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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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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巴兰华每一个殷红的荚里都包裹着一粒墨黑晶亮的种子,圆而小,小米粒的样子,然而却泛着晶莹的黑宝石似的微光。学名叫做翅碱蓬,我们黄河滩人家则唤种子。望不到边的退海之地,辽

文|巴兰华

每一个殷红的荚里都包裹着一粒墨黑晶亮的种子,圆而小,小米粒的样子,然而却泛着晶莹的黑宝石似的微光。学名叫做翅碱蓬,我们黄河滩人家则唤种子。

望不到边的退海之地,辽阔而平坦,种子声势浩大,粘连一片,殷红的荚梢,如无垠的火焰一样鲜艳,凄美。此时,姐也许正收敛地上一撮撮斩割的种子头梢,用镰刀抅拉到一起,沉着地把包袱展开,一层一层压实,直到四个包袱带子刚刚挽起疙瘩……一大包种子被夕阳映过,西边的火苗燃烧得灿烂,背阴处却黑暗如铁,地平线刚刚凸出一座小山。

姐用粉色的的确良衣袖擦下被汗水蒙住的眼睛,把镰刀砍到松软的黄河滩上,双手扶膝,无力地瘫到“小山”上,眼睛凝视着欲坠的夕阳,慢慢喘息着,恢复体力……我家跟所有黄河滩人家一样,都养猪。养猪,年关时可以出圈卖钱;猪,日夜拉尿踩圈可以给土地里的庄稼以最好的给养,一举两得。苦的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每天下午下课,我跟姐放下书包,我挎着竹篮,她背上包袱,就急急火火地往村外跑。一点功夫耽误不得,否则,太阳一会就落山。黄河大坝下的土泥院落里,一群生灵正张着嘴等我们呢!

姐,在等我。当我们会合后,她把镰刀柳木的长柄穿过包袱带子,身子仰面躺倒在“小山”上,镰刀往前,木柄夹到胳肢窝里。当包袱带子勒进肩头时,姐会低沉地吼一声“嘿”。我仿佛接到冲锋的命令,两手死死扣住“小山”的底部,攒出吃奶的劲头往上提溜。姐,借着我的力,一下子坐起来,再慢慢往起站,两条腿在肥大的军绿色棉布筒子里打摆,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曾多少次担心这两条秫秸般瘦弱的腿,总有一天会被“小山”压垮而折断……尽管我胆战心惊,却每每都幸运地错过。尽管她是那么艰难。每次,我们都竭尽全力,万一有一个人松懈,行动便告失败,没有第二次,气力此时已经全部流失给黄土地,饥饿像潮水一样扑头盖脸地向我们袭来。

姐,瘦弱的躯体托着一座红艳艳的山,慢慢往家的方向蠕动……我挎着黄绿相间的芦草叶梢以及苍红的苦菜的竹篮,周旋在红山的周围……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记忆却永远停滞在八岁时跟姐一起去黄河滩割种子、挖野菜的情形,如不褪色的胶卷影像、无法抹平的印痕。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仿佛就在昨天,那被斩去荚梢的种子芥子上还冒着淡淡的红水珠……刚被挖走野菜留下的小小坑穴周围,淡黄而贫瘠的土还是新鲜的……

姐尽管学习好,但是因为弟弟的出生,她辍学了。她的人生又重新分工:早上晚上看孩子;正当时间干农活。那个时候我体验不到父母的疾苦,却总为姐抱不平。姐,总是笑笑,拍拍我稚嫩的肩头,说,家里出来一个大学生就够了!在说这话的档空,我分明捕捉到姐那明亮的眸子里一星泪光在闪现。为了掩饰或者别的原因,姐抿一下刘海,端着洗衣盆无言地走开。

眼睛涩涩的,心里酸酸的,想哭,可是,我没那个胆量。

暑假,我跟姐去黄河滩上的高粱地锄地。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即使穿着普通的衣裤,那高挑匀称的腰身也那么俊俏飘逸……我说,姐真美!姐就笑了,整洁的牙齿闪着晶莹的光泽。姐在地头折了一截植物凑到鼻子上嗅。然后,就闭起眼睛,脸向上慢慢仰起,对着太阳……瞬间,“啊嘁——”一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坐到草地上。姐,却笑得花枝乱颤。我问姐那是啥?姐说,是蒿。

蒿,三月叫茵陈,春暖花开时节,它在松软的黄沙土上最早绽放,颜色灰绿,闪着金属的光泽,样子酷似菊花,贴在地皮上,下面是隔年的尘土草屑,上面是暖暖的阳光。用镰尖剜下,回家择去枯叶水洗,拌上面粉锅蒸,蘸醋和的蒜泥,可谓佳肴,去火消炎,青嫩爽口,是大自然给予黄河人家不可多得的礼物。茵陈到了四月,就不叫茵陈。此时,秸秆从菜芯窜出,已经一筷子高,就叫做蒿了。蒿,人不能吃,山羊倒是挺喜口的。蒿,到了十月,用最后的时光释放着独特的芬芳。姐说,我就喜欢蒿这苦的味道,薄荷一样清新的气息。我接过来闻闻,的确如姐所说,浓浓的薄荷气夹带一丝淡淡的苦味道。

晚上,我睡到母亲为我搭建的临时住处,借着停放地排子车的简陋芦苇敞篷,两边各立起一张芦苇席子,大门用废弃的水淋布拉上,一侧剪开一道小门……我跟姐对视的一刻,可能我恓惶的眼神触动了什么。姐一笑,悠悠地说,弟你小时多好,姐还可以揽着你睡。切!我脸一下红了,不自觉地一撩手,像遮挡着什么,低头走开了。姐见状,反而吃吃地笑起来。看我愈加不做声,姐停了笑声,推我一把,说,晚上冷,姐把毛毯借你。我的心里暖暖的。

我忆起自己还是儿童的时候,白天姐是姐,晚上姐就像娘。给我洗脚,脱衣服,按到被窝里掖好被角,给我烤地瓜有时也有胡萝卜,用铁簸箕放上沙土在炉子上爆玉米花……我有晚上蹬被子的习惯,然而,冬天地长夜里我从来都没有感冒过,醒来时,总是卧在姐温暖的怀里,小脚丫被姐用腿牢牢地夹着……姐是我童年的保护神。

母亲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来不是流泪,就是连连叹息。

姐,在没有任何讯息的提示下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接到电话,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鞋子都跑破了,也没有寻到姐的踪影。我垂着头难受地撕扯着头发,跟同样抽泣的母亲无言以对。母亲说,你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使死在外头。原来姐喜欢上村东头的君,家里人因为班辈和属相不合没有同意。姐就一直没有再找对象。君跟邻村一个女孩结婚的当天夜里,母亲发现姐就不见了……我理解姐。一个女孩子没有权利选择出生的家庭;一个女孩为了父母可以任劳任怨为家操劳;一个女孩可以为了自己的哥哥、弟弟牺牲学业……但是,作为一个人,不会永远为别人活着。特别是自由被别人无端剥夺的时候……这就是姐,一个逆来顺受默默无闻的黄土地上的女孩子。

……

听着妻儿细微的鼾声,我披上外套轻轻合上门,步出小弟的新房。外面月光如水,月亮拖着我的影子诱惑着我,竟然向南面老宅子而去。拆迁得七零八碎的老土屋,被月光照得参差不齐,突兀的山墙背处阴阴的,一种荒凉和恐怖的气息如升腾的雾凇,慢慢侵袭而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寻着久远的记忆,嗅着那丝丝缕缕的蒿的气息,摸到最西头残破的已经没有了顶子的房间……是姐原来的闺房。

触摸到土炕上布满灰尘的榆木炕沿,现实的冷意与回忆的炙手的温度一起传送到我的手指,关节神经质地在颤动,在探索。立在阴影里,我想姐一定站在月色下望着我,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没有被破坏的土炕,席子还完好无损地铺在哪儿,我坐到炕沿上,轻轻把身子放倒,泪,就这样不知不觉淌下来,凝成一片冰凉。姐,轻盈地飘过来。她还是多少年前的样子,一手捏着蒿,一手轻抚我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悲伤捶打着我久远的记忆。

姐背负种子的景象又一次闪现在我眼前:那托着一座红山的坚韧而挺直的脊梁,以及面对大千世界的淡然而无畏的眼神!

我静卧在寒冷的月华里,杂乱无章的梦中,我看到初生在荒凉的黄河滩上楚楚可怜的茵陈,嗅到十月蒿的浓浓薄荷气息以及夹杂的淡淡的苦味,我却怎么抓也抓不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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