公共浴池满足大众的需要。分男的和女的,都在屋子里,规定每天开闭的时间。我们去看男浴池。一股热气,比澡堂子里的大池子大。屋内光线不太强,可是看得清池水是清澈的。十来个近乎酱赤色的光身子泡在池水里,有几个只透出个脑袋。池沿上也有十来个人,正在擦呀抹的。

于是我们重入华清池。那一天不是星期日,等了大约一刻钟工夫就轮到我们洗澡了,据说星期日买了票等两三个钟头是常事。华清池内也有大池子,浴室分单人的、双人的,还有一间四个人的,美其名曰“贵妃池”。我和三位朋友挑了贵妃池。

池作长方形,周围全砌白瓷砖。一边一个台阶,没在水里,供洗澡的坐。不坐那台阶而坐在池底,水面齐脖子,四个人的手脚都可以自由 舒展,不至于互相碰撞。水清极了,温 度比福州的温 泉和重庆的南温 泉、北温 泉似乎都高些(我只洗过这三处温 泉),可是不嫌其烫。论洗澡是大池子好,你可以舒臂伸腿,转动身躯,让热水轻轻地摩擦你周身的皮肤,同时你享受一种游泳似的快感,在澡盆子里洗差多了,你只能直僵僵地躺在里头让热水泡着,两边紧紧地挨着,不免有些压迫之感。这贵妃池虽然不及大池子宽广,也尽够自由 活动了。我们足足洗了三十分钟,轻松舒快,身上好像剥去了一层壳似的。起来之后倒茶壶里的水尝尝。那是煮过的温 泉水,清淡,没有什么矿质的气味。

澡洗过了,到夜还有两点来钟,我们去看秦始皇墓。起先车顺着公路开,后来转入田地间的小道。一路上多的是柿子树,柿子承着斜陽显得更鲜明。没有二十分钟工夫就到了秦始皇墓下。那是个极大的土堆,据说地盘有四百亩,原先还要大得多。大略有些像金字塔,缓缓地斜上去,除了土面的草而外,什么也没有。骊山默默地衬托在背面。这一面山上红叶特别多,山容比华清池那边望见的似乎更好看。从墓顶往下望,平原上红柿子宛如秋夜的星星,洋洋大观。听说春天是一片桃花和杏花。

秦始皇墓让古来所谓“发冢”的发掘过好多回了,按《高祖本纪》的记载,项羽是头一个。他们的目的无非在盗些宝物。往后在研究古代文物的整个计划之下,这座陵墓该来一回科学的发掘。前些日子在西安的《群众日报》上看见一位先生的文章,说这一带农家常常捡到古砖,又掘到过埋在地下的古时的排水管,发见过还看得清形制的建筑结构,等等。猜想起来,发掘该不会一无所获,或许竟大有所获,使历史家、考古家高兴得不得了,互相庆幸又得到了可贵的新资料。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想头,未必有价值。——再说句外行话,要是古代通行了火葬,不搞什么坟墓,现代的历史家、考古家至少要短少一大宗重要的凭借吧。

上了车,在小道上开行,忽听当的一声,以为小石子打在钢板上,没有事。可是回头一看,小道上画了很长的一条,是乌绿的机油。车底盛机油的部分破了。于是停车,司机仰着身子钻到车底下去检查。站起来的时候是两泡眼泪,一只手尽拍前额,几乎哭出声来。小道中间高两边低,车底当然接近些地面,车轮子滚过,小石子当然要蹦起来,完全没有理由怪到他,可是爱护公共财物的观念叫他淌了眼泪。

大家说有什么哭的,想办法要紧。吉普车的那司机说机油漏光了,花生油什么的可以代替,油箱的窟窿呢,塞一把土,拿布裹一裹,拴一下,就成了。——听那司机说办法,我立刻想起在巫山下经历的事。那一年冬天从重庆东归,飞机、轮船全没份,我们六十多人雇了两条木船。一天黄昏时分歇碚石,拢岸了,一条木船触着江 边的石头,船侧边一个窟窿,饭碗那么大。那时候的惊慌情状不必细说,幸而没有事,只灌湿了好些箱笼书籍。你知道管船的怎么修补那穿了窟窿的破船?一大碗饭,拿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一裹,往窟窿里一塞,再钉上块木板,第二天早晨就照常开船了。急救治疗就有那么一手。

两个司机作急救治疗去了,我们跟几个农民商量油的事情。农民们说村里各家去问问,大家凑一些,不过要六七斤怕凑不齐。一会儿村干部也来了,问明白之后说:“总得想办法,保证你们今夜晚回西安。”

太陽落下去了,道旁场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农民在收晒在那里的棉花,一大把一大把地往筐子里塞。我们跟他攀谈,不免问长问短,最后请他说说今昔的比较。他把手在筐子边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说:“从前吗,搞出来的东西人家给拿走了,人还不得留在家里。现在搞出来的是自家的了,人也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家里了。”

他这个话多么简括,说出了最主要的。在今年,他那“自家的”里头包皮括新盖的房子,新买的一头小牛——他那村子里有八家盖了新房子呢。真的事实,亲身的体会,什么道理都容易搞明白,搞得明白自然能够简括地扼要地说出来。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就是这个农民,今天在这里一大把一大把往筐子里塞棉花的,他一定会说:“从前吗,一家人勤勤恳恳地搞,可是搞不怎么多,比工人老大哥差得远。现在大伙儿合起来搞,比从前好多了,我们跟得上工人老大哥了!”

凑来的油灌好,汽车开动,已经七点多了。月亮还没升起来,车窗外的景物都成了剪影。老远就望见西安第二发电厂烟囱高头极亮的红灯,那是航空的安全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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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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