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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未曾有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江海滨

文|江海滨最近读了作家白桦文《出狱的林风眠》,回忆一位记者朋友告诉他林风眠先生出狱了,他表示要去看看他,这位朋友就把林先生在上海南昌路的门牌号码给了他。一个晴朗的下午,

文|江海滨

最近读了作家白桦文《出狱的林风眠》,回忆一位记者朋友告诉他林风眠先生出狱了,他表示要去看看他,这位朋友就把林先生在上海南昌路的门牌号码给了他。

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独自叩响了林先生的房门,应门的正是林先生,因他是军人,可能是身上军装使他有些惊诧,他结结巴巴地向林先生做了一个不像样的自我介绍:“我很冒昧!来······来看看林先生。只是······来看看您······”林先生指着一张椅子对他说:“请坐!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实在没法招待你······”白桦道谢落座后环顾寓所,堪为家徒四壁,问他:“您还画吗?”其实,对于画家,这一问几乎涉及到他身心的全部,包括健康以及艺术家对主客观世界的拥抱还有没有强烈的感应和激情。他立即回答说:“不!不!我的眼睛看不见,再也画不成了。”白桦注意到他书桌上有一方砚池,池心是干涸的。笔筒里只有两只毛笔,一大,一小,笔锋弯曲而坚硬,它们已经有很多年头没有接近过水了。他打心眼儿里为林风眠也为中国惋惜。这时,白桦再次环顾四壁,当他忽然发现林先生床头壁上两幅火柴盒那样的画,定睛看清是从两张火柴盒上撕下来的“火花”,画面是民间剪纸画,一幅是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和他差不多大的大鲤鱼,另一幅是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和她差不多一样大的大公鸡。画虽小,色彩艳丽,情绪生动。由于是剪纸作品,有一种特别的拙趣。林先生注意到白桦的目光所向,轻声缓缓地对他说:“我的藏画原本是很多的······现在,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说到这儿,曾经临摹、欣赏过几乎全部东西方绘画传世精品的林先生竟会灿然一笑,使白桦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感动。

读后对林风眠那灿然一笑生出莫名的惆怅和心疼,关键是每每读到关于林风眠的专题推送,配图都有如若杜尚那样的抽水马桶特写,旁白都有一句:林风眠当年就是在这个马桶里冲走了自己精心创作的千余幅画作。这篇白桦文章亦然,马桶照旧,更让人感怀的是文中还附及林风眠上海故居的插图,旁白是这个马桶就在这栋居所二楼里,似乎有米勒和安德鲁.怀斯伤感浪漫主义的岁月情绪和洗礼,隐隐有深邃迷幻的恐惧和冷峻笼罩。我在想,出狱后的林风眠看到这只马桶是否还有深切的悲哀和苦楚,是灿然一笑还是无动于衷?是欲哭无泪还是过眼云烟?如若林风眠委实是个执着坚毅的画者,那么他一生的追求和梦想是否如泡影幻灭,他的内心是否亦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东坡般死灰吹不起?作为那么有成就和实力的大师而言,格外要承受更多的东西,毕竟还是文弱的学者艺人,让他们负载美好求索的念想又要承重生命不堪的锤炼,如此落差也不是一般世俗凡人可以领略和体会的。我想,假如我是林风眠,让我经历林风眠的人生旅途,我情愿不做大师,不如拥有普通人平平淡淡的水波不兴、一路顺风。如若冥冥中知道自己会经历如此这般,付出多少心血代价到头付诸流水,我宁愿不碰画笔甚至降生。

本来,我是比较贴近传统新安一脉,对于中西合璧的学院派理路以及素描速写取向不太热衷,也就与林风眠这一路径不太有交集,好像同一领域中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但对林风眠的喜爱莫名也是固执而纯粹的,他的那些古典仕女那么亲切而娴静、妩媚而端庄,透明紫白的纱衣和云岚散发幽幻空濛意象,给江南水乡披上神秘梦境的色彩霓裳,亦如他那始终弥散多情忧郁质素的心灵世界。

回顾风眠出狱往事的同时,我也在随性抄写《圆觉经》,据说这是较重要的佛经,恰好抄录到如下文字——“于是净诸业障菩萨在大众中,即从座起,顶礼佛足,右绕三匝,长跪叉手,而白佛言:大悲世尊,为我等辈广说如是不思议事,一切如来因地行相,令诸大众得未曾有,睹见调御,历恒沙劫勤苦境界,一切功用,犹如一念,我等菩萨深自庆慰。”对于文言文我虽有感情而不精通,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怪自己当年校园时光应该读书时候却不在乎那些之乎者也,现在连抄经也如小和尚念经了,这段文字看似简洁的几句话,问及究竟却说不出具体含义来,不过,对其中“得未曾有”四字却过目不忘,原来这么平常的词语竟然来自《圆觉经》,看来这不是无中生有的话,也不是我们寻常俚语,由此可见得未曾有真的具有丰富广阔的禅哲蕴涵了。

接着百度得未曾有的典故出处,在《楞严经》卷一:“法筵清众,得未曾有。”唐 万齐融《阿育王寺常住田碑》:“ 阿宝塔 之庄严,得未曾有。”“饭食经行,臭若香风,味同甘露,遍满一刼,周流十方,闻之者得未曾有,食之者咸登正位。”清 史震林《西青散记》卷三:“﹝ 宇亭 ﹞初不识字,礼大士三年,忽生神慧,经律论悉了了无碍,随问即答,得未曾有。”亦作“ 得未尝有 ”。宋 苏轼《与郭功甫书》之一:“昨辱宠临,久不闻语,殊出意表,盖所谓得未尝有也。”似有未曾得到过、从来没有过的意思。而网友就字面解读的是未曾永远得到某样东西,永远只是曾经拥有;也有初次得到不曾拥有的东西或前所未有、今始得之。细细品来,也就真不知道是拥有不曾得到还是得到不曾拥有,得未曾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记得老徽州有一位故去的老前辈画家洪震,又名洪百里,曾与唐云赖少其合作《松石图》,如若在世的话也有105岁了。幼承家学,临摹元、明、清名家作品;山水直师汪采白、黄宾虹诸名家,人物师张大千,走兽师张善子,作品多次在海内外展出并被北京荣宝斋等多家权威机构收藏,海外友人收藏尤多。生前也曾因缘际会鸿雁传书,洪百里先生每次书简都是用毛笔书写,信封也是,他曾住在歙县二中他的子女家里,所以地址也就是在此,可惜可憾的是我们尽在相邻县城却没有见过面。他应该是近当代新安画派最出色最地道的传人了。他曾在信中告诉我说,他曾经陪同黄宾虹张大千等一道上黄山白岳,相伴左右亦师亦友,家藏不少晚清民国以及宾虹大千等精品书画珍品雅玩,好像说是出于一场大火还是动荡岁月,反正那些无比珍贵的家珍全部毁掉,洪老在信中表述地很淡然,我也看不到他的真切实时情绪,这也是对我问及他可还收藏当今名家作品的回复,他说他不再收藏名家作品了,想来也是,那么好的东西都见识过也失去了,也就对如今再好的艺术可能也就无动于衷了,也许亦如林风眠那样的心境吧?这在他心中是否也有一生所求到底终究得未曾有的喟叹呢?

不过,正是如是经历反而让百里老从此更心境明澈,心无挂碍,让他全身心纯粹地走进自己的笔墨天地,寻找属于自己灵魂摆渡的慰藉,故而他的东西越到后面越是诗情秋水净、画意远山明,似乎行到水穷处,竟然坐看云起时。他的笔墨语言也就随着他的心灵感应通达于超脱尘外、无我无为的境界。这,得未曾有,失而复得乎?人生祸福悲欣又岂在得失之间也?

最近这些年月,莫名接二连三走了不少年纪参差不齐的科学家艺术家,让大家不免发出无限叹息,亦说天妒英才也有人生无常。就是书画界的郭子绪、魏哲、齐剑楠、乐泉、梅墨生等人的不辞而别,也都显得过于仓促了,匆匆驾鹤西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如若按照惯例中国书画是需要“养”的,并且似乎越老越大器晚成、炉火纯青,想必他们每一个都没有达到他们应该达到的艺术天台金顶,以他们各自的慧根和学养完全可以创造更极致的艺术氛境,可是,他们也都经历过人间风雨生命起伏,他们走了,留白让给我们后人遐思和向往,也许这是他们的大度和睿智,见好就收、物极必反、不求完满、知足常乐是否也是他们共通的生命哲学留与我们的启示和另外一种可能寓意呢?

昨天在【遍地文学】平台读到顾伯冲的文章《“大成若缺”的智慧》,说曾国藩将自己书房取名“求缺斋”,多少有点让人不解“古今第一完人”还在“求缺”什么呢?但他自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事情不能追求圆满,有一点欠缺,才有持续改善的空间,才有不竭的人生动力。“求缺斋”名字蕴含着一种哲学隐涵。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意思是最大的成功、最完美的东西好像也有缺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从辩证法的观点去看事物,一项大的成就业绩,是很难做到绝对完美圆满而没有一点缺陷的,所谓的成功和完满都是相对的。同时,事情只要还有发展的空间、还有变化的余地,才不会僵死在那里,这种作用才不会衰竭。正如《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返回途中在通天河晒经时,八戒不慎撕破了经书,悟空对此如是说:天地本不全,经书也有不全之理。的确,撕缺的部分是唐僧的缺憾,也是他需要继续为之付出努力的地方。无论是中国古典哲学还是现代唯物辩证法都认为,世上人无完人,物无完物,事无全功,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完美、完全的成功。完美中有不完美,成功中有不成功,圆满中有不圆满,这才是事物发展的常态。维纳斯除了人体的曲线优美、婀娜姿态外最令人惊奇的就是那双断臂。虽然后世的雕刻家们竞相创作复原双臂的维纳斯,但只能是画蛇添足。同样,按照“物极必反”的规律,月满则亏,日盈则昃,如果事物太圆满、太完美,就会盛极而衰,走向反面。大成若缺的哲学思想,蕴含着我国先哲的人生大智慧,体现了对天地万物演变发展的规律性把握。一方面成功和圆满只是阶段性状态和评价;另一方面世间一切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一面积极一面消极。就算是创造了万物的太阳也不可能将阳光同时照到阴阳两面。托尔斯泰说:“一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凡事追求彻底完美极致才算画了圆满的句号,但现实常常事与愿违,这并非自己努力不够的结果,而是事物的规律使然,就像人不能要求月亮天天都是圆的,大部分时候还是残缺的,但正是在月缺盼月圆的过程中才产生一种美感。当然不是强调抱残守缺,而是接受并正视不圆满和不完美,从中发现全新的着力点和生命突破口,寻找另外一种可能的自己。

大愿患成满,百福自庄严。这是我在狮子岭兜率寺见到的圆霖法师曾经书写在寺院木门上的联墨,这是他的人间佛教之笔墨开示。禅宗与艺术语境里的少就是多多就是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无我无为、无用之用,法无定法无法之法也许就是得未曾有的别样诠释吧?

《得未曾有》是安妮宝贝改名“庆山”后首次问世的散文集,也是我购买的唯一一本70后作者写的书,更是我初识“得未曾有”四个字的因缘所在。书中记录了她长途旅行中与四个陌生人的相会:一位爱作画也善于烹饪的厨子,倡导他的饮食方式;一位回归农村的摄影师,与妻儿相伴山居,礼敬故乡和大自然;一位年轻僧人,以诗歌以唐卡以修行以领悟,供奉信仰;一位以古法弹奏的老琴人,年过八旬,心守一事。种种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命形态,以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如实呈现,让读到的每一个人可以获取其中的价值和意义。她说“我生活在佛陀的觉悟里,行走在自己的梦里,我想用这些贝叶经书,做一只船,离开轮回苦海。”安妮宝贝变化成庆山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夏摩山谷》,我不曾读过,隐约得知关于无形概念的哲理法性和灵智提升,人有好几次轮回,让不同的人世传奇彼此交错地发生有形和无形的关系。小说故事来自三个不同背景的女性,因为种种原因,来到夏摩山谷。夏摩山谷被设定为理想乌托邦,她们经历了人生情感的困惑、摧毁与抉择,在这里重建信仰,获得精神重生。庆山通过设置三组人物不同的结局,隐喻“爱”的不同境界:远音在情人离世后最终释然,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如真在经历错爱遇到真爱携手归隐;而雀缇却为了惠泽众生放弃与爱人相守。相同的是,在主人公奋力地自我清洗与超越时,都少不了佛教信仰与佛学思想的提携与帮助。

联想到秦牧赠散文集《哲人的爱》文中的故事:青岛医学院沈福彭教授1982年2月因病去世,生前尽瘁竭虑,亲嘱死后将遗体献给医学教育事业,五脏作局部解剖教学用,骨骼制成标本供示教用,用遗体“再站一班岗”。这则消息使他大受震撼,掩卷沉思,神驰黄海之滨。1987年底,秦牧突然收到青岛医学院一封来信。那是院办工作人员寄来的,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人体骨骼图片,那就是沈教授遗留的骨骼标本了。信里有这样的话:“他去世后,由他的学生将骨骼制成骨架,陈放在青岛医学院解剖学教研室的标本室里(外有玻璃罩),人们每过此室,都以十分崇敬的心情,瞻仰骨架。”信末这样说:“秦老……你能否为我院沈教授写几句话,如蒙赐字,我们将把它刻在玻璃罩上……”秦牧端详着那张骨架图片百感纷纭,很受鼓舞也感亲切,仿佛给他一道无声命令,他决意写那被刻在玻璃罩上的几十个字。秦牧想起了一位文豪所说的有意思的话:“当你们把我插进墨水瓶里的时候,如果不是蘸着自己的血来写的话,那就不要动笔。”那夜,先生在街上盘桓了很久,回家后对着骨架图片铺开稿纸,写了一张又撕了一张,最后终于写这么几十字的《献辞》:

他生前叮嘱献出遗骸,

指定骨架标本在这儿陈摆。

玻璃橱里是他特殊的坟,

玻璃橱外是他浩瀚的爱!

一纸遗嘱直如震世春雷,

一宗心愿想见哲人气概。

让我们脚步轻轻走进大厅,

伫立丰碑之前默默礼拜!

如今叶嘉莹周润发们的几近裸捐,黄永玉说自己死了就把他骨灰和面喂鱼喂鸟,要么撒向田地做肥料,如若你想我那就看看天上的云吧……

我喜欢庆山说的,人只有在给予的时候才能被给予。幸好有无常,幸好我们一直在变化。这,是不是就是她对得未曾有最美好最完善的诉说呢?

江海滨于皖南新安艺舫

2019.6.18.12:08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yuanchuang/sanwen/201906/71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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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江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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