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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 一个社会对“新说法”的容忍,是对它是否具有活力的考验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于坚

文|于坚1.文学的传统在任何时代或民族中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对现存语言秩序,对总体话语的挑战。这种挑战并不意味着一种革命,它仅仅是对一种语言的张力与活力的考验。诗人们总

文|于坚

1.

文学的传统在任何时代或民族中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对现存语言秩序,对总体话语的挑战。这种挑战并不意味着一种革命,它仅仅是对一种语言的张力与活力的考验。诗人们总是能找到一种个体的话语,来把这个已经被说过千万次的世界再说上一遍。

那些作家个人最优秀的话语,最终会溶入传统,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于是新的挑战又必须开始。真正的文学永远是一种自觉的、根本性的对主流文化的挑战。

2.

这种挑战的困难在于,它往往被很肤浅地理解为一种激进的、战斗的、暂时的、否定一切的姿态。

然而看看历史,就会发现,真正的挑战并不是来自达达主义,而是来自像巴赫这样的老派人物,像乔伊斯这样躲在巴黎某个公寓中写作的、在道德上颇为正统的市民。斯特拉文斯基当然在先锋派的阵营上红过一阵,然而他持久不衰的音乐语言在先锋派的大批斗士皆已销声匿迹之后,仍然像最初那样奏鸣了许多年。

3.

世界之进步,在某种程度上,是与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新“说法”有关的。

4.

尼尔·J·布尔在《美国人》一书中讲到在本世纪初,美国人的口语革命竟然使正统的牛津英语成了方言。而美国人的土语、俚语、粗话却堂而皇之进入大学课堂。试想教授们上课不讲“同学们,你们好”而是说“杂种们,上课啦。”这是一种什么效果。当然,这里说的已经是文学的对生活的影响这个方面。正是更早些时候惠特曼这样的大师,向语言的挑战,才导致了用新的“说法”来表述世界。

5.

可以说,一个社会是否能容忍一种新的“说法”,这是对一个社会是否具有活力的考验。

6.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擅长隐喻的民族。从政治家到阴阳先生到诗人。中国人人人都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诗人。因为隐喻除了作诗用外,人际关系、官场交际、婚姻恋爱、生意财路都要用。难怪国外的一份统计资料惊呼,在中国,每10个年轻人中就有一个人在搞文学!

中国流行的一种看法是,写诗是年轻人的事。30岁以前写诗。30岁以后写小说。无怪乎中国从未有过像哥德那样的大诗人。

7.

中国诗歌的不纯粹也在于它讲究的是才气、激情、直觉和灵感。中国诗人是“守株待兔”式的写诗。所谓“等待灵感”。纯粹的诗人讲究的是对语言的控制、操作。“主动出击”是一种与心情无关,只与纸和笔有关的行为。

8.

贡布里希在某处谈到凡高时,这样说:“抽象表现主义”的理论确实把艺术家的姿势——这种姿势成了“自我发现”的手段——所留下的笔迹学的痕迹作为艺术家的标志。然而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将这样回答:艺术中的问题和艺术中的价值——甚至包含抽象表现主义的问题和价值——是从手工艺人的问题和价值中出现的。大部分西方传统的大艺术家觉得自己萦萦于怀的是解决艺术的问题而不是表现自己的个性。这是一个历史事实。

贡布里希为此引用了凡高的一段信:“不要认为我愿意故意拼命工作,使自己进入一个发狂的状态。相反,请记住,我被一个复杂的演算所吸引,演算导致了一幅幅快速挥就的画作的迅速产生,不过,这些都是事先经过精心计算的。”

贡布里希评论道:“这种计算是什么,凡高令人信服地称为费神工作的平衡活动又是什么?美学的颓败之处恰恰在于我们不能像运用精确的公式来表示科学问题或竞赛规则那样表示美学。”

9.

在缺乏科学传统的中国,美学的颓败甚至被视为一种风格,一种样式,一种习以为常。然而,如果我们要换一种“说法”,那么在这种美学所造就的造句方式中,“新说法”是永远不会有的。

10.

隐喻从根本上说是诗性的。诗必然是隐喻的。然而,在我国,隐喻的诗性功能早已退化。它令人厌恶地想到谋生技巧。隐喻在中国已离开诗性,成为一种最日常的东西。隐喻由于具有把不可说的经验转换成似乎能说出来意象的喻体,有时它也被人们用来说那些在日常世俗生活中不敢明说的部分。

隐喻扩大到生活的一切方面。隐喻事实上是人们害怕、压抑的一种表现。人们从童年时代就学会隐喻地思维、讲话,这样才不会招来大祸。由此隐喻的诗性沉沦了。在中国,有时候却恰恰是那些最明白清楚,直截了当的东西显得具有诗性,使人重新感受到隐喻的古老光辉。在一个普遍有隐喻习惯的社会里,一种“说法”越是没有隐喻,越是不隐含任何意味,听众越是喜欢“隐喻式”地来理解它。

11.

文化赋予语言的一切意义在写作时都应像抛弃垃圾那样抛弃掉。或者处理掉。

12.

写作是一种命名的活动。

13.

尼采的想法是伟大的,但由他的“说法”说出来却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效果。尼采是表现主义者。他用最浪漫的“说法”说出了最现代的东西。

14.

有人来信讲到海子。

海子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诗人。海子是小农社会最后的才子之一。海子是一个“即兴”的诗人。他的特点是把在青春期所能想到的一切谵语都写下来。而在一个成熟的诗人那里,这些都被沉默省略掉了。海子的思维方式是庄子、毛泽东式的:纵横千里。据他的朋友说他的思维空间横跨欧亚大陆,上下千年。海子确实有一种真正的才气,然而,像所有传统的农业社会的诗人一样,海子对空间和时间把握的方式是依赖于集体无意识的,隐喻式的。海子缺乏对事物的具体把握能力。他看见整体却忽略个别的、局部的东西。他的诗属于语言操作的少,精神漫游的多。海子很年轻,他正处于每个人在一生中都必有的那个青春期癞狂年代。他没有驾驭住那些使他坠入传统的东西。海子,一个才子,一个农业社会的抒情诗人,他梦想的是乌托邦。

15.

中国文化缺乏的并不是浪漫,而是理性。看上去世故非常的中国人其实只是在谋生方面有理性。对具体的事物是怎样的,国人大多浪漫其辞,想当然耳。

16.

中国人的浪漫也不是大浪漫,彻底的浪漫,浪漫到一种举动完全只具有操作的严肃、理智。中国人的浪漫是小浪漫,是压抑在世故的人生下面的小乌托邦。只在饭碗不会被敲掉的前提下,才偶尔露峥嵘。所以有很多一贯冷酷无情,世故得要命的中国人会在某些时候,例如酒店,例如某次春游中,忽然“天真”那么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17.

中国人的浪漫缺乏操作可能性,缺乏浪漫所必需的理性认识和条件。中国人的浪漫更多是内心的,是一种隐喻着的憧憬,是一种茶余饭后的“如果……就”,“假如……那么”之类的梦话。这种浪漫最容易被煸动成一种盲目的运动。这种浪漫又往往有很功利的动机,因此常常采用“下赌注”碰运气的方式。

18.

诗歌最重要的是语感。语感是诗的有意味的形式。犹如中国书法的美感来自线条流动的气韵,诗的美感来自语感的流动。一首诗不仅仅是音节的抑扬顿挫,同时也是意象、意境、意义的抑扬顿挫。是美感的抑扬顿挫。

语感不是抽象的形式,而是灌注着诗人内心生命节奏的有意味的形式。

19.

不在于写什么,不在于是否深刻或超脱,不在于是否独具一格。只要它来自你的生命,为你的生命所灌注。它就会产生语感,它就会深刻超脱,它就会别具一格。

20.

好的诗歌,总是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心态。

它对于人理解他所置身的世纪的状况,是有益的、客观的、真实的。任何一个世纪,好的诗歌都使人热爱生活,并且提供最客观的,实在的爱的方式,它使读者怦然心动,活下去是值得的,它不虚构幻境,正因为生活如此,我们才要生活。

21.

病态的诗歌则不然,它使人忧心忡忡,怀着世纪末式的感伤或狂人式的梦幻,它使人以为,人所置身其中的生活是不值得去过的,在某个时代,某个不为人知的地点存在某种“美好的日子”,只有不在身边的、遥远的东西才值得憧憬。而现在是多么“不幸”,多么缺乏“诗意”。

22.

好的诗歌使人热爱人生,热爱人自己一生只有一次的人生。唯有这种人生,才使生命具有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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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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