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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哲生去世十五周年,他依然是被我们低估的小说家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

袁哲生(1966-2004)台湾高雄县冈山镇(今高雄市冈山区)人,被张大春誉为撑起21世纪小说江山的两位作家之一。著有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中篇

袁哲生(1966-2004)台湾高雄县冈山镇(今高雄市冈山区)人,被张大春誉为撑起21世纪小说江山的两位作家之一。著有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中篇小说《猴子》《罗汉池》、倪亚达系列小说等。曾获台湾第17、22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20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等。

本文首发于《财新周刊》,是关于袁哲生的创作评论,袁哲生的小说或许在现今不会太有名,不能成为排行榜的常客,但可以流传很久,比现在很多暴得大名的作家都要久,因为文学是口口相传的,最后决定一部作品留下来的,往往不是它贴合了什么意识形态、它运用的理论多宏大,而是小说整体的美学,有没有超越单一意识形态的束缚,小说仅凭它的语言,能不能触到你内心深处,令你感到,原来遥远的一方就有人在写你的内心,而且精准到令你诧异。袁哲生就是这样的小说家。

袁哲生是华语世界里杰出的小说家,但他年仅38岁就选择离世。在他死后,他的小说非但没有被遗忘,反而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随着简体中文版的引进,袁哲生像个新人作家,被内地读者津津乐道,后浪2019年出的《送行》是他最近值得关注的作品。这本书分为四辑,收录了袁哲生的许多短篇(大部分首发于台湾版《静止在树上的羊》)小说和散文、写作感悟,以及他生前未发表的作品。

《送行》里最出色的一篇是那篇同题小说,它曾荣获1994年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小说从午夜写到黄昏,从月台、车厢,写到火车站台、寄宿学校,不是漫无目的的书写,而是类似于电影长镜头,把相互关联却又疏离的人物连接起来,细致地描写人们的动作,宪兵、旅客、父亲、孩子、被抛弃的妇人、迷路的老太太,有枪声,有打斗声,可整体给人的感觉是静的,如深夜逃兵,小心谨慎,他们看似不同,却有着共同的疏离。袁哲生在《送行》中呈现的,乃是“人类存在的断片性和疏离性”(张大春语)。

书中辑一的若干小说,共同围绕着这个主题。比如《静止在树上的羊》里,“我”停留在冷清的园区,看到树上的羊纹风不动,“像是停留在半空中的一个白色问号”。《雪茄盒子》中,父亲珍贵的雪茄盒子,死后逃不过丢掉的命运。袁哲生以白描的手法、沉静的姿态,捕捉日常生活里有代表性的瞬间,例如只有寥寥几百字的《牛奶和秋千》,写年少的“我”对喝牛奶、荡秋千和溜滑梯的感受,看上去都是极普通的事,但在袁哲生的笔下,“当我最接近天空的时刻,心中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躲藏的艺术

在对过去的回顾中,袁哲生常写到父亲之死。《父亲的轮廓》《雪茄盒子》《夏天的回声》等,父亲之死成为“我”记忆深刻的瞬间,这几篇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各异,死去的方式也不同。

《父亲的轮廓》里,亲戚们传说他是因为千金散尽之后,沦落到贫病交迫、众叛亲离的境地,所以才选择撞车自杀;《雪茄盒子》里,父亲是个爱去动物园的人,他的过世被一笔带过,读者知晓的,是父亲珍藏的雪茄盒子里,底下有一叠动物园的入场券,其中有连续八年是买两张的,其余年份则是单张。结合结尾处,母亲对盒子的淡漠,以及母亲在整篇小说里的疏离姿态,“我”虽然没有直叙父母的关系,此间淡薄,却已昭然若揭;《夏天的回声》重点写的则是朋友的父亲,死神突然带走了他,不给生者时间准备,葬礼那天,“我”旁观了全过程,他和他的母亲,分明是两种哭声。

以父亲之死为标志,袁哲生反复书写着往昔的美好与残酷

在这几篇小说中,父亲之死象征着一种安全感的逝去,也弥漫着人生下坠的姿态。,生命不可挽回之消逝,如同暮色笼罩在他的抒情小说中。但这种感伤不以控诉的口吻出现,恰恰相反,袁哲生足够克制,有时,他的克制甚至会吓跑慕名而来的读者,因为那些文字如不细细留意,就跟烟雾一样抓不住什么东西,你说不清这是小说、日记还是散文,不明白为什么白描那么多细碎的景象,但只要沉下心来,那些躲藏的事物,就会悄然浮现在你眼下,袁哲生在意的,其实是“生活中宽广的空白”、此刻缺席的存在。

死亡如音乐在他的小说里阵阵作响,除了死亡,袁哲生关注的主题还有人与人在现世的隔绝,这在小说《密封罐子》里体现的最为形象。密封罐子既是小说中的重要器物,也是关于隔绝的隐喻。

小说中,丈夫与妻子在山间生活,每日面对的只有彼此,即便如此,丈夫和妻子在剥除表面的恩爱后,内心仍然对对方封闭,她们彼此想知道对方的想法,于是妻子想玩一个二十年约定的游戏,用密封罐子,关住两个人对彼此最想说的一句话,二十年后再揭晓。可原来丈夫没有写下话语,放进了空纸片。而丈夫在妻子过世后,没有遵守二十年后再打开的约定,提前打开密封罐子,却发现里面只有他的那张空纸片。他才知道早在五年前,妻子已经知道了罐子里的真相,可是她却故作无事的仍然与他生活,直到死去。只要想到这五年来,妻子是如何隐藏自己的失落,维持看似安稳的婚姻,那无法与外人道的孤独,就足以把一个人压得喘不过气。

在袁哲生的小说中,自我和社会、人的自由意志和规范之间的撕扯,得到的多是一个沮丧的结局。无奈之下,他们选择躲藏,沉溺于流落的状态。

袁哲生把孤独写到极致,那不是一种无病呻吟,而是相当一部分人无法回避的状态。归根究底,小说里的主人公与世界总是隔了一道墙,他们曾经尝试融入世界,但以无果告终。

他的小说也是关于躲藏的艺术,甚至当作家死去,作者本身成为了缺席的存在,袁哲生和他的小说,无形中形成巧妙的互文,读者有时会下意识地,把他的小说当做他自己的故事,把“我”视作作者本人,随之,作者的缺席成了现实里最大的留白,他的生命和文字、现实和虚构已没有明确界限。

所以,就像袁哲生最有名的小说《寂寞的游戏》所展现的,

记忆的坟场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

《寂寞的游戏》是袁哲生最有代表性的小说集。这部作品有七个短篇,描述了人世间诸多关系。小说人物各异,他们共同的情绪是“寂寞”,袁哲生写道他在小说中提到许多与寂寞有关的片段,譬如“有的人记起了在一个遥远的台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满紫色云朵的天际那头;也有人回想起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个儿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出水面......”那些人物年龄不一,但都像倚靠窗边的少年,对着云朵自言自语。

与《寂寞的游戏》相对照,袁哲生在“烧水沟系列”里发挥他的想象力。“烧水沟系列”由《秀才的手表》《天顶的父》《时计鬼》三篇小说组成,它们被收入小说集《秀才的手表》。这三篇小说都以台湾少年的视角展开故事。“我”、秀才、空茂央仔、吴西郎、算命仙仔、外公黄水木、外婆阿妈、火炎夫妇、武雄、武男以及老师、牧师等人物,共同构成了一个埋藏在闹剧氛围里的失落穷乡图景。借这三篇小说,袁哲生希望给予读者异质性的感受,还原那些无法被“整体化”概述的边缘生活。

在“烧水沟系列”中,袁哲生并未采用都市中产阶级的视角,也没有选取知识分子作者的惯常姿态,而是模拟乡村内留存的少年的口吻,不加道德渲染的刻画那个走向黄昏的少水沟,这让烧水沟系列避开了廉价的道德说教。荒腔走板的文字惹人发笑,也令人心中郁结。

纵观袁哲生的小说,以小孩子的视角代入的作品总是格外灵动,他笔下的小孩/少年,就像电影《一一》里那个拍别人看不到的部分的小孩子,具备一种天真的清醒。大概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大人们笑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因为这不懂事,才能看到和说出更多真实。也因此,袁哲生的小说很少世故气。

烧水沟就像“秀才的手表”这个书名一样,是一个混合了前现代与后现代、陈旧与崭新、迅速与凝滞的场域。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集中在一个地方,违和却又充满现实感。仿佛我们脚下的中国,人工智能和求神拜佛共处一室,女权主义与生女不如男的观念同时存在。这种混合体,对局外人来说是奇观,对我们这些中国的子民,却是生活。于是,我们在阅读《秀才的手表》等小说时既感到陌生,也感到熟悉,恰如评论者李黎在《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一文中所说:“所以《秀才的手表》一书,是作者关于何为真实世界的一种辩论写作,他要证明的是,‘烧水沟’这个地方以及相关的人物,是真实的,尤其是当他们被置放在一个巨大的版图之下时,他们的真实性无可置疑,不能被一笔抹去。”

“烧水沟”是有真实感的,因为袁哲生用大量细节和诚挚的语言让我们愿意相信存在这么一个世界。“烧水沟”也是超现实的,所以秀才才会寄没有邮票的信,烧水沟才会有躲藏在钟表里的鬼,这只时计鬼可以让时钟变快变慢。也因此,当算命仙仔说这里要死一个人时,阿公和火炎仔突然抢着去死,结果,死的却是算命仙仔自己。

在虚构与非虚构、现实与超现实的结合中,袁哲生模仿一种稚气的口吻,娓娓道来烧水沟里人命的无常,那高于人的意志的存在,摆布着人间的一切,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在天数面前脆弱不堪。叙述上反差的感觉,内容中存在比人的意志更高的存在,使得袁哲生的小说不局限在传统的乡土书写中。

袁哲生的可贵之处在于

他说,小说就是告别世人前,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是用一种深情的方式,跟这个世界说再见。恰恰是做好面向死亡的准备,令他的小说恪守着严肃而悲悯的基调,那些文字累积起来,造了一个个清而远的梦,梦里不仅有温柔的凝视,也安放着死亡的坟场。从《寂寞的游戏》到烧水沟系列,再到这一部《送行》,袁哲生的小说较少对宏大事件的追溯、对文学理论的复刻,它由头至尾,专心于境界的呈现,一字一句,都恪守着小说整体的风格,一种冷暖自知的美学。

这样内向的小说,也许会让准备好各种理论武器、兴匆匆登门拜访的评论家大失所望,但对我而言,它是能在心里私藏很久的文字,是你结束繁复工作后,愿意从书架上抽出的小说。

所以,袁哲生的小说或许在现今不会太有名,不能成为排行榜的常客,但可以流传很久,比现在很多暴得大名的作家都要久,因为文学是口口相传的,最后决定一部作品留下来的,往往不是它贴合了什么意识形态、它运用的理论多宏大,而是小说整体的美学,有没有超越单一意识形态的束缚,小说仅凭它的语言,能不能触到你内心深处,令你感到,原来遥远的一方就有人在写你的内心,而且精准到令你诧异。袁哲生就是这样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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