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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为什么我们活着每天都想大哭一场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本站小编

我在部队26年,我能体会这个。我想写小说。我想写的小说,不来自于任何生活故事,而来自于无数毛茸茸的念头,它们在这儿碰撞、碰撞,直到我去写它。我开始拼命讲故事、讲故事,因为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的渺小,只能加重个人奋斗的努力。

01

为什么我们活着每天都想大哭一场

1989年9月1日,我来北京上学。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去天安门看看。下午,我从地铁出来,站在纪念碑下面看。人家说,有多少弹孔,你也没找着,但是看到一个小坑,你就会想,是不是一颗子弹打上去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开始往军营走。一个人走在漫漫的长安街上,走回魏公村。那种孤独感,那种渺小感,那种寂寞感,让你觉得,一个人面对着这个世界,面对着这个社会,真是卑微脆弱到像是一滴水。这时候,人的内心受到了伤害。

我在部队26年,我能体会这个。我想写小说。我想写的小说,不来自于任何生活故事,而来自于无数毛茸茸的念头,它们在这儿碰撞、碰撞,直到我去写它。我开始拼命讲故事、讲故事,因为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的渺小,只能加重个人奋斗的努力。

整个1980年代,我是相当混沌的人。我在部队里,对于北京、上海发生的那些事情,星星美展啊,哲学热啊,通通不知道。那个时候,莫言已经写了《红高粱》和《透明的红萝卜》,文坛其实已经西风东渐了,但是因为地理环境的限制,我对此完全没有反应。我写的东西虽然发表得早,但完全就是传统现实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到了北京之后,你才知道,不管莫言还是刘震云,他们写得不见得比你早,但确实写得比你好。你局限在部队那个圈子,每天写的就是军营那点烂事儿,无非就是红与黑。

原来,你在河南开封,你在河南商丘,跟你在北京,对于文化的理解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1991年,我毕业分配下到济南军区创作室,在郑州安家。刚刚回去,有天早上一起床,腿一发软不会走路了。怎么都用不上力气,一走路就疼。后来知道,是腰椎间盘突出,就开始看病,折腾了很长时间,完全不能下床,吃饭都要老婆端到床边。

那是我创作最旺盛的时候,但隐隐地,一种不被批评界所接受的遗憾已经留在心里了。我是军艺第三届作家班最有名的一个,写作力和转载率都非常高,但是批评家不太热衷,不像莫言、刘震云他们的状态。尤其写作又是沿着那条老路子,新小说也一直没读进去。

我躺在一个小房子里没事干。每天不能下床,就看小说,把自己看掉泪。我这个人,过分脆弱,又过分固执。我对权力的崇拜,甚至对村长都崇拜,导致我对权力的恐惧。我躺在病床上,对死亡也有无限的恐惧。我自己家里,从小姐姐身体就不好,父亲也走得早,都是因为疾病。我极其怕死。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战胜这个,迈不过这个门槛。有病就治病,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但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掉泪,极其伤感。伤感就看书,把卡夫卡和拉美小说全看了。

从这个时候起,视野发生了变化。所谓的20世纪文学,从这时候才真正看进去。所谓的有自己,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文学自觉,来自于1991年疾病和阅读的联系,以及阅读对我的启发。这时候,你的小说一下子从某一种现实生活,走进了某一种生命。这之后,我就写了《黄金洞》和《年月日》。

作品被禁,这完全是一个不幸的事情。表面上看,好像这件事情给你带来了国际声誉,但实际情况是,《受活》刚刚出版,发货就受限制了。因为《受活》,我从军队转业,在北京市作协待了三年。刚去作协,《为人民服务》出来,又被禁了。这个事情刚刚消停,就出现了《丁庄梦》。当《丁庄梦》被禁的时候,你就觉得,给人家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要不断替你擦屁股。

我的写作被影响了。2008年,我曾经非常愤怒,觉得自己十年来都在原地踏步。一个作家一生可以写20部小说,但最适合你写的也就是三四个。《丁庄梦》是最适合我写的,正是想象力最好的时候,但是因为希望出版,妥协了。现在看,《丁庄梦》只是人物更接地气、更活灵活现,如此而已。

接下来的《风雅颂》,前后改了五六稿,换了七八个出版社,但也没有超越。那是我的心灵自传,但是自己并没有把一个作家的内心真正放进去。对这个小说,我心里非常不满意,觉得自己的创造能力又收缩了很多。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写到头了。

到了《四书》,我突然觉得,我已经50岁了,无论以前写得好不好,我不能原地踏步。我要把我全部的写作能量释放出来,看看我到底能写成什么样。我把出版不出版这件事情放下了。我就是要写《四书》这个小说,我就要这样写。我写成这样,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这对我来说是一次自我解放。你发现,只有当你确立了自己的文学世界、文学观之后,才有可能写出《四书》这样的东西。正因为有了《四书》,你才会去写《炸裂志》这样的东西。这两个小说,我又朝前走了,上了一个小台阶。

现在对我来说,写作的难度就在于,当你写了《四书》、《炸裂志》之后,你如何摆脱这两部小说在你下一部小说中的影响?下一部小说写什么?我就要看看,我能不能超越这两个小说,写出一个很大变化的小说来?我有三四个故事,但不知道去写哪一个,当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和方法。确实,你脑子里已经隐隐约约找到一点可以摆脱《四书》和《炸裂志》的东西来。很难,但至少你相信你的路还没有走到尽头,你还没有江郎才尽。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很多,我无法超越,但我不能不做这种努力。

随着年纪的增长,爱越来越重要了。我看福柯的小说,它充满着灰暗,但还是有理想的光芒,他意识到了,但他没有写出来。卡夫卡的小说也充满着灰暗,但是也有那么一丁点爱的光芒。我们能否重新去感受这些经典,我们能否让那一点点光芒,成为你的文学中间一些无垠的东西?我们能否写出来呢?

应该是在后年,要么就是大后年吧,我的下下一部小说,它会变得柔软。我在写作上,极其需要表达某一种柔软的东西。我对文学从来没有这么伤感过,我希望恢复到某一种抒情和感伤。整个故事我还不知道,但这是我最想写的一本书。它特别酸,就是讲,为什么我们活着每天都想大哭一场。我希望能够在内容上超越,一下子回到人本身,超越整个当代文学。

02

我全部的努力就是要变成一个个体

1994年,我出了文集。这时候,我把之前的小说全看一遍,于是清晰地认识到,此前的写作90%是垃圾。我讲了10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故事。我写了100个人物,无非是100个名字,可能就是一两个人物。

你会觉得,一个作家,要做一个文学上的明白人。很多名头比你更大的作家,比你写得更多的作家,他们拿了鲁迅奖、茅盾奖,但他一生没有踏入文学的大门,是一个糊涂。你阎连科好像比人家明白,但是你也可能更加糟糕。你就是如何努力,也不会成为曹雪芹,也不会成为鲁迅。人家经常说你有多么的好,但你非常明白,这个范围一放大,你什么都不是。

作为一个文学上的明白人,你要相信,文学它是一盘棋。它不是一个河南的棋盘,也不是中国的棋盘,它是一个世界的棋盘。在这个世界文学的棋盘上,中国文学是什么样子,你脑子要清楚。中国比我优秀的作家多得很,但是放到这个棋盘中间,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位置在哪。作为一个文学人,你要知道自己在这个棋盘上是在哪个位置。你出了一个小说,可能只是从棋盘上的这个点挪到另外一个点。

我自己在这个棋盘上的位置?这说出来是极不应该的,但至少有两点:第一,中国作家往上走,我们19世纪20世纪,都没有任何了不得;第二,全世界的文学都在下滑,不是我们不如20世纪,是全世界都不行。都不行的时候,中国作家整体来说,并不比别的作家差。你不能和19世纪比,你不能和20世纪比,但是可以跟整个今天中国作家,乃至和全世界作家比。

迄今为止,我没有任何的成就感。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受活》当终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日光流年》好。《日光流年》没有太大的想象力,只是文字好一点,对生死的考虑多一点。《四书》是十年中有长进的那一个。《炸裂志》是有很多问题,但是它有很大的创造力。这些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可能都是比较罕见的。你知道无数人在骂你,但你也知道,骂你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比你好到哪里去。你非常知道,你的写作还有空间。

我还没有写出自己心目中的那一本小说。我的小说,还没有把自己解剖开。你曾经在《风雅颂》中尝试过,你放弃了。你在《坚硬如水》中也尝试过,也放弃了。但是,一个人需要完全战胜世俗。有一天,我会战胜世俗、妻子、孩子、朋友,我谁都战胜了,彻底把阎连科解剖开的时候,把阎连科内心最黑暗和最柔软的东西放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你。你一生的写作,不是写别人,而是写自己。当你把自己真真实实地解剖开的时候,那可能是你最后一部小说。那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告别。写完这个,你会觉得,真的不用再去写什么了。这个不是技巧,不是文字,而是我心理上的准备还没有完成。

这两三个月,我一直在整理我在美国的演讲稿。其中有一篇讲到,恐惧与背叛会陪伴着我,与我终生同行。我害怕你,我就逃离你,逃离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背叛。可是要逃到哪里去?从一个驿站到另外一个驿站,你看不到未来。你非常清楚,人必须逃离和背叛,但你又不知道去哪儿——这构成小说的矛盾和张力,也是一个恐惧灰暗的东西。包括写作,你不知道你往哪里走,你只知道,我不能这样走。包括你的人生,你不知道要达到什么目的,你只知道不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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