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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之间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王安忆

文|王安忆一脚踏车叮铃叮铃地在弄堂里穿进穿出。这是一条两头通的弄堂,所以便被人当作一条马路来用了。弄堂里面是正正气气的新式里弄房子,弄堂口却是一片自家搭的矮屋,没有煤

文|王安忆

脚踏车叮铃叮铃地在弄堂里穿进穿出。这是一条两头通的弄堂,所以便被人当作一条马路来用了。弄堂里面是正正气气的新式里弄房子,弄堂口却是一片自家搭的矮屋,没有煤气,噼里啪啦地在生煤炉,烟雾腾腾。他坐在一只冒着黑烟的炉子前吃生煎馒头。是这样的吃法——先把皮吃掉。留下肉馅。几团肉馅集中在偌大的碗底里,小得可怜。然后他一口一个地吃肉馅。

“前世没有吃过肉吗?”爷爷骂道。爷爷在吃一大碗泡饭。

他呱哒呱哒地嚼着肉馅。

“这小人吃东西像猪吃食,呱哒呱哒。”对过阿婆说。

她在生煤炉,一把破扇子扇出一蓬一蓬的黑烟。

“我没有少给他肉吃,是饿死鬼投胎啊!赤佬!”爷爷实在气不过,扬起筷子在他后脑勺上“啪”地敲了一记。

他一缩脖子,“呱哒呱哒”嚼得更响了。

“操他的。生煎馒头的肉馅越做越小了,眼屎大的一点点。”爷爷从孙子的大碗里挟起一个肉馅,又狠狠地丢下。

一个女人骑着辆小轮盘脚踏车从弄堂里穿出来,冲过了烟雾。他对着她的背影,“噗”地吐了一口唾沫,正好射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有这样的本事,吐唾沫吐得很远,而且很准。

肉馅飞快地消失了。他站起身,把书包顶在头上,跑了。跑得太快,一脚踏在对门阿婆脚上,阿婆急叫起来:“死小鬼,眼睛瞎掉了!”

爷爷跟着骂:“赤佬,你作死!”

他老早跑得看不见了。他的学堂,就在这条马路的转弯角上,近得很。下课十分钟,他常常奔回来,捏团冷饭吃吃。

他头上顶着书包,嘴巴里“突突突”地一股劲儿往前冲。踩掉一个人的鞋子,撞倒一个小人,自己绊了一跤,爬起来,揉揉膝盖再往前跑。跑进学校大门,被两个同学拦住了,向他讨手绢检查。他摸出一块绢头,墨墨黑,倒是叠得方方正正。两个值日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进去了,这确实是块绢头,说它不是绢头是不对的。

突破封锁线,继续往前冲。“噔”的一下,又撞着了谁。那人踉跄了几步,没倒下。旁边一片叫喊声:

“王强新撞张老师,王强新撞老师!”

他站住了脚。

张老师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看他,笑笑说:“不要紧,不要紧,他不是存心的。”

听了这句话,便像得着了赦令,他又往前跑了。

“王强新要讲‘对不起’!快点讲‘对不起’!”身后一片叫声。

张老师立立定,扶了扶眼镜,又整理了一下手里的簿子,然后再继续走他的路。

“张老师早!”两个女同学向他问候。

“早,早。”他回答得终有些惶惑。

“张老师早!”

“早,早!”

他一路点着头到了办公室。铃响了,院子里一片大乱,脚步沓沓沓的,然后便静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个粮店里买来的没有包装的面包,倒杯开水吃起来。他的课在第二堂。

“吃早饭啊!”同事问。

“哎,哎!”他赶紧咽下一口面包,回答。

“这么艰苦?”另一个同事问。

“哎,哎!”面包来不及咽下,回答得模模糊糊。

“早上还是吃泡饭适意啊!”又一个同事说。

“哎,哎。”他干脆不吃了,把那另外半个用纸头包起来,放回包里去。

太阳照耀着平整整的操场。体育老师用白粉划线,场地上的白线和他运动服上的白线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只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哪个教室里传来孩子们齐声念书的声音,拖腔拖调,念得烂熟。

铃响了。喧声大作。从每个教室里涌出来,汇合在操场上,然后一起涌出校门。

他捧着簿子和粉笔盒回到办公室,四(4)班班主任陶老师已在训斥王强新:

“你站在这里,好好想想今天在课堂上的行为。”然后便拿了碗筷上食堂了。留下王强新在办公桌前,一会儿用左脚站站,一会儿用右脚站站。搔着痒,背过手从衣服下面伸上去搔,举起手从衣领上伸下去搔。一时间作出千姿百态。

张老师拉开抽屉拿了碗,从王强新身边走过去,只听他肚子里“咕噜噜”地一阵响。张老师站住了脚,低头问:

“肚皮饿吗?”

王强新不响,只朝他笑笑。

“上课又吵了?”

他笑而不语,羞愧似的低下了头。

“你不能不吵吗?”

他为难似的依然笑,动来动去,动个不停。

张老师走回去,从包里拿出那半个面包递给王强新。

王强新看看面包,不敢接,但又终于接了。接过来便大口吃了起来,嚼得“啪哒,啪哒”响,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

一个老头,瘦得干了,驼背。肩膀不得已地往前去,两只胳膊则不甘心地往后跷起,那姿态颇像广播体操中的一节——全身运动。直直地走了进来。

“小赤佬又关夜学了!”

“您是王强新的家长吧。”他猜出来了。

“小赤佬又闯祸了?”

“你自己说,王强新。”他对王强新说。

“上语文课,做小动作,讲闲话。”他嗫嚅着,嘴巴上一圈面包屑,缩起头颈,等着挨打。

“操他的。”老头果然劈头给了他一巴掌。

张老师吓了一跳,拉住老头的手,不料想老头比他有劲,把他的手拖起来了,共同向孩子的脑袋上劈去。

“不行,不行,您老可不能这样对他。”

老头打了几下,出了气,然后对张老师说:“好,我打也打过了,老师放他回去吃饭吧!”

他为难起来,这实在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他后悔自己不早点走开,走个清静。

“老师,以后他要再吵,你们打好了。打死掉才好,我不怪你们。”

“哪能可以呢?还是讲道理好啊!”

“那么,我带小赤佬走了,你们老师也忙得很。”

“你们走吧。”他唯有这样说了。

老头拖着孙子走了。他拿起碗筷走出教室,在食堂门口遇到陶老师。走已经走过去了,他想想还是折回头,告诉了陶老师:

“王强新给他家长领回去了。”

“回去了?”她睁大了近视眼镜后边鼓鼓的眼睛。

“回去了。”他自觉有错地低下了头。

“你准他回去的?”

“他家长来……”

“我正有话和他家长说呢!”

“我……”

“好,好,你做好人。你唱红面孔,我也不高兴唱白面孔。以后这个人我不管了,你管好了。”陶老师气呼呼地走了。

“哎……”他实在懊恼,一跺脚走出食堂,饭也不想吃了。

王强新这会儿正在狼吞虎咽,爷爷躺在一张竹榻上晒太阳,已经迷迷糊糊了。对门阿婆在洗一脚盆衣裳,抬头正好看到他在吃饭,“呱哒呱哒”嚼得山响。

“这小人吃相这么难看噢?”她对隔壁毛妹说,毛妹坐在小矮凳上织毛线。

“这小人一只面孔也难看。耳朵这么薄,眉毛倒挂,嘴角也倒挂,像在哭。”毛妹说。

“是的呀。这小人一养出来就是哭,哭,一刻不停地哭,他娘就是被他哭死的。奇怪的是,他娘死了以后,他再不哭了。”

“他阿爷打猪猡样的打都打不哭。”

王强新吃饱了,放下碗,掀开锅盖看看,顺手挖了块锅巴在嘴里嚼嚼。

脚踏车叮叮铃铃,一排去,一排来。汽车嘀嘀吧吧,一路来,一路去。

张老师提了一副大饼油条,奔到车站,正好挤进一部车子。门关上了,夹住了他的衣服后襟。

“同志,衣裳夹住了。”他说。

“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售票员在麦克风里喊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不响了,反正夹住的不是肉。

“同志,你不下车和我调一调好吗?”一个女同志挤在他面前,对他说。

他试图向前动一动,动不了,衣服夹牢了。他抱歉地说:“到了站我先下去让你。”

女同志在他的上一格踏脚,他的面孔正好对着她的一截脖子,白白的。衣领敞得很开,里面是兔羊毛衫,毛茸茸的圆领里,隐藏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他有些心跳,转过脸去,不去看它。

车厢里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掉了钱包,就在车上掉的。

“谁拿了赶快掼出来,自觉点。”售票员叫,“不掼出来,就开到派出所里去了。”

“快点掼出来!快点掼出来!上班要迟到了。”大家纷纷叫着。

“大家在地板上寻寻看,有没有皮夹子掼出来。”

大家挤来挤去地看地上。

他心跳得更快了,背上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面色苍白。他努力地微笑起来,这微笑不合时宜得很。女同志看了他一眼,心头一紧,脖子上汗淋淋的。

“好了,好了,寻到了。”有人叫起来,弯下腰去拾,人群膨胀开来了。

“点点看,少掉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少掉。

他松了一口气,女同志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车门开了,他险些掉了下去。女同志下了车,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开。

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看见王强新,他喊住了他:

“王强新,我和你讲一句话。”

王强新站住了,又开始搔痒,从领口伸下去,又从背脊伸上来。

“你上课不能不吵吗?”他说。

他不响,含义暧昧地笑笑。

“就一定要吵吗?”

他只是笑,用力吸一下鼻子,用力用得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吸到脑子里去。

“昨天,我让你回去吃中饭,你的陶老师生我气了。”他不得不对他说了实话。

他抬起头看了看张老师,有点奇怪似的。

“假如你再这么吵,我就难做人了。”他把话统统说了出来,然后顺手似的,在他头顶囟摸了一下,走了。

走到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校长找你呢!让你马上去一下。”

“校长叫我?”他心里一紧,连包都忘了放下,旋即向校长室走去。

“哦,张老师,请坐请坐。”校长很客气。他心定了一点。

“找我有事吗?校长。”他只坐了半个屁股。

校长拉开抽屉,抽出一张很挺括的纸,交给他:“你先看看。”

这是从父亲二十年前的单位寄来的公函,白纸黑字,清清爽爽地写着,父亲一九五七年的问题得到了改正。他漠然地看着这张纸,无论如何也亲切不起来。父亲对他很陌生,早早就离开家去了盐城一个农场,死在那里了,是生的浮肿病。只听父亲的同事说过:“你爸爸和你的脾气一点不像,要是你这样的脾气就吃不了这个亏了。”还有,就是从小到大,学校里,弄堂里,进进出出,总有人点着他的背脊骨说:

“他爸爸……”

“他爸爸……”

“他爸爸……”

“祝贺你。”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忽然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他赶紧起身,不料脚下一滑,第二下才站好,而校长已经坐下去了,“所有关于你父亲的材料,我们都将从你的档案中清理出去。希望你振作精神,努力工作,不要背包袱。”

“是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向前看嘛!”校长鼓励他。

他走出校长室,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茶,坐定下来,这才发觉衬里衣服已经湿透湿透了。铃响了,“嗡”的一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起来。一眨眼工夫,空空旷旷的操场上到处是人了。女生跳绳跳橡皮筋,男生奔来奔去,不晓得在忙些什么。陶老师进来了,板着面孔。他心里别的一跳,茶也喝不下去了。陶老师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登”地坐下,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敢问什么,远远地注意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茶。不知不觉一杯茶喝完了,他站起来,走向厕所去,一眼看到王强新满头大汗地在奔,便叫住了他:

“王强新,你上课又吵了?”

“没有啊!”他吃惊地望着张老师,眉毛更显得倒挂了。

“陶老师生气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没有!上课的时候,陶老师表扬我呢!”

“怎么讲法!”他唯恐王强新把讽刺当作了表扬。

“陶老师点着我对张明讲:‘他都不吵了,你倒吵起来了。’”他急吼吼地讲,一边讲一边咽唾沫,两排牙齿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乱七八糟。看上去,满嘴都是牙。丑到这样,倒叫人心软了。

起晚了,一睁开眼睛,一只老式自鸣钟已经七点钟了。早饭也来不及买,跑到车站上了车。到了学校,空荡荡的没有人,一问传达室,才晓得现在只有六点半,自鸣钟足足快了一个钟头。他到办公室放好东西,突然想吃馄饨,跑到学校隔壁的光明屯,走了进去。店堂间人很多,吃的人闷头吃,等的人很无聊,免不了多看看他几眼。他不知所措了,站在门口,进也不好,退也不好。试着走动几步,想找个空位,走不自然,更觉得有人看他,赶紧退了出来。

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大饼油条摊,排着不长不短的两支队伍,一支队伍买筹子,另一支队伍凭筹子领油条。他规规矩矩站在买筹子的队伍后面,掏出皮夹子点出钱和粮票。

“张老师!”有人叫他。

抬头一看,领油条的队伍里站着王强新,一手捏了两只筹子,一手捏了一根筷子,准备穿油条用的,已经快排到油锅跟前了。

“张老师,你快点买噢。”

张老师朝王强新微笑着点点头,虽然他晓得这不是想快就能快的。

王强新立在队伍里面,把筷子伸到嘴里,咬住筷子头,把筷子转来转去,筷子在牙齿中间格格地响。

“王强新,不要把筷子放在嘴巴里,会戳穿喉咙管的。”张老师感到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就这么说。

王强新把筷子从嘴里拿出来,又说了一句:“张老师,你快点买噢。”

张老师前边还有三个人。

王强新排到了。他慢吞吞地把筹子交给炸油条的姑娘,并不动手去拿油条,只是注视着油条上细小的油花。

“拿呀,快拿呀!”那姑娘催他。

“太烫了。”他拖延着。

“这么长时间,老早不烫了。”后边人催他。

“我人小,怕烫!”他理直气壮地说,然后又对着张老师喊,“你快点买呀!”

“不好给人带的,不可以带。”后面人起哄了,把他挤出了队伍。老师这才明白他拖延着是为了自己。他感动地说:

“我自己排队好了,人并不多。”

“张老师,你拿一根去,我来排。”

“不,不!”

王强新把油条塞到他怀里,把衣服油了一片。他只好拿了,夹在大饼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王强新重新在排队,一边在吃油条,他是这样吃法——咬住油条的头,然后再不松口,吃一点,往里拖一点。只见那油条慢慢地被拖进了他的嘴里,好像是活活吞下了一整根油条。

大课间时,办公室的门呼啦一下开了,两个女生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进来,后面跟了一群男生,少不了也夹着王强新,一直拥到陶老师办公桌跟前。原来,这伙男生把这个女生推倒了,他们自己也站不住了脚,于是统统压倒在那女生身上,女生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直叫疼。陶老师来不及问案,先把女生送到了医院。中午回来说,女生的胳膊骨折了,而且是粉碎性的。

下午放学以后,陶老师便把那一伙男生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其中有王强新,张老师便自觉着这案子与自己也有了一点关系,不免关心起来,远远地坐着听。

“你们为什么要去推她?”

“我们不是存心的。”

“你们为什么要推来推去?”

“推来推去玩玩。”

“这有什么好玩?这算什么游戏?谁带头的?”陶老师厉声问。

“王欣推我的。”张明首先检举。

“朱延推我的。”王欣说。

“冯刚推我的。”朱延说。

“罗虹推我的。”冯刚说。

“孟小峰推我的。”罗虹说。

“王强新推我的。”孟小峰说。

“张明推我的。”王强新说。

正好兜了一圈。陶老师只好笑了。

“到底啥人第一个推?”就像是要搞清楚地球的第一次转动,没有任何结果。医疗费、营养费便由大家分摊了。陶老师也要负担一份,她说她是班主任,总归有责任。

“回去给你们家长讲,听见嘛!到时候,我会把收据、发票交给你们带回去,给家长看的。回去吧!”

男生们走出了办公室,立即奔跑了起来,用书包甩来甩去,互相挑逗着。

张老师跟了出去,叫住了王强新:

“你怎么又闯祸?我替你捏了一把汗。”

他笑笑,皮厚得很。

“你不能太平点吗?”

他只是笑。

“你爷爷又要打你了。”

他还是笑。

“你能付出医药费吗?”

他终于不笑了。

“要不要我帮你去和爷爷讲?”

“你去也没用,我们总归付不出的。”

“为什么?”

“昨日阿爷去向阿爸讨钞票,阿爸只给他一点点。阿爷回来骂山门。”

“你阿爸怎么可以这样?”

“是他女人凶。阿爸只好让让她,因为阿爸条件不好。”他很冷静地说。

“你倒什么都懂噢!”张老师皱皱眉头。

“这有什么。”他矜持地笑了笑。

“要是你实在付不出,我代你付吧。”张老师说。

“真的?”他扬起了倒挂眉毛,不相信似的。

“真的。只要你以后听话,不要再闯祸了。”

“好的。”他回答得爽气,掉头就走,像是怕老师变卦。忽然又回过头说,“老师,你要吃涮羊肉吧?”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去排队领牌子。我常常去,上午领来牌子,下午把牌子让给没领到的人,一张牌子可以赚四角钱呢!我不会要你钱的。”

“我一个人过日子,吃什么涮羊肉。”他说。

下班时分,王强新来了,给他爷爷拎着一只耳朵,老头的另一只手上还抓了根晾竿。王强新很快地挪着碎步,侧着脑袋,随着爷爷过来。他完全懂得越挣扎越没好结果。老头已经认得了张老师,便径直朝他走过来:

“老师,你帮我打这只赤佬。我要死了,打不动了,你帮我打。”他嚷着,吁吁地喘着。一房间的老师都停住了,关心地看着。

“什么事情啊!您老快坐下。”张老师颇有些尴尬。

“我要死了,不会动了。叫他淘把米,赤佬不肯,越追他越逃。我打死他。”他把竹竿朝他扫去,他跳了一下,跳绳似的跳过了竹竿。

“王强新,你过来。”张老师叫他,“快点向爷爷道歉,快讲‘对不起’。”

“对不起。”王强新朝前挪了一点,嗫嚅着。

“叫声‘对不起’有屁用,老师,你帮我打,打死了不要你赔命。”老头把竹竿往张老师手里塞,张老师只好捏住,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好,好,爷爷,这次他已经认错了。王强新,说:‘我错了!’”张老师声音响亮起来,渐渐觉出一点骄傲。

“我错了。”王强新蚊子一样哼道。

“您看,他认错了,态度也蛮诚恳。这次算了,要是下次再犯,我一定帮您老人家好好管教他。”他终于把一老一小送了出去,再折回头拎包。同事们说:

“张老师,王强新倒服帖你噢?”

“哪里,哪里!”他答应道。

“王强新像你的儿子似的。”

“哪里,哪里!”他嘴上谦虚,心里却有点乐。走出校门,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王强新的爷爷,老头在生病。于是,他在外面兜了一会儿,买了一瓶蜂王浆,然后便向王强新的弄堂走去。

王强新捧着一大碗面挤在人家门口看打架。一个姑娘嘤嘤地哭着,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什么。他把王强新叫出来,跟他一起进了屋。

这是一间板壁搭出来的房间,借人家一面砖墙。老头也在吃面,吃一碗咸菜面。王强新的碗里,除了咸菜还有一块大排骨。

“王强新,你怎么可以不孝敬爷爷呢?爷爷对你多好啊!”他感慨地说。

“我是前世作孽,欠他的债,一生一世也还不清了。”老头吼了起来。

张老师吓了一跳,不好再开口了。

外面又吵得凶了,王强新再也坐不住,弹起来奔了出去。

“小赤佬命不好,三岁死了娘。是我领他大的。我没有钞票,总比后娘强。只怕我活不长了。”

“您老不要这么想,您老还强健得很呢!”

“眼睛一闭,一脚去了,他可就苦了。”

“也不会苦到哪里去,大家都会相帮的。”

老头斜起眼看看他,哼了一声:“我老早就开始帮他筹钞票,有了钞票就不怕了。”

“倒不是这样讲的。”

“我在上海滩混了一生一世,旧社会、新社会混了各有三十年,我总算明白了:人好比是条鱼,钞票就是水,鱼离开水,一脚去了。”

他只好默然。明知他不对,一时间找不着相对的道理,有了道理,还需要组成合适的比喻呢。

外面的吵架声平息了,王强新回来了,报告道:“小组长来了。”

“我要走了。”张老师站起来说。

“送送老师去。”

王强新跟在老师后头走了出来,对门围着一圈人。

“在吵什么呢?”

“毛妹和她阿哥吵,一天到晚吵。她阿哥嫌她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又不好怪她。”

“是不好怪她的。”张老师说。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你回去吧!”

“不要紧。”他还跟着他。

“王强新,你上课要好好的,啊?”

“噢。”

“王强新,你下课也要好好的,啊?”

“噢。”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

“张老师,你做什么不结婚?”

“嗯?”他吃惊地回头看看王强新。

“没有人给你介绍吗?”

他说不出话来,脸有些发烧。

“其实,你把毛妹讨得去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他大吃一惊,几乎要晕过去了。

“其实毛妹挺好的,就是没有工作。还有,屁股太大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他脸彻底地红了起来,红得像一只灯笼。

“怎么啦?什么地方不对啦?”他也有点吃惊,关心地看着老师。

“你小小年纪怎么管这种事?”

“我是为了你好,毛妹虽然没有工作,可是她年轻,你不会吃亏的。”

“我不要你管。”

“我也是为了毛妹好。”他说。

“毛妹也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王强新,你上课真的要好好的,啊?”

“噢。”

“王强新,你下课也要好好的,啊?”

“噢。”

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地上,一个长,一个短。

放学的时候,体育老师把王强新带到张老师面前,说:“你来管教管教你儿子。上课的时候吵得不得了,害得大家都没上好课。”

“王强新,你又在吵什么啊?”

王强新不响,微微笑着。

体育老师继续告状:“站队的时候,他立都立不直,歪过来,倒过去。一会会靠在同学身上,一会会扑在地上。骨头轻得很。”

“王强新,是这样吗?”张老师问。

他笑而不语。

“你看看,这小人坐没坐相,立没立相。谁讲他都不听,他还算服帖你的,张老师。”

王强新果然没有立相,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扭脖歪脑,眉斜眼不正。

“王强新,立立好。”张老师厉声喝。

王强新换了换脚,依然是一脚长一脚短,一肩高一肩低,不过是掉了个方向。

“王强新,你会站吧?”张老师耐心地问。

他晃了晃脑袋,不晓得是发犟还是忸怩,意义不明。

“这小人碰到什么生理周期了,这么难弄。”体育老师说。

“立立好,王强新。”张老师有点火了。

王强新仍旧不立好,还斜起眼睛瞅了张老师,像是和张老师做什么游戏。

“王强新,立立好。”张老师真是火了。

“不立好。”他居然还这么说。

张老师一挥手,给了他一个嘴巴。

大家都一愣,体育老师赶紧拉住张老师的胳膊:“张老师,你不好打学生的。”

王强新忽然咧开嘴哭了起来:“你打人,你打人,操他的。”

张老师愣愣地看着王强新,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想到“哭”字,这个字想得可真妙,他实在太像“哭”了。

王强新一边哭,一边向门口走去,谁也没有拦他,目送着他走出办公室,然后才转过头看张老师。

张老师怔怔的,在想那个“哭”字。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便以广播体操“全身运动”的姿态冲进了办公室,冲向张老师:

“操他的,你打我人!你老师好打学生?现在是新社会,老师又不是私塾先生,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操他的!”

全体老师都上来拦住老头,不让他一头扎在张老师怀里。张老师除了发呆、出汗,便只有点头作揖的份儿了。

“我要找你们领导去,我要找你们校长去!”老头叫嚣着。

“我跟你去。”张老师说。他终于说出话来了。

于是,两人便一起向校长室走去。据说,张老师当着校长的面向老头赔了不是。

第二天,张老师又到陶老师的四(四)班,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向王强新道歉。

第三天,张老师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作了自我检查,并听取意见接受了批评。

第四天,张老师主动跑到校长家,要求放弃即将上调的一级工资。

第五天,据说校长把一份上报区教育局评定优秀教师的材料撤了回来。

第六天是星期天。

第七天是星期一。

第八天是星期二。

第九天,张老师从教室走到办公室,王强新迎面奔过来,一头的汗,红领巾歪到后边去了,倒像戴了一只围嘴。奔到张老师前面有三四米的地方,忽然站住了。

张老师也站住了。

王强新看看张老师。

张老师看看王强新。

一句话没有讲。

张老师折过身来走了。

王强新调过头去走了。

两人都有些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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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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