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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处能枯淡处浓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江海滨

文|江海滨唐吟方说,传统的人物研究往往是从做人物年表或年谱开始。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上不是单纯的搜集资料,还包括对资料的选择考证排比。有人认为做年谱只要有足够的耐

文|江海滨

唐吟方说,传统的人物研究往往是从做人物年表或年谱开始。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上不是单纯的搜集资料,还包括对资料的选择考证排比。有人认为做年谱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就可以,殊不知面对众多资料,最能考验作者的眼光见识和能力。是的,早前得悉林散之世交邵子退老之孙邵川先生整理完成了《林散之年谱》,堪为弥补了新安画派流脉之学术空白。

当代草圣林散之是20世纪中国书坛重镇,林散之书画专著专题流传众多,林散之研究也成为书坛的显学选题,对于其人及诗书画三绝,以及关于其不知有我更无人的草法墨法创造奇迹,尤其“生天成佛”那妙造天成的一生禅修之旅。曾经被林散之赞为“新安派衍”的罗积叶就曾在日记中留下关于林散之的七八篇未及完成的论文,其中就有关于林老画中诗境禅意和林散之国画探微等,也就是说林散之虽然追随恩师黄宾虹而去,但他与黄宾虹一样尚有无数内美富藏留待后人逐步深入挖掘。林散之也从风云变幻的民国走来,许多材料源于种种原因或可湮没在烟云风尘中,这就需要有心人研究者竭力搜索发现。也源于新安画派一脉相承的因缘情结,尽管一直不熟悉邵川先生,也相信有朝一日一定可以鸿雁笔墨际会,通过热心朋友之引介得以相识,只是以为如此浩繁深湛的学术力作一定出自老学究手笔,如今一般人或中青年是不会有心思甘愿坐冷板凳整考据修年谱的,想来便称呼邵川先生为邵老,没想他回复:《林散之年谱》如没有可以赠送一本以求教正。请将地址手机号发来。请不要称“邵老”我七十还不到,按大众化通称老师即可。

中国人重视饮水思源,不忘祖宗先人。千年来,人们把祖宗的世系和事迹记录下来传给子孙,以此证明家族的存在、延续家族的血脉。这就是家谱。通过家谱,我们仿佛和自己的家人,隔空相聚。参天之木,必有其根。如果说家谱象征着故土,象征着根,那么家谱上的每一个名字,就象征着一片归根的叶;每一句先祖的教诲,就是家族的叶脉。一本家谱,将家族史铭刻其中,将家族情铭记心中。

邵川著《林散之年谱》引征了大量一手材料,其中最可贵的是林散之写给作者祖父邵子退的书信。林散之与邵子退是从小到老挚友,保持了数十年的友谊,是林散之生平最难得知己,这些材料翔尽靠谱首次公布尤为珍贵。其中也广泛采集与林散之有交集的当事人的口述纪实,更不遗余力搜求公私收藏的林散之轶文轶诗及相关史料,林林总总分量精确而可信。以往林散之从师黄宾虹的文献局限摘录性,邵川将浙博所藏的林散之致黄宾虹手札提出,透露了林散之从学宾虹的ㄧ些真切实况,除了进修艺术还别有胸襟散怀,如出版山水画谱、希望通过宾虹的推荐获得艺术专业职位等等。1923年和1924年林散之已经在《神州吉光集》第五期、第七期发表书画作品及润例小传,其间他还着手编纂《山水类编》。迟至1929年才由同乡前辈张栗庵之引介才得以向黄宾虹请教,第二年林散之赴上海追随黄宾虹将近一年。林散之当年的情形如同当今“北漂”艺术家,希望在大上海有所成就发展,但除了能够得到宾虹的具体指导外,其它的期待收获有限。邵川在林谱中收录的林散之在新中国建立前后与黄宾虹的通信,对考察1930年代后二十年内林散之艺术生活提供了新的研究背景,为我们勾勒出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的林散之面对现实生活和艺术理想的真实影像。

《林散之年谱》记录了一个当代杰出艺术家从历史风雨中执着走来的坎坷步履,再现了一个挚爱书画的老人生命的韧度、广度和深度。正如有评论家所言做到了有序有史有料有证。有序——全谱时间跨度为林散之生卒九十一年接近一个世纪。大略分三个阶段:少年磨练,中年积淀,晚年归真。林散之少年时代的成长经历与他前辈们尚没分别,总体上属于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特征,个人所受教育仍来自于私塾教育。青年时代拜师范培开、张栗庵,得言传身教,成年后记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日积月累蜕变提升,晚年是一种升华。历经霜河冷月时代复兴,迎来人生暮年之艺术丰硕收获期,书风凸显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造化。邵川所记丰满而细致。有史——全谱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辅之以时代背景,为读者呈现出一个三维空间图景。林散之正值从晚清民国向现代社会转型之际,是二十世纪变动尤剧之时,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就书画而言,赖以生存的古典氛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改变和挑战,个人命运会因为时代转型而出现各种不可预见性,是危机还是机遇关键还在于你是谁要到哪里去以及自身如何把握,林散之的成功见证了这一点。有料——《林散之年谱》按年月记录了散翁生平九十载生命历程,详细记述了林老求学交游艺履。在看似“流水账”的记录中,因视角独到常有一些“新发现”,如是入微细节链接起来便是成就草圣奇迹的渊源。邵川说:“研究林散之不能仅限于《林散之》和他的诗集《江上诗存》,而要做大量的细致调查工作,并且通过走访家人、亲戚、朋友,搜索第一手资料,尽可能地弄清楚每一个问题,做出正确的判断。”谱记夺范曾毛笔那一节可窥林老真性情,生动刻画出大师不拘世俗繁文缛节的本心性灵。有证——虽林散之先生逝去离当下并不遥远,但各种传播途径的真假难辨依然可能造成真相被掩盖,以免以讹传讹作者在后记中所谈及:“以往书籍难免出现个别交游事迹与实际不符的现象。这些年来常见报刊上有关林散之佚事的文章发表,其中有些内容往往以文学创作的手法加以宣扬,有些内容则被人当作史实,其间的谬误需进一步考订或澄清”。

如果尝试用一个字概括林散之一生,不脱一个“真”字,年谱本身就做到了真实记录和还原本相。林散之不仅是一个学人书家还是诗人武人,是典型的具有综合学养的“复合型”角色,不同于时下的职业书家和专业画家。当然,林散之更是真性情中人,留下书法言论并不多,然皆为度世真经,网络流传其关于人俗字亦俗,书法俗病最难医等艺观尤为圭臬。书法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就像有的人所说的,不过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一生所作所为可谓是平常人、平常事、平常心,然而却需要一辈子的坚持和虔诚,用一生的光阴来实践来磨炼,林老通过人磨墨研磨墨磨人,突破世俗熬成自己独有的书风,不知有我更无人。同时,年谱也无意中呈示了林散之成长经历中的各种“苦”,除了必然面对各种生活贫困精神磨难和书法本身勤学苦练外,也有“应酬之苦”种种无奈。林散之和他的同辈人可以看成晚清民国的余波,所谓“赖有幸存者”。作为当代最具代表性书法大家,林散之一生豁达淡泊,晚年书画始显盛名,但他的成功不可复制。林散之及其同辈老书家具有的古典气质心境以及身处的古典环境氛围,个人文化底蕴乃至技法磨练都是当代书家无法企及。书法既是安身立命之好又是必修日课,与一日三餐一样简单神圣,一无目的性二无功利性,然而“无用之用”乃是莫大功利,写出能与古人争一席且能经得起岁月淘沥的作品,亦然也是林散之“一蓑烟雨任平生”最大目的所在。

年谱著者邵川为林散之挚友邵子退之孙,曾供职和县粮食局,现在定居南京种瓜憩庐。邵川先生少时便得林散之老人的耳提面命,无论为人为艺都深追其祖邵子退老和林散之老的懿范。抱着无愧先人的庄敬虔慎之心,邵先生不枉二十年心力搜罗史料,考辨求真史实,删繁就简比年编次以为林老门人弟子存念,为学者藏者深入林散之以及新安画派一脉研究存真可依,为美术史艺术史存鉴。邵川的文字情缘始于1984年,他在整理爷爷生前留下的书籍时,发现夹在其中的许多诗稿,于是将之抄录装订成册,到南京找爷爷的金兰至交林散之。林散之视邵子退为知音,曾在接到邵子退去世的电报次日写下:“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邵川有心人,让林散之看到了老友邵子退不曾示人的诗作并竭力得以出版,向世人呈现了一个历经民国岁月平常而不平凡的文人耕读过往与家国情怀。邵子退作为一个生活在20世纪上下叶民间名宿有连贯的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的范本,至今人们还未有更深的认识领略。邵川从整理爷爷的诗作开始文字生涯,邵子退默默无闻的耕读生活,与闻达于时的林散之交往几乎是诗作与尘世关联的唯一线索,所以邵子退的诗与生活都绕不开林散之。邵川在子退老去世后仿佛传承衣钵,后续与林散之交往了五年,他除了出版邵子退老诗词集,还出版了《种瓜老人研究集》,书中收入林散之与邵子退鸿雁传书笔墨因缘,邵川就大量关于林散之的一手资料掌故,渐成研究林散之的专家。30年来留意任何关于林散之诗书画生平中的点点滴滴,刨根问底,追根溯源,不断有关于林散之及其门人以及邵子退的文字问世,颇有新意见地。

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林散之年谱》,就是邵川研究林散之成果集大成之作,该书30万言耗时10年。年谱实际上是一部严谨的编年体传略,需要尽最大可能囊括现存的所有史料,为后世对谱主的再研究提供最权威的依据。邵川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对林散之公开出版的史料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并且一直留心收集各种未见于报章的口述亲历史实,熟悉林散之的家人、亲属、社交关系,他有一种心无旁骛执着精神付诸心血。林散之书法成就为举世瞩目之后,见诸传媒的各种文学性描写是否可信?这需要寻找事件的当事人核实。林散之作品究竟是什么时间由谁推荐到北京推荐给谁的?众说纷纭,但史实明确指向1972年,有《人民中国》1973年第1期刊登林散之作品的杂志为凭,邵川给移居深圳的当事人饭牛田原写信,所有疑问得到田原电话确认。屡有文章说郭沫若70年代来南京说:“我不能题字,南京有林散之写得比我好。”对这种略有拔高林散之的演绎之说以讹传讹显得不够严肃,邵川考证:70年代前林散之没有名扬北京,70年代郭沫若从未来过南京。但得到启功见林散之草书三叩首是确实的,最早日本举行的中国书法大展中将林散之作品排在领先位置也是真实的。艺术品市场繁荣以后,出现在拍卖场上的林散之作品汗牛充栋,真伪是其所含信息可信程度的首要依据,披沙拣金去伪存真尤为必要。邵川根据所见不同版本的书法实物和生平活动史料,不厌其烦地校正林散之自作诗在《江上诗存》中所标示的写作时间之误。

李秋水,1923年生于和县,号半村,又号濠上人、南濠老农,为林散之二女林荇若爱人,林老长女林生若也是学者诗书画家,如若张充和一直在马鞍山文博系统工作。1941年春参加革命,抗战胜利后李秋水回到家乡边教书边做地下工作。解放前夕,他受命策动国民党芜湖沿江江防司令曹亮文、全椒县国民党县长潘禹三率部起义。李秋水的山水画得到林散之口传心授,苍浑清润,晚年尤精墨法,时在浓墨焦墨中兼施重彩,愈见斑斓古艳,表现了浑厚华滋、意境幽深之山川神韵;其精工诗词书法,有《李秋水诗词集》。邵川与李秋水先生相识于1973年春,他第一次赴卜集半村拜访李老师。半村是李秋水在农村的二间小草屋,附近仅有邻舍两三家,门前有池塘一方,屋后是一大片园地。走进低矮草屋有一小方桌和用稻草垫铺,李秋水先生便在如是陋室过着平淡的生活,墙上挂有一副林散之写给他的行楷楹联:“人淡如菊,室小于船。”实在实境实情也。不久李先生在白玻璃纸上给邵川写了第一封信,1974年春邵川被下放农村前随祖父到南京百子亭看望林老,也见到了来自江北的李秋水先生,李秋水向子退老叙述其艰难岁月悲欣交集,回江北后退老作《赠李生》:

频年未见李生面,记得相逢在石头。

风雨两间惟白屋,酸辛一部剩红楼。

分工能牧承宫豕,遣兴还描韩滉牛。

三五半村明月夜,几回有梦下扬州。

这首诗记录了李秋水先生那段不堪流年期间下放改造的情景。那时李秋水只身一人在和县卜集公社,住的是两间破茅屋,一部《红楼梦》朝夕相依。而他分工的是为生产队放猪,一天下来腰酸腿痛,入夜拖着疲惫身体躲进茅屋闭户读书绘画消遣时光,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有诗云:“半村有爱庐,绕宅树扶疏。耕作南濠上,归还读我书。”1979年李秋水平反恢复工作在和县上班,邵川时常前往请益,不久李先生因家庭关系调到了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从事古书编辑。待到1993年,邵川为祖父子退老《种瓜轩诗稿》出版专程前往扬州请李先生作序,当他看到子退老诗稿后说:“一九七四年春,于玄武湖畔外舅散老宅喜见先生,风雨连宵,西窗相对,话别后悲欢事絮絮不能己。盘桓数日,先生言归,江干挥手,泪各涔涔下,死生契阔。二十年后,始得读先生遗稿中有赠我七律一首,而先生墓木已拱矣。”

2003年4月扬州市为李秋水举办书画展,这是李秋水年届八十所办的首次书画展,李秋水将这一情况写信告诉邵川:“上月应友人邀请,举办了书画展,开幕那天介绍我的画能代表扬州,参观的人也多,反映很好,说是扬州较好的一次画展,有人拍照片,有人抄题画的诗,有人出价钱想买。邵川贤契,我知道自己的底细,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老传统而已,因为现在都赶新潮,看了我的画展,特觉新鲜。扬州画家逾千,我岂敢发狂。天假我年,到九十岁或可小成。”李秋水八十高龄仍每天读书吟诗、写字画画,乐此不疲。“晋帖唐碑着了迷,清晨写到日偏西。行云流水忘机处,万树花开一鸟啼。”“老来何物最相知,只有多情笔一支。竖曳横拖随意造,书成原不计妍媸。”故乡亲朋好友前来看望,求字索画,秋水先生总是尽可能满足。“丹青不知老将至”,这是他最喜欢钤的一方闲印。2012年5月年届九十岁的李秋水平生第一本《李秋水山水画集》由扬州广陵书社得以出版,收集了李秋水先生自1958年到2009年几乎一生中的画作235幅,是从他保存近千幅作品中精心挑选而出,亲自书写了数千字的“自述”,叙述自己几十年来学习诗书画的经历,“我这本山水画册没有什么新意。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走邪路不搞怪。附小诗一首:我口说我话,我手画我画。久不仿石涛,也不学八大。若问法何法,潜心师造化。九十愧无成,涂抹未肯罢。”李秋水曾云“到九十岁或可小成”,年届九十却又云“九十愧无成”,虚怀若谷,这就是人淡如菊的李秋水。1941年春参加革命,抗战胜利后,回到家乡边教书,边做地下工作。解放前夕,他受命策动国民党部队起义。2019年10月,荣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以表彰他70年前在策动国民党芜湖沿江江防司令曹亮文、全椒县国民党县长潘禹三率部起义中作出的贡献。2019年12月19日23时15分,著名书画家李秋水先生在扬州家中安详去世,享年97岁。

曾有缘在南京寓所见访了久违的李秋水先生,当时只道是寻常,看见他的容颜质朴无华如若周退密,感觉有点“是真佛但说家常”的境界,可惜实时未及想起留影留墨的心意成全。也曾在当地一位实业藏家特意让我观摩了家藏“李秋水”的小品水墨江南,那个意境那个笔墨那个格调简直不曾遇见,当时就感觉这真是时代遗世独立的大隐大家,可以说,他取径新安画派黄宾虹林散之一脉相承气韵,同时有他自个独到的逸趣和高节,淡定淡雅淡泊素淡中可鉴浓浓的深情大爱和激情涤荡,书法落款有仙风道骨的高妙禅哲意识,有钱穆梁披云沈从文学人风范,叹服不已。这次在烟火温情脉脉的新安派衍罗积叶许宏泉和小鹰阿戴本孝故里和州,不仅见到林散之题署古朴儒气的“和州药房”和“和州影剧场”,也在刘禹锡纪念馆陋室进门照壁上见到李秋水先生题写的“名擢贤良,志除弊政。诗绍风雅,心系生民。”也见到张凯帆题写“和县汽车站”对面的李秋水题写的“天门楼”,亦然可观可人。

“文革”期间林老由南京避难回到乌江江上草堂。千年古镇乌江以驻马河为界,林老住桥北邵子退住桥南,两人时相过从。林老耳聋与子退老谈话声如洪钟,子退却沉默寡言,二位老人不停手谈,或吟诗挥毫,有时竟然云手对打太极拳来,如若公孙舞剑担夫争道默契灵犀,想来他们别有洞天的诗书画内奥也从此顿悟?!一拳完毕对座小憩,品茗绿茶一盏且共尝乌江霸王小酥。那时乌江街道宝塔村一林场因管理不善成为一个荒山,听说邵子退懂剪桃术特请去协助管理,子退老便“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有时剪桃累了站在宝塔山最高处面向东望,驻马河对岸江上草堂内林老是否在吟诗作画?林老二女儿林荇若曾对邵川说:“那时,我家江上草堂在一片大树林中。树林园口处有一小柴门,平时总是关闭着。到了饷午,父亲就叫我去柴门外迎接四叔(即邵子退)。当时我也没有想,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跑到园口小柴门,谁知门一开,四叔已到了门口,真是不巧而合,父亲真会算。后来我才注意到,只要四叔三天不到我家,父亲就要到村头去看望,‘待君久不至,几次立柴扉’。看不到嘴里就念念叨叨地说过不停。”为了以疗旧癖,子退老不得已放下手中剪刀穿越大桥来到江上草堂,和林老在一起把酒论剑,兴尽则又回到林场继续园林培植,经其管理宝塔山上的果木成林,桃李杏柿栗充绒繁茂给乌江百姓带来好收成。林老看到子退默默无闻地为家乡人民作贡献,既无意富贵也无意功名,自甘淡泊年垂七十犹还剪桃,感喟而于1972年作《剪桃图》山水手卷赠子退并题诗曰:

风号残腊岁初交,有客山中着敝袍。

日暮未归谷口路,天寒犹剪武陵桃。

治生无术求黄独,解渴谁人赠白醪?

隔岸相望期共老,几回吟啸五云高。

画中河边土坡上有一排茅屋和一片桃林,屋后山坡上一老人坐在山头翘首东望,对岸江上草堂历历在目,河上布帆点点,显示出一派春意。

1973年林老回南京,每日访者络绎不绝,而他却时刻思念着江北挚友。每逢春暖花开相约子退老徜徉于玄武湖畔。那时南京玄武湖常举办书画展和秋菊赏会,林老托人带信邀子退来宁赏菊,翘首以待结果往往是“有约仍无信,秋空一雁声”,待到第二年秋菊展时节林老早早以诗代函相约“玄武湖边花正开,今年更比去年佳,愿君早日整装来。队队鱼儿曾识汝,双双燕子似同侪,湖边相待正徘徊。”“江风吹动千帆影,疑是斯人此日来”。彼时江北来人频繁,林老逢人便问:“子退来了没有?”诗情问询透露出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友之由衷牵挂和依恋之情。待到再年菊展,林老又作诗《玄武湖菊展邀邵子退》曰:

又逢红紫菊花开,湖上佳期愿久乖。

请子勿忘今岁约,好随风便早些来。

子退老接诗后立即整理行装,起身前来南京观菊,返江北后作《偕散翁至后湖观菊有感》诗回馈:

年年相见又相违,老去江南应息机。

已觉客中人渐瘦,如何湖上菊还肥。

1974年初夏林老病卧不起,忽念起“相去不百里,迢迢一水隔”的江北老友,遂作《病卧思子退》遥寄子退:

小窗病卧惜匆匆,我已忘言耳更聋。

芳草春回四月半,丹书人老十年中。

悠悠长昼催闲容,习习微风醒睡翁。

有友不来时过矣,云天愁断隔江鸿。

子退老接诗后亦动六十年来手足知己之情,如今“与君相隔才咫尺,云泥已似千里阔”。不免感慨遂成《思君》寄托——

知君时念我,我亦独思君。耳背眼能听,手残笔有神。隔江衣带水,坐雨草堂春。往事不堪忆,旧交剩几人。踏遍青山后,归来居石城。生涯同老病,笔墨与谁论。为我删诗草,念君鼓瓦盆。几时春节后,车驾过柴门。

子退老晚年得气喘,每年冬季都要发一次。1976年病得历害终日卧床不起,林老闻知夜不能寐而怆然成诗五首,次日托人购药带到江北并附言:“子退四弟,近来身体如何?想冬令不宜老人,弟平时有咳痰,不知今冬恙何?念念!兹奉上化痰止咳丸四瓶试服之可耳。”子退接函后亦作《散之赠药》感念。林老以书法名世,他的诗名却被书名所掩,著有《江上诗存》三十六卷及《外编》六卷全一册,林老于诗情有独钟,一生作诗数千首,每有好诗佳作即寄子退老交流酬唱赠答。子退老逝世后,邵川将遗作搜罗出来整理成册专呈林老披阅,林老手抚故人遗墨动情之余不免诧怪,对邵川说道:“你老爹真保密,作了这些好诗,一首也未给我看,要不是这次病故,我如何能看到呢?”

自古文朋诗友相亲相契为民族道统。我国古代元白交深、苏黄谊重一直传为佳话。子退老与林老七十载情谊堪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诗墨唱和一片真情。此后,林老不曾作诗作书,终日沉默寡言不与人语,有人请他写字林老却说:“子退去矣!吾岂有兴作书哉?”邵川到南京看望林老出示子退遗作山水,林老见之笑敛沉浸在悲哀思绪。林老对子退画太熟悉了,如今故人已去,见画如见人,相对无言,一句话也不能说,怎么不叫人难受呢?林老终于将笔放下来对邵川说:“我现在一点真灵没有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何是好。今年恐怕过不去了,与邵子退一道去了。去到九泉也无生趣,对面无言,一字不写,有何味道?”“今后回乌江更难受,无人谈诗,也无人谈话,写出好诗,也无人懂了,哀哉,上街也不敢走你家门前过。”过去,林老每逢清明时节总要回老家祭扫祖坟,与子退老欢聚不离,而今他不忍看到故人新坟,从此也就没有再回乌江。

邵子退(1902-1984),自谓种瓜老人,又号瓜田,和县乌江百姓塘人,幼随父亲邵鲤庭诵习诗文史籍,熟读四书五经,尤酷爱书画艺术。12岁时初识17岁林散之和19岁许朴庵,二年后三人结交于历阳一庙中,时人誉为乌江松(许)竹(邵)梅(林)三友。子退老诗书画造诣相当,只是对自己的作品无心收集出示,其一生不勤于艺事然常旁观林翁作书写画,故林老有云“唯君能爱我,深浅几回看。”“文革”后百废俱兴书画复盛,子退感叹:“愧余不学空怀抱,辜负江头老郑虔。”画兴亦起,时常笔墨师法新安又自出机杼,笔笔中锋,常作圆头山米点皴,林老见了每每提笔略加点染润色,并有《改画》记之:“君画未成我补之,一山一石耐人思。几番水墨淋漓处,正是天机入化时。”子退老作画常默对素幅,凝神静气,立意于胸,“横皴与直点,重抹更轻涂。” 显示出文人放逸率性之笔致,“深之自然,出于意表。”子退国画强调自我写意写心,寄情趣于妙理,寓淡泊于情志,画如其人,不曾修饰。每画完毕很少题字,总是丢弃一旁无留存之意,尤其落款存世之作凤毛麟角,故而我们所见不乏由林老父子后人签题佳构。1978年芜湖季汉章先生得到子退老所赠山水带到林老处,林老见后褒赞即提笔加水加墨,饭后又即兴题跋:“新村别后才三月,笔墨于今已不凡。秋水一潭云万里,横看疑是皖南山。子退胸藏丘壑,今日为汉章同志一吐奇气可喜也。”季先生获此题款后,回到芜湖立即装裱成轴并留了天头。于次年清明持画又去乌江拜见林老,林老邀子退畅谈于江上草堂,观此山水林老说子退画得好,子退老说林老加水加墨加得好,季先生在二老兴致高潮时插话:“诗堂谁题?”林老不容分说:“我题!”于是饱蘸浓墨以汉隶笔法题上“画中有诗”。子退老画作虽得林老赏识,但他总觉得自己书画还不成熟,不如好友林散之也不肯轻易给人,每有人求字画 他总是劝其改求散之,甚至亲自陪同前往。 林散之也因为是子退介绍无不应命。这样一来,求子退转求散之书画者踵至门庭若市,“不学频年愧老伧,可怜笔墨未能忘。青山画出无人要,寄与江南季汉章”。作画无人要,是子退老自我调侃之语,其实是他自己不肯轻易给人,也有意推崇林散之的情分心思在内。

庚子仲夏时节,也是不同寻常的皖南江淮洪涛席卷八荒之际,特意行走了霸王自刎乌江所在地,也亲临当年林散之邵子退二老桥北桥南所在的浦口桥林与和县乌江,回想二位先贤之间的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看见如今林散之故居焕然一新的江上草堂,品味牌坊上“名花未落,佳客能来”的字迹,打听到小林老筱之先生亦然传承了散之新安画派一脉风韵犹存,只是身体略有微恙,恰恰寻隐者不遇且被南京还是和县地方领导邀走画院事宜,虽然热心的筱之老长女当年相邀同访潭渡黄宾虹故居之际也曾馈赠筱之老“心如秋月”“梦笔生花”小品横幅,但对于我来说还是期盼小林老能永褒安康,但愿可以“名花不落,客来能佳”,让我们荡起双桨畅游在新安山水的笔墨家园,尽叙那些花儿非花树儿非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涛声依旧吧……

行文至此,想起邵川赠送《林散之年谱》在扉页题署其祖父邵子退老人写的《散翁诗》,援引作为无言的结局罢:

百子亭边一散翁,挥毫强劲呈东风。

可怜独立开生面,湿处能枯淡处浓。

江海滨于徽州新安艺舫

2020、7、21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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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江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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