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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国光


来源:遍地文学

文|江海滨第三次来到杭州,源于中国美术学院、浙江博物馆联袂主办的“神州国光: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展”暨“黄宾虹与近现代美术文献发掘、整理和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到

文|江海滨

第三次来到杭州,源于中国美术学院、浙江博物馆联袂主办的“神州国光: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展”暨“黄宾虹与近现代美术文献发掘、整理和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

到达美院特意就同学刷卡在食堂品尝国美伙食品味,想象当年宾翁在此任教期间未必自己做饭,也会在食堂就餐吧?他对笔墨如此讲究对美食可否挑剔呢?餐后观摩文献作品展,从中可以领略更真切更立体更深邃的黄宾虹之大千世界。二十多件精品浑厚老辣、苍茫深湛。不经意间可以在林荫幽径中遇见行者樵夫抑或高士达人互答,也有童子贤母呼应,人物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天人合一如意自在,宾虹写人比丰子恺“不要脸”更有过之,尽管宾翁取法芥子园但不曾沿袭以及人物省略五官刻画,予人遐思况味,说不定丰子恺之大道至简来自于宾翁所为。同时,从黄宾虹人物写意神态逸趣大胆假设,如若另辟蹊径专涉人物想必也能别开生面呢!

展览宾虹山水看似一片“狼藉纷披”的混沌笔墨,可以身临其境感知静谧深闳的内美张力。他的平远高远深远不是通过布局构建,恰恰通过点线面和“五笔七墨”的造境。殊不知,宾虹也是好“色”的,但又是无比吝色的,只是他的山水属于中国传统文人画语境中最纯粹的圣洁净土。色彩不是表象迎人悦目的生理感观,而是注重真挚情感和心灵表白,故而其山水之间不曾铺张渲染绚丽姿彩,色不过三,赭石花青最爱,石绿朱砂恰好,颜色均取自天然矿石原料,原汁本色,鲜活生动,宾虹上色不是涂抹绘染填空,而是采用写意勾勒点睛提神手法,只不过将笔墨换成用色,有时色墨交融并不分清墨与色的人为区间,如若盐溶于水,偶尔发现他的色彩晕染出格意外,产生羽化幻妙之趣多多,格外出奇空灵。

宾虹是西泠中人,然专门研究其篆刻者罕有。从展品不多的用印“黄山山中人”“黄宾虹”“宾虹”“宾弘”“取诸怀抱”“绿云轩”可见,一般一幅画中大都穷印一枚,干脆利落,最多三五方点到为止,其印从秦汉取法,化方成圆,率真天趣,朴茂古穆,与其书法溯源金文篆籀得益,且与身边黄牧甫、程邃、奚冈濡染以及与邓尔雅等金石大家过从甚密有关。书画篆刻以外,我们可以发现宾虹落款都十分考究,书法本身不修饰,内容看似信手拈来但都是内心对自然山水的由衷美化润色,诗文清逸幽妙,有的是对作品的解读或对笔墨的认知,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和哲禅理趣;他的款识书法不论整体单字布局均自然而然,破笔散锋也能万毫齐力不觉粗鲁刻意,时或攲侧生恣能化险为夷;落款就作画之笔而不调换,字形建构参差错落、墨色浓淡枯润亦然顺遂由然,能溯源到甲骨金文钟鼎石鼓造像经卷之气象,高古浑穆、淳厚松活,没有传统经典规律行书外在颜值痕迹但法度自在,不知有我更无人,颇多内蕴品味且力透纸背,金石气与书卷气、碑与帖、传统与新我几乎是现当代把握融洽最出色的艺术大师之一。月移壁、雨淋墙、屋漏痕、椎画沙,这是一般人都无法乱真所在,即使黄宾虹高仿在书法落款这一关键点往往露出破绽,也是鉴定宾虹书画真伪要害处,宾虹书法至今难得形神兼备者,哪怕临摹兰亭祭侄诸上座书谱出色者亦难为。

中国美院人文艺术学院院长张坚首先做了《都市精神废墟里的拾荒者:王中秀对黄宾虹绘画中的现代性认识》主题发言:黄宾虹常被称为近代以来最后的国画传统派大师,对这个定位他们在撰写展览学术研讨会文稿时与王中秀征询意见,他提出黄宾虹是革新画家而非传统意义国画家,黄宾虹和他的画学是时代的产物,其本质是现代性的,他的绘画具有一种贯通再现与表现,临摹与写生、师古人与师造化的“不隔”之境界,他还创建了“内美”为核心的艺术艺观,与欧美现代美术之“不齐弧三角”,乃至格式塔心理学理论形成中西互通的关联。

美国普吉湾大学终身教授洪再新发言主题是《黄宾虹的世界意义》,回顾近几十年来中外学人认识中国现代化艺术的整体进程,黄宾虹研究发挥着引人注目的重要作用。他不只是偏重某个专题,集中某个区域时段,而是综合这些方面,通过近代以上海画坛的总体趋向彰显黄宾虹的世界意义,在此对我们重新认识世界艺术史具有深刻启示性。

上海美术学院潘耀昌教授在《浅议黄宾虹中国书画观的文化逻辑》中谈到,中国美院校史中有潘天寿和林风眠两个标杆人物,潘主张中西绘画分立保持距离,林主张中西融合不分东西,两者看似不同实则分属两个不同层面,并不直接冲突,分立论基于维护中国书画的生存权利,化解透视体系的科学霸权和统治地位,融合论依据来自西方自身对科学观念,对艺术与科学关系的反思和态度转变。东西分立与融合主张看似对立实则并不矛盾而是破与立的关系,其致一也。现代主义观念表明,西画与中国书画不再水火不容,而是相通相合。19世纪末始,现代主义摆脱了透视话语体系(明暗、透视、解剖、结构)的禁锢,肯定了东方绘画语言,释放出绘画更多的可能性,林风眠融合论基于此。黄宾虹的融合论也是始于此,他站在中华民族国族的立场,以宏观视野的大格局,进行东西文化比较,展现古文化战略,充满民族文化的定力。在国际关系上,他的眼界是东方与西方交融、中国与世界相合而不是屏蔽式隔离,他的东西融合论,不是消极地接受西方的同化,而是主动地吸附,与其画论等著述字里行间展示出他所主张的中国参与其中的全球化,而非全盘西化,挑战了科学霸权且最能体现融合与民族文化的自信。“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不是科学讨论,19世纪西方学界关于人文科学有别于自然科学,对于中国书画的解读和书画一体的现代表现,以及对黄宾虹笔墨旨趣和艺术风格进行了探讨。

清华美院陈瑞林教授论题是《我与90年代的“黄宾虹热”》,90年代他曾撰文《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提出“我看黄宾虹”和“我看时下的黄宾虹热”,认为黄宾虹被尊为传统艺术大师,使不明究竟者拜倒在传统笔墨脚下,不敢越雷池半步,黄宾虹是中国传统文化孕育成长的艺术家,更是突破传统文化藩篱、取得前人未曾取得的成就并集传承开新于一体的艺术家。学习传承是为了创新,不是为了守旧和复古。早期有康有为陈独秀对中国美术革命论,实时有吴冠中提出的笔墨之战(吴晚年回归故土江南水乡依然笔墨复原,其根本还是笔墨底色,只是一种提法或挑战。虽属学术视角争辩由此反而提醒人们更关注到民族笔墨本色特质的价值,同时也警惕沿袭弊端并加速了中国画侧重写生现代自然步伐,在造型写实语言上脱离区别于固有山水画谱建构),时人将具有革新精神的黄宾虹涂抹成复古守旧的黄宾虹,将具有内美和外美的黄宾虹涂抹成只有笔墨的黄宾虹,黄宾虹作为杰出画家并非传统主义者,而是立足传统开拓传统资源并实现现代建构的转换者。

文化史研究学者任道斌以《知人论事》为题阐述:一、人生是变化的,故梁启超主张欲知人论事必先编年谱;二、鉴于书画家史料涉及复杂书画又鉴于正史对帝王将相的重视而忽略书画家,故对书画家年谱编撰为史学研究之弱项;三、编年谱需掌握大量史料,涉及常规正野史、方志、家族谱、诗文集、邸报新闻、交游文献信札及谱立诗书画等,力争做到鉴别穷尽,需坐冷板凳之献身精神与扎实的学术功夫;四、优秀年谱是史料整理又是学术研究,为后人提供客观依据,利于学术发展、功德无量;五、王中秀所编黄宾虹、王一亭年谱堪称一流、嘉惠学林。

中国艺术研究院郎绍君先生因事未能到会由学生徐翎宣读其论文《临摹与写生——黄宾虹的师古人与师造化观》,黄宾虹一生用力最勤的一件事便是对传统绘画的临摹研究,仅沈周画册就“学之数年不间断”,游观写生主要在上海30年(集中在65-72岁之间),所到近有黄山九华、南京镇江、苏杭太湖,远者有两广四川诸如桂林阳朔广州香港、雁荡天台青城峨眉乐山以及长江沿岸的景色,每到一处勾画速写归来则画“纪游”之作。一、师今人师古人。宾虹说“舍置理法,必邻于妄;拘守理法,又近乎迂,宁迂勿妄。”暗含对临摹学习前人理法的重视。二、兼收并蓄,严格选择。宾虹认为文人达士不周于一家,必兼收并揽,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此可为善临摹者进一解矣。三、临摹原作,而不能只临画谱、复制。四、临摹是长期过程,不能出脱太早。五、临摹意在“得神”而非“貌似”。六、写生与师造化。师造化比写生涵义宽泛,黄宾虹山水“得之于壮游”之说,同“素临摹,有不敌舟车流览者矣”,古人言“行万里路”,强调对造化的“游”与“悟”。七、写生之道。“中国画以神似为重,须以自然笔出之”,故必明各家笔皴法,乃可写生,次则写生之道不外法理,法为法则,理为物理,各有运用之妙。”“艺术学校画重写生,虽是油画,法应如此,中国画论师古人不若师造化,换言之,临摹古人不如写生之高品,然非谓写生可以推翻古人,舍临摹而不为妄意写生,非成邪魔不可。”黄宾虹阐述的中国画写生之道,半个世纪以来被大多数美术院校抛弃了。八、“临古”与“写生”的交汇。在黄宾虹看来临古不能“徒有貌似”,而要把握古人之精神,写生不能“凝滞于妙”,而要发掘“我之精神性灵”,两者交汇点在哪里?在笔墨及其变化。“穷笔墨之微奥,博古通今,师法古人,兼师造物,不仅貌似,而尽变化,继古人之坠绝之绪,挽时俗颓败之习,是为神品,此大家之画也。”

如何看待临摹与写生,始终是20世纪中国画教育的一大问题。各类美术学校和改革家大都提倡对景写生,贬低和否定临摹,多数传统画家坚持师徒传授,从临摹入手,再师法造化方法但具体情况与结果各有不同。50-70年代:“革新”“写生”成为权力话语,“保守”“临摹”受到空前压抑,改革开放后作为学术认知教学实践课题,仍未得到认真的反思与清理。临摹写生,关系到中国画如何延续、如何创造、如何保持自己的形式语言特点等根本性问题。黄宾虹坚持的“临摹—师造化”路线和方法,已由他的艺术实践证明是可行的,近一个世纪的美术学校,没有培养出像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这样的中国画大师,我们可以从中悟出些什么呢?(之后徐翎女士单独做了《北方论艺:兼谈黄宾虹与中国画研究会、周肇祥的交往》发言》)

浙江博物馆研究员骆坚群女史是黄宾虹纪念馆原负责人,曾参与主编《浑厚华滋本民族—黄宾虹诞辰150周年纪念大展画集》,发言涉及黄宾虹绘画中的“宿墨”,主要谈及王中秀来黄宾虹纪念室参观后就有了筹编黄宾虹画集年谱的意愿动念,回忆他冬天曾一人在博物馆旁小屋里默默坚毅整理搜集资料的艰辛历程。

中国美院白砥教授近年来涉及书法空间建构语言探索,回顾自己曾被引进上海书画出版社,也算弥补地域流美状态,他曾主编过有关黄宾虹的印集,尽管宾虹篆刻流传不多,但亦然窥斑知豹。白砥发言主题是《传统精神深处的现代因子——黄宾虹的“内美”观及其表现方式》,认为黄宾虹的绘画远没有他本人预言的那样待他身后五十年能为世人所识,在他去世65年后其画仍像一个未知的空间待人们去理解与探索,这当然有文化倒退的原因,因为当今中国写意性随着大而密、写实意识的泛滥正越趋衰落,同时即使在重视写意画队伍里,由于传统学养及悟道感觉的退化,人们对传统根深处的挖掘也显得力不从心。所以黄宾虹至今仍像谜一般横亘在中国画坛。对他画学理念的深入理解及创作形式的具体剖析无疑显得越来越迫切与重要。中国人文意识与精神大都归结成围绕着一个“道”,做人如是,为艺亦如是。就绘画与书法而言,画得像与写得正,只能是“进乎道”的初级阶段,而气畅韵足,变化幽冥,与天地自然同理者,方为至道。故在中国文化净身中,所谓的传统与现代都不是一个历史沿革的概念,今天所视为现代的形式与意识,其实都与传统不悖,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性恰恰是传统根深处的结晶。看一种中国艺术,唯有变与不变、高级与低级之别,高级者随心所欲而方圆法规俱在、风归自远;低级者固步谨守,为法所缚,不敢越雷池一步,法成为入理求道的屏障而非阶梯。黄宾虹一直被认为具有中国画现代转型意味的典范人物,他用笔用墨率逸随性,晚期甚至有点“点画狼藉”,与惯常的笔墨程式完全异趣,相反,颇有些西方印象派的味道了,与梵高莫奈塞尚对比异曲同工之妙,而将他精致臻密拟宋元古画与晚年本我写心写意象对比判若两人,但他的精神旨向都是“内美”,是对传统画理的深刻挖掘,他的形式的现代性体验恰恰是对传统精神的弘扬。这种看似悖论的探索方向,其实正是中国画及其姊妹艺术在二十世纪所应开拓的领域与境界,谁领悟并掌握了这种打通中西界限,贯穿古今思维的神旨,谁定能在中国艺术的发展中独领风骚。

中国美院造型艺术学院国画系张捷教授《蓄物求知——黄宾虹的艺术与鉴藏》选题,从学术主张、国学风气与藏以致用、鉴而学理两部分解读。黄宾虹1908年接受邓实建议作《滨虹论画》发表于《国粹学报》,第二年又应约为《神州国光集》及学报编辑遂留上海。与邓实合编《美术丛书》120册。透过黄宾虹的鉴藏喜好与审美趣味,不仅仅能从中窥见其生活常态,社会交往、个性面貌,同时能进一步了解他笔墨语言的形成及学术思想的变化脉络,让我们更为具体立体地接近一个历史上真实而鲜活的黄宾虹,除了爱好古印外,对明人尺牍也爱之弥弥,据宋若婴回忆黄宾虹休息时常与其说,明人尺牍可作书法看,亦可当诗文看,每家有新的见解,就是说前人没有发表过的意见,其中有许多资料有助于画理的研究。黄宾虹藏书画的目的是“蓄物求知”,所以不完整的古画,名头不大而画确实好的他都要,当时有些学生认为买古画一定要选择名头,要完整的才要,他很不赞成。《滨虹草堂藏古玺印》、金石碑拓、古代书画、古籍善本都是宾虹嗜好。黄宾虹《故宫审画录.序》中言:中国唐宋以前古画多无款识,各有家数,元明而后兼习各家,人自题名,号为名人,今古相传,有笔法有墨法有章法有气韵。法备气至者,名画也,有笔有墨而无章法者,临本也;有章法而无笔墨者,摹本也;临摹虽工,气韵不生者,庸俗之作也。是故放诞非笔墨,堆砌非章法,修饰非气韵,偶得虚名,终为下驷。

黄宾虹其实一生就在画一张画,就是在画他毕生跬步致远的学养。他的国学精神、传统知性、生命体验,完成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中国画学革命,而学理并重,泥古不化、推陈出新的“蓄物求知”过程,正反应了集大成者的自由开放、兼容并蓄、博古通今、厚积薄发的学术思想。“黑团团里墨团团、墨团团里天地宽,”大器晚成,黑密厚重,苍而润之的画风,呈现了黄宾虹“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大化境界。

《美术研究》主编、中央美院殷双喜教授以《“君民之学”与“新旧之学”——20世纪初期中国美术教育与创作的现代转型》为主题,讨论黄宾虹画学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君学与民学”,通过对“君学”与“民学”内涵的比较梳理,理解黄宾虹所追求的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自由创造精神。由此展开20世纪中国画教育思想与路径的转变,分析新学所提倡的“写生”与“旧学”所重视的“临摹”,提出要重新认识20世纪中国美术中的“科学与艺术”,以及现代学院教育如何保存与发展传统中国画教育,进而认识到黄宾虹在20世纪中国画教育史上的重要意义

君学一般指统一格式的院体画路数,民学出自老子思想的师法自然、无法而法,经由20世纪发展以退为进、出神入化,有积极的保守主义的革命性与自由精神。清末民初(1895—1918)产生的新学与旧学两种美术教育体制,而黄宾虹一生给若干弟子发尤多古信,在烽火连天时局多变的民族危难时期,实为师徒之间一种不得已为之的“函授”方式,也算是一种民学教育。其1953年90岁自订《画学日课》:1.广收图籍2.考证器物3.师友渊源4.自修加密5.游览写实6.山水杂著、记录备忘。关于黄宾虹的“民学”教育思路是——从史论入手了解中国绘画的基本脉络;充分观看传统艺术的实物,建立起美术的视觉图像库到广泛研究国学与西学、科学与哲学;个体自学读书与书画兼习不辍,行千里路写稿图形;收集中外历史文化资料,熏陶胸怀、潜移默化,他以为“自学为主,师友交流,中体西用,广收博览”的学习计划,正是黄宾虹认为行之有效并身体力行的学习绘画的中国方式。从其一生的所学所思、所行所画,特别是对于安徽地区的历史文化、书画传统资料的不懈收集与整理来看,黄宾虹的世界文化视野中,最重视的仍是民族历史与地域文化的传承光大,所谓“神州国光”,即是黄宾虹的“民学”思想在美术教育方面的落实体现,值得今天中国画学院教育的深思与借鉴。对于当今时代社会整体氛境是否能造就出黄宾虹这样的一座山峰,对此不抱乐观。

中国美术馆副研究员魏祥奇做了题为《构建浑厚华滋的民族精神——20世纪30年代黄宾虹画学思想转变的历史语境》主旨演讲。20世纪30年代始,黄宾虹多次在画作的题跋中谈及宋元绘画“浑厚华滋”的美学风格,指出此为中国画学正宗。在中西方艺术理念讨论日渐深入的历史语境下,黄宾虹通过自身的绘画实践深入理解和阐悟中西方艺术异同,构建了文化自信的基石,并提出“民族性”命题。也是在此时,黄宾虹最终确立了个人的绘画语言风格。黄宾虹谈中国传统画学的价值不仅仅是他个人观点,而是时人普遍接受和讨论的问题。虽在理论上传统性的画学组织都在说博古而得新知,但在绘画实践上真正取得大成就者并不多。80年代后研究者从黄宾虹作品中看到传统笔墨亦有西方绘画影子,以至于将其定位于中国绘画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核心人物,进行个案分析研究,美术史选择了黄宾虹,但其画学思想并非绝无仅有,甚至可以说他的大部分画学和画史论述在时人文章中有见,现代水墨运动、抽像水墨运动和新文人画运动,推动了我们重新认知黄宾虹绘画,也普遍认为其对西方绘画有着深入的认识和理解,关于黄宾虹与西方现代绘画的接触,可以找到很多史料文献,但可否判断他创作受到西方直接启发还是包括对之推崇备至的傅雷等人的鼓励有关?他们让黄宾虹能够拥有世界艺术史的视野,自信地站在世界艺术史的高度,领悟到艺术真谛。至此黄宾虹关于画学理论的阐述,不再受到西方艺术二元理论框架的局限,使他自信地创作表达。黄宾虹绘画不再是民族主义的,而是带有世界性艺术表达的特质。只是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处境中,他在文章中表达的“民族”有着历史性之对抗和比较的意识。中国画学优胜于西方画学甚至说中国画学乃西方画学之母,是20世纪20年代后广受中国传统画学群体接受的一个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思想界对西方文明的反思,孔威廉的《东方艺术论》广为流传,成为中国传统画学群体反驳革新派绘画的有力措辞。这里可能存在一个逻辑差异,很多传统画学群体仅仅是将之证明自身坚守传统绘画价值的正确,而黄宾虹则看到的是中西画学之间的链接——他是用中国画学语言追求艺术本质。只是在20世纪30年代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潮退潮之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社会主义思潮兴起时,黄宾虹仍将之表述为时人普遍接受的民族性。如果为这个现代主义做一个脚注就是世界主义的,事实上是超越民族和国家边界的至高、至纯、至真的思想境界。黄宾虹画学思想置于30年代语境中发现他是一位世俗主义的合作者,他追求自由表现的绘画意识得益于新文化运动的成果。不难发现,黄宾虹思想观念中是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结合,傍依在国民政府新生活运动中完成复兴民族的使命下,通过培养国民的道德和知识,形成其“浑厚华滋本民族”的基本思想史框架,应该领会他特别加上“本民族”三字的意义。

在上海生活的黄宾虹经历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1932年“一.二八事变”以及鲁迅倡导的“左翼美术运动”,显然在社会革命历史框架下审视黄宾虹绘画,他还是在艺术史的框架下生活、工作和思考,并没有直接介入政治革命和抗争活动之中。尽管《黄宾虹年谱》中多次记载其参加救济国难的鬻画活动。在现实主义叙事结构下的20世纪中国美术史,在以革命和抗争话语为逻辑的叙事空间中的20世纪中国美术史,黄宾虹基本上不会被太多纳入研究者视野,除非我们注意到艺术本体的表现力。黄宾虹就是我们在反思中国现代美术史叙事结构的过程中,不断被析出并显现出新价值的艺术家。艺术史意义上的现代主义与历史学和政治学意义上的现代主义的区别:“平民意识”应该被视为现代主义的重要特质,这样黄宾虹绘画就很难被列入现代主义绘画的框架之中,而总是鲁迅及其引导下的“左翼美术运动”为始:现代主义思潮与社会主义思想的基本内容表现出不可回避的一致性。黄宾虹抱持和推崇“浑厚华滋”的艺术思想(但在此前其对“华滋”表述并不如此:“画之要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适逢左翼美术思想兴起,日本侵华战争爆发,这都给予我们考察其内涵的历史价值和意义提供更多维视角。正是我们可以从多个纬度认识和考察黄宾虹的艺术,以至于他的艺术史上变得越来越重要,他的身上折射了很多问题,我们都想在他的绘画或文字中找到相应的回应,但艺术史研究仍应以艺术作品所展现出的形态作为研究的始与终,而不应是文字。

华中师大美院肖笛教授发言主题是《黄宾虹的革命观念和西方视野》,他认为“革命”是舶来词汇,晚清语义表达中“革命”与“造反”有共性。从造反者到革命者再至新制度下“传统”之维护者,黄宾虹“画人”身份之外的社会境遇与当时清末民初的众多革命同好相似,当1912年新制度勉强树立后黄宾虹并没有如“五四”以来反传统主义思潮激进人物一般,走向彻底否定“文人画”的极端;也不像海派巨匠吴昌硕那般沉于笔墨情趣,而不屑与“革命”口号纠缠。虽黄宾虹对岭南绘画界折中主义颇有微词,但看待艺术影响社会认知的考量中,西方思潮在黄宾虹的学术实践中一直若隐若现——结社办刊等行为都是西方革命思潮常见手段,而傅雷从其作品中品味出后印象派韵味也有其立足点。因此,仔细扒梳革命思想裹挟在西潮之中流入晚清华夏之地,黄宾虹作为视野开阔的画人,他对西潮的取舍以及革命尺度的权衡,其实反映了当时一大批画人文人双重身份兼备学者的选择。

《澎湃新闻.艺术报》主编(原《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主编)顾村言做了《黄宾虹与髠残笔法的继承拓展及其背后》发言,笔法在中国画语境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黄宾虹山水得倪瓒王蒙李流芳渐江等文人画底色更得程邃髠残风神,苍莽浑穆、风骨劲健的格调与其五笔说相关,认为书法本质也是中国画核心,论墨法也强调本于笔法。黄宾虹之所以对笔法入画有着深厚的理解,与髠残的启发与继承有关系,他赞读髠残画如若“吃了一杯龙井茶”,也是近现代画家中最早致力于髠残研究的学者。髠残书法基于秦汉篆籀笔法及颜字尤其《祭侄》《争座位》气韵,题跋多狂放率性秃笔渴笔,八面出锋笔断意连,那种枯涩真率的苦痛感、苦涩感笔法也是时代转换对自然影响的体现,自由自在,物我两忘,直见心性。黄宾虹相契于髠残有拓展更成熟更富有学养,将柔刚高古、真率逸趣的精神本质融入山水创作,提出“画实处易虚处难”“虚是内容”的独到见解,笔墨更丰富,亦具有王蒙繁密、云林清远、石涛荒率且无世俗气与功利心,二者风格相契源于内美与心性的高度追求,核心则在于对中国民族精神的钩沉与提振,拒绝奴性。髠残致力反清而黄宾虹参加南社同盟会亦然心心相印,两者内心深处都是有着极大抱负的大文人,有着硬铮铮的士人风骨。

日本美术史学会会员、独立学者后藤亮子在《黄宾虹与日本之缘初探》中谈及,目前在日本对于黄宾虹研究并不多,认知也就未及应有的程度。因为对当代日本人而言,在审美上领会黄宾虹笔墨确实有难度,并且在学术上所需要的修养要求也太高。再者,黄宾虹生前日本友人寄来的书信都给烧毁,令人难以追寻他们的交往。虽说如此,黄宾虹本来也与日本有过缘分。除《黄宾虹年谱》记载外,还有日本外交官须磨弥吉郎(1927-1937年驻中国)收藏过几副宾翁作品并积极认定黄宾虹的重要性;1942或1944年美术史家长广敏雄在北京采访黄宾虹,其访问记都有参考价值;尤其对于黄宾虹笔墨中的气韵与线质中的“力度”发现对于日本书画研究审美创作是个提升。值得注意的是在美术思想方面,黄宾虹的思想和日本美术思潮显示的共振,譬如从“国画复活运动”可以看出大村西崖《文人画之复兴》的呼应。黄宾虹的“民学”与柳宗悦的“民艺”均有类似性,黄宾虹的“内美”与岸田刘生的“内在美”的关系,他们之间确有相似之处,然而与岸田“内在美”相比黄宾虹“内美”有独特之处,是“内美”与笔墨论的内在关系,黄宾虹笔墨论立足于金石学,他与日本同行中村不折本来有的交流,但因为战争关系没有后续,但愿能有新材料浮出市场学界,会有不同的画面出现。后藤女士言及回去后尽力搜集这方面第一手史料,期待她的努力与分享。

广州艺术博物院陈列研究部副研究员黎丽明发言主题为《写生、写景、写情:试析黄宾虹、张大千与黄般若的香港山水作品》,以香港山水入画,黄宾虹有开创之功,二三十年代黄般若曾陪同黄宾虹、张大千游览九龙港岛,黄宾虹写生都写意提炼概括意象,尽管不具象写实描绘但依据他的写生图稿都可以找到现实中具体复原的真境所在。透过三人写生作品及其内在风格及传承关系,以中国画写生为切入点,跳出“传统”与“革命”的简单区分,重新梳理黄宾虹张大千与广东国画研究会之关系,探讨20世纪广东山水画如何从传统向现代转型。首都师大美术学院张鹏教授做的主题发言是《傅抱石抗战时期六朝题材故实画中的古今之思》,最后却以一首诗为黄宾虹造像——

默怀孤胆晤黄质,采璧剥石索白龙。

一任素心观寂寥,史谭常付枯坐中。

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尤莉研究员通过多年专题搜集整理民国时期期刊史料撰写了《从1930年代期刊看黄宾虹》,对比、展示并表述了黄宾虹本色笔墨风格及其艺术特质的演变历程。岭南师范学院美术设计学院彭飞教授通过对《桂游日记》《致汪己文函》《中国言成德,欧洲言成功》等黄宾虹佚文及《宾虹诗草》等相关文献研究,探究其艺术精神及其爱国情怀,有助于我们对其诗文、《渐江大师事迹佚闻》以及《释石溪事迹汇编》《垢道人佚事》《国画之民学》等画学文献有更深入地认识。

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谢春彦聊及《走进和研究黄宾虹的前提——关于黄学者王中秀的琐忆》,黄学博大精深、浩烟如海、贯通古今、不拒西潮。王中秀非科班却走向、定向黄学研究并成为黄学“绕不开”的学案。1986年调入上海书画出版社陆续编辑《黄宾虹年谱》《黄宾虹画传》《黄宾虹文集》《黄宾虹谈艺书信集》《近现代金石画家润例》等问世。澳大利亚艺术大学罗清奇副教授从《艺术文献和学术上的缘分:黄宾虹与王中秀》回顾:黄宾虹1955年去世后将一万多件遗物捐给国家,包括本人画作四千件以及手稿、信件、书籍、古印及藏作等。自1958年以来藏入浙江博物馆,1990年王中秀出差浙博提议合作,由此揭开馆藏黄宾虹珍贵藏品得以面向大众展露真容,加之浙博骆坚群女士与查永龄女士努力,使得《黄宾虹画集》《黄宾虹抉微画集》《黄宾虹古玺印释文选》《黄宾虹书法集》及王中秀“黄学”专题等重要著作顺利出版。

《荣宝斋》徐鼎一主编发言《及年三十弃举业——经学与黄宾虹》:黄宾虹画学之成因,固然受到儒、道、释及西学诸方面的影响,然其在《自述》稿中称“及年三十弃举业”,其早年习举业,读经书经历为其日后艺术发展打下深深烙印。中国美院图书馆冯春术先生做《“画学有民族性”——从黄宾虹的书信中看其家国情怀及文化担当》主题发言:黄宾虹的书信是理解其书画世界和从事艺术创作、交流、传播、教学、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通道之一。黄宾虹写信对象主要有亲属学生和朋友同道,其中既有谈艺的,诸如谈笔墨、画家、收藏、画展、风格、画史、画理和鉴定;也有谈日常生活的,如谈润资、售画及生活家常等,信息量非常大,很受人们重视,但黄宾虹书信中透露出对家国命运的关注与担忧、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和自信、对乡梓文献的重视与整理却没引起足够重视。一、他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文化充满深厚感情。以复活国画、保存国粹为己任,主编美术丛书、神州国光、艺观等,认为艺术类古籍向来为文士所不重视,谬误极多,须得有识之士及有才华者真当仁不让。二、返本以求,坚持而不顽固不化,他以极其开放的胸怀与国外友人合作交往,探讨书画创作与研究问题,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都是从外部获取信息并从外部观国画前途获得更大的信心,坚持探索国画革新路径。三、对家乡文化建设的关心,对家乡前贤文献、书画遗迹关注,十分重视搜集乡梓文献。四、热心公益、关心国家时事,不只是埋头学问的老旧画人,晚年积极响应建立国家美术研究所举措并欣然受命。并将所有捐献国家。这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他对祖国的情感就像他对待中国画一样,他认为新中国像中国画一样充满自我更新的能力,定会重新焕发出活力和生机。

伦敦大学艺术史硕士钟含泱以《中天独秀忆王公——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对后辈艺术史研究者的启示》为题,追忆自己与王中秀先生交往及其学术思想与治学方法给后学以启示。王中秀曾以西方理论解读黄宾虹墨法,并将宾翁运笔与西方油画用笔比较,从宾翁“内美”哲学观出发,深度剖析宾翁山水点线进而从细节处鉴别宾虹画作真伪。她说与王公缘分仅一个秋天,但其学术观点与研究方法以及检索整理的黄宾虹艺术文献宝库必将一直助益她乃至激励后辈艺术研究者,薪火相传,继往开来……

徽文化地域学者、原《安徽日报》鲍义来编辑是黄宾虹故里老乡,曾与黄宾虹后人及歙县档案馆整理编出《黄警吾文存》和《黄警吾友朋信存》等地方文献。有一批老人围绕着黄宾虹故居保护和资料抢救以及黄宾虹艺术弘扬,特别是黄宾虹与他家乡关系及活动,于是这一群体中便有人着意于黄宾虹生平追踪和艺术探源,从而给古徽州留下一大批艺术及文献珍藏,这便是虹庐的魅力,也是黄宾虹“潜德幽光”。从黄宾虹艺术渊源于家乡新安画派的一脉相承以及故乡那一片钟灵毓秀的大好河山的自然浸染滋润,孕育开启了他的灵性梦笔;同时黄宾虹也以他博约深闳、炉火纯青的艺术造化回馈反哺基因乡土的无限情愫!

本次“神州国光”黄宾虹文献艺术展于3月30日拉上帷幕,展馆里有胡适、李济深、陈叔通、王国维、马公愚、傅增湘、邓实、顾飞、朱砚英、邓散木、高剑父、刘海粟、朱屺瞻、胡韫玉、刘开渠、老舍、王伯敏等众友人给黄宾虹书简,都自然真切、情深意笃、多自肺腑。也有陈佩秋先生当年给黄宾虹老师的鸿雁传书,在这里我们发现原来陈佩秋先生还是宾翁女弟子且过从甚密,以“生”自称并请钧安师母请代致意,字里行间可见对老师的真挚敬意,想来对于王鲁湘君提及陈佩秋先生说“黄宾虹不会画画”的观点应是一种误传了,如若表述先生不修边幅、大朴不雕、拙涩苍莽可信。这些信件还只是“冰上飞鸿”之冰山一角,尚有几千件书简内容未曾公开,可以想见其中定有更多秘奥有待我们挖掘发现,黄宾虹艺术及其文献将为我们开启一扇穿越民国的时空之窗,让我们一起走近这座艺术矿藏探道寻真,寻找真实完整立体深邃的黄宾虹,还有他那“耐此岁寒、扬我国光”的一世纪坚毅纯粹的审美的眼睛……

江海滨于徽州新安艺舫

2019.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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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江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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