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色惠济寺

文|江海滨

早闻西安市长安区罗汉洞村终南山古观音禅寺内的千年银杏树，据传为李世民亲手栽种有1400多年历史，每每金秋时节风靡网络一片金黄。后来偶然发现，比邻林散之先生的第二故乡南京浦口的汤泉古刹惠济寺内，也有三棵闻名遐迩的古银杏已逾千载，可谓金秋南京的半壁风采，这三棵颇具品象与气势的古银杏占去南京总共六棵千年银杏的一半。

一千五百年前，昭明太子萧统一路寻游至南京浦口汤泉时，莫名爱上惠济寺。他潜心于此读书之余，泡温泉，或煮茗，甚是自在。寺里三棵千年古银杏乃昭明太子一时高兴亲手种下，原为4株，对称栽植。清咸丰年间，遭火灾，只留下三株，令人称奇的是这三棵古银杏不仅至今还可结出果实，而且还是罕见的"无心白果"，一直以来，被珍为"佛缘圣果"。昭明太子的父亲南朝梁武帝萧衍被称为"佛心太子"，一生舍身入寺三次，建造过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国和尚不可食肉的戒律就是由他制定，其子昭明太子生于帝王之家却并不喜好政治，他酷爱文学、旅游与佛教文化，著有《昭明文选》。

每逢春秋两季，这里都吸引成千上万的游旅慕名而来，感受千年古银杏旺盛的生命力。林散之先生对三株古树爱之深切，人们今天对于三棵千年银杏的称呼便来自于林老《古银杏行》中的命名。被称为“长者”的名叫“千年垂乳”。它高度超过20米。只见古朴的枝条依着树干盘旋而上，树冠茂盛异常，约有20多米见方。树干超过7米，需要七八个人合抱。由于树龄极老，树枝上共有七根气生根，最大的乳瘿长2.14米，气根部最大直径为30厘米，形如巨笋，皮如青石，这七支乳瘿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身上的巨大悬垂在裸露而苍老的躯干上，使人产生无限的景仰和神秘感，它们形似巨笋，树皮如青石一般厚实，悬挂在裸露挺拔的树干上给人以敬畏之感，“千年垂乳”之名由此而来;排行第二的“仲者”名为“撑天覆地”，因这一株桠杈纷披，横斜逸出，屈曲盘旋，斑疤鳞列，是三株古树中最为高大，树高近25米，树冠26米左右见方，而且枝叶繁茂位于”千年垂乳“南隅，相距约40米，树径7.4米，老干霜皮，枝叶繁茂，其四周是拢成几圈的乳树群，具有独特风貌，因树干高撑天空、遮天蔽地而得名，每逢夏天，浓密的树荫覆盖地面半亩有余，可供千人纳凉;位居第三的“叔者”名为“雷击复苏”，树高23.9米，树径4.7米，树干挺直高耸，宛若一柱擎天，显得傲岸而突兀，源于咸丰年间一场惊雷击毁此树半边躯干，数年后竟又慢慢复苏，如今树干中空可见“一线天”奇景。现在三株古树成为汤泉标志之一，更是广大信众信众的祈福树，当地传说很久以前阴雨天仰视”一线天“可看到如来佛像和佛光。千年的历史纵有说不完的故事与传说流传于市井之中，而如今银杏树挂满了红绸、红布寄托着每一位祈福者的美好期望，愿银杏树愈加枝繁叶茂，愿平安幸福常驻人间。

1978年，林老回忆起自己在1951年欣赏银杏“见之忘返”的经历，挥毫写下500余字长诗的书法杰作《古银杏行》并序——

五一年秋，偕友由狮子林至汤泉惠济寺访所谓银杏者，树凡三本，大可十二人围，小亦七八人围，相传南唐时物，或曰北宋物也。爰钩其约略，并记长句。

汤泉镇阴惠济寺，中有银杏希世瑞。

于寺东隅奇生一，于寺西陬偶生二。

长者巍巍伯仲行，仲者雍穆拱名次。

修容叔氏更奇特，岸然离立耸孤志。

怒枝高亚力撑天，繁荫苾勃香罗地。

肉死皮皴蚀冻雨，乳垂子落滴寒翠。

荒渺幽迥忘岁年，生不南唐定宋季。

可怜莘老与熙载，不能详此入碑记。

忆昔寺蒙恩宠赐，昭明游息之所寄。

良夜几闻读书声，芳园时发春草思。

星移世易人物换，独余老木煦生意。

千年俄倾真如醉，邯郸惊醒卢生睡。

樗散幸为无用材，斧斤乃不遭妒忌。

古幹人谁三代器，破瓦心惊九朝事。

黄蒿芄芄跳狐狸，青磷隐隐号魑魅。

菀枯空作身世悲，兴亡屡下山河泪。

前此贤者知凡几，后之贤者又将至。

我今对树发长叹，苦留怀古几行字。

款识：时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邑人林散耳书于南京寓楼。惠济寺银杏为国内数千百年古木，老干霜皮，参天覆地，桠杈盘曲，怪怪奇奇，仰观遐瞩，噫吁惊讶，坐卧其下，令人忘返。原为三株互相倚伏，不可分离，于“四人帮”时代无人管理，后遭破坏，仅存其二。现由江浦县党委和汤泉公社大力修复，巍巍峨峨，已旧貌变新颜矣。更拟改为汤泉公园，供人民游览。谓非新时代之幸福可乎!谨将旧作古银杏行一首书存之，复记其梗概如此云。越日，聋叟复记。钤印：林散之印、散之私玺、江上老人、古为今用、半残老人。

金陵才女、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李静凤女史特意撰写《古银杏行》简释——此诗采用歌行体。开篇破题，极赞古银杏为稀世之祥瑞。自“汤泉”至“岸然”八句述其位置，东一西二，三株分立，有如伯仲季三兄弟，一魏巍，一雍穆，一岸然，绘其神态，出语瑰奇。自“怒枝”至“不能”又八句述其年代久远。前四句写其古貌生机，怒枝、繁荫、皴皮、垂乳，极尽形容，直如化身古树而得历千年寒暑之境。后四句推其年代在南唐、北宋间，树因苍老，或忘岁年，古碑上前贤文字又漫漶难识。自“忆昔”至“斧斤”十句以拟人法叙其身世遭际。寺为萧梁昭明太子读书处，树亦传为昭明手植，太子必常流连树下，树以此蒙恩。如今读书声犹似在耳，而萋萋芳草，王孙不归。人间换世，惟剩此古树尚熙然有生意，邯郸梦醒之间，千年也不过一弹指顷。树何能幸存?只为他它如臭椿一样是无用之材，所以才免于砍伐。“樗散”用《庄子》典以寄托出世之想。自“古干”至“苦留”再十句，因树及己，又由一己身荣枯进而感慨天下兴亡，深寓伤今悼古、悲天悯人的情怀。作此诗正值国家积弱多难之际，出世为樗散恐未必可行，然谁又可为栋梁去承担天下?君子出处，岂不发人深省?三代概指夏商周上古之世。九朝指以金陵为京都之朝代有九。此时寺中但见破瓦青燐、狐走魅号，一片荒凉败落的景象，真可惊心。于身世之荣枯，只能空怀悲概，而于江山之兴替，更不免泪下沾襟。古银杏历阅沧桑变幻，览者觉者代有其人，今我其来，值其一瞬也，生命无常，念此又情何以堪?故最后两句点明题旨，交待所以长歌兴叹，语转质而情转深。

惠济古银杏树1982年被列入《中国古典园林之最》。民国16年(1927)，在《浦口汤泉小志.李荣国诗并序》中称：“此树百年生一乳，尚是六朝所植”。1982年南京市文管会在进行文物普查时，将三株古银杏列为古树名木，并于当年8月13日定为南京市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南京市第二批古树名木调查，将三株古银杏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文物，编号为别为489-490-491。2000年10月，南京市绿化委员会、南京市园林局编写的《南京古树名木》一书称：“惠济三木苍穹”，树龄经由南林大专业教授、市园林部门技术业务干部鉴定：“树龄已有1470年以上历史。”传说惠济寺白果在明代曾作贡品，因食之甘美清香，津津有味，深得明太祖朱元璋赏识，夸赞之余又补充一句：“要是无芯就更好了”，天遂人愿，从此惠济寺白果果真变成无芯白果;1989年国家农牧渔业部负责人在新加坡考察时就已发现此白果品种，据传系一位老华人移居新加坡时，从惠济寺古银杏树下的乳树中分株带回移栽，所结果实因名“惠济白果”，“惠济白果”以其独特的品质受到媒体普遍关注和游客青睐。

庚子入冬的一个和风丽日，慕名来到这久违的汤泉惠济寺，记得多年前随友人来过一次这里，不过那次匆匆没有深切凝眸。汤泉位于偏离南京都市的老山一隅，小镇与别处不太一样，悠闲安祥，穿过林筱之题写的汤泉农贸市场便见到“惠济禅寺”的石牌坊，没看出寺名出自谁手笔，素朴平和，游人很多，团队散客络绎不绝，原以为惠济寺坐落在深山老林，诸如褒禅兜率那样，而它只在汤泉小镇西北方一侧的旷地旁，显得空阔开畅，牌门经过一座小桥，有个水波平静的荷花池也叫镜面池，也是新增的放生池，池边便是乌龟潭，一个开阔、宁静的湖泊与寺庙建筑相辉映，湖岸边修复的龟型石雕，让乌龟潭的传说得以继续流传，更显禅境。

背后是扩建的寺庙——灵山宝殿祖师殿，旁边分别是普门殿、迦蓝殿，2014年惠济讲寺在朗明法师筹划下开始复建，复建工程在设计主体上采用了唐式建筑风格，占地从原来的30亩将扩大到150亩。已建成一座300平米的延寿宝殿，2000平方的云水堂、1200平方的五观堂和角虎堂等，正建还有占地1600平方米的灵山宝殿，以及慈悲殿、祖师殿、伽蓝殿、方丈院，整体复建工程将分三期完成，一期工程建设安养院、斋堂、大雄宝殿、普贤殿等主体建筑，二期工程建设禅修中心、净身坊、方丈院、钟鼓楼，三期工程建设天王殿、文殊院、宾客楼、藏经楼等建筑。惠济讲寺建成后从老山远眺，可见错落有致的屋檐、雄伟古穆的轮廓与银杏绿树掩映，江南古刹的大唐遗风和英华书院道场将得以重现。

相传南朝刘宋时武帝刘裕万乘来游，萧梁时昭明太子萧统亦在此读书，附近原有一昭明太子濯足沐洗过的温泉，后人称“太子汤”。北宋初年，汤泉禅院易名为惠济禅院。北宋元佑年初高僧忠境将惠济院改建为惠济寺，明代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驾临汤泉惠济寺。清代道光年间邑人毛麟，苏兆奎两人在惠济寺内创办了一座“英华书院”，从此伴随惠济寺悠远钟磬梵音除了善男信女的祷告外，又多了顿挫抑扬的子曰诗云。熙宁年间，漳南道人昭庆来此隐居，不久其友孙莘老、秦(观)少游、释参廖三人结伴来访，秦少游此前多在故乡居家耕读，亦时常游历于江淮吴楚之间。其主要出游之一，为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与孙莘老、释参寥子游访漳南老人于历阳惠济院，浴汤泉，游龙洞山，又往乌江拜谒项羽墓，极尽游山玩水之乐(时江浦汤泉隶属历阳郡乌江县，县令阎求仁即秦少游和孙莘老的乡友，今乌江隶属和县)，孙莘老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的岳丈，是宋朝皇祐元年进士，在谏院、集贤院任职，因不赞成王安石变法被罢官。孙莘老在汤泉游玩时喜此地山水，次年即在惠济寺昭明太子手植二松处修筑了“寄老庵”，于此隐居并嘱秦少游为作《寄老庵赋》，同时有千古流传的《游汤泉记》问世，秦少游汤泉之行共得诗30多首，时年方28岁，东坡居士于《汤泉赋》后曾题长跋，《汤泉赋》气势开张，其文曰：“大江之滨，东城之野，有泉出焉。……晨夜有声，涵云注玉。此何水也哉?……泓泓涓涓，莫虞岁年，不火而燠，其名汤泉”。少游文采绚丽锦绣可见一斑!汤泉自古就是游览胜地，据地方史志载，来汤泉观光的有宋武帝刘裕、梁武帝萧衍及其长子昭明太子，南唐进士韩熙载，宋代王安石、秦少游、孙莘老及释参寮，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朝名士陈献章、庄定山，清李鸿章、张勋以及英德日等国外宾等，历代诗人于此也多留有题咏，诸如贺铸《题乌江汤泉寄老庵》：

西庵松竹深，薄暮更微雨。

山禽不畏人，嘲哳方对语。

而余倦宦者，罢日今可数。

京邑夙所怀，其如恶尘土。

行复念斯游，回首怅何许。

明成化年间南京刑部尚书之邑人张瑄有诗《惠济寺》云：

胜境汤泉甲一方，白云深处有僧房。

梅花落讶初飞雪，草色浓疑未著霜。

云母屏开珠箔润，博山炉暖水沉香。

春来剩有新题咏，尽付奚奴古锦囊。

漫步于惠济寺，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山与水”、“树与寺”、“禅与人”的自然和谐。沿着惠济寺入口一路往前走，有百米长的步行通道——惠济禅道，有香樟玉兰和艺术石雕;“鸡鸣井”每到清晨此井中就发出鸡鸣声，后因朱元璋驾临惠济寺而改名为“香泉井”;昭明太子是一位虔诚佛教徒，文采出众才华横溢，为躲避宫廷争斗来到惠济寺，读书诵经远离红尘，如今塑立有太子读书像。许愿架围绕在一株银杏树四周，红色祈愿带挂满随风飘拂，上面各种各样的字体写着各种各样的星语心愿，牵系远近深切的愿景和寄托。林下新增的禅坐石谓为林下禅定，平添了自然静谧的冥想遐思。

缘于来时已近午时，未及尽善浏览惠济全貌，朗明法师法事中电话告知直接来膳堂午餐，餐堂宽敞明亮，楼上是朗明法师与来访者一道诵经佛事，如若学堂一般就餐素斋后，感觉似乎没有写生也没深切感知这个人文所在，还是决意在“云水寮”留宿一夜，203室，放下简装行李，带着速写本便又来到寺院随意走走看看，特意首选古树禅院写生，恰好遇见曾经相识的仕元，他从古树禅院出来看见我便主动握手说过来写生啊，我还没反应过来便与其握手说是的，他是圆霖法师在家弟子吧，拟圆霖观音书法都很相似的，山水也有他的感觉。禅院院名为朗明法师题写，门联“古今一念三千界，树泉不老悟禅心”也是其书写，是弘一加好大王或金刚经的圆融生拙天趣，院内有“英华书画院”出自林筱之隶书字迹，禅书味浓。也是准备不够充分，铅笔不想用黑色签字笔一支不够，换了仅有的蓝色签字笔还是不够用，快四点多了，打听四点多较早晚餐，随即赶到汤泉街道上买了几支笔，只有油笔将就了，学校门口文具店太远的地方来不及，路上留意到一个绿地上范曾题写的“胜境一方，惠济汤泉”八个字广告语，也遇见一个茶店里有圆霖法师观音造像和他写的“老实念佛”，店主说他的父亲与圆霖法师是朋友，观音是复制的书法是真迹。赶回寺院匆匆写完一帧未尽的速写，吃完饭继续直到夜幕降临。

夜色惠济格外静穆清凉，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寮房的橘黄显得柔和暖意，星星点点的深深湛蓝的天幕尤为豁远无垠，走回宿舍也不太晚，没电视，素洁简约的居室里一个人透过窗户眺望远方，远方除了天幕也没什么高耸建筑和大山阻隔视线，只有不远不近的灵山宝殿凝重庄穆的雕塑轮廓，仿佛聆听到了清脆铃声，伴随夜色竹林的萧萧一起传来……充电，睡觉。

第二天六七点起来早饭后，为云水寮和石山芭蕉院墙一瞥速写，来到朗明师题写的“延寿宝殿”，门联为赵朴老题署“树老心空千佛地，泉温井古三观禅”，那么灵逸庄穆，应该是先生亲题不二。还没开门，天有些阴有点雨，听说北方下雪了，还好备了伞，雨丝点缀渲染着速写页面，效果更意外。一位中老年妇人也不知可否居士婆婆不紧不慢地开锁，开门大吉，我便随她走进延寿宝殿再看看沙孟海题写的“海云豪光”，大气豪迈，不逊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和绍兴的“王右军祠”，头天来看见就不由自主迫不及待地想拍照，被这位婆婆还是谁告知不好拍，于是抱憾地放下，心有不甘也甘心情愿，毕竟有人在礼佛参禅，毕竟殿里佛像不宜留影，尽管我说我只拍殿堂上的匾额。好一个“海云豪光”，这是怎样的云朵又是怎样的“光明”?既然不能拍照，那就索性点燃一柱心香，祈福平安祈福吉祥。天色渐亮，便有游人三三两两涌来，拍特写美图镜头的，录影抖音直播的，还有微型无人机拍制鸟瞰视频的，想来都是为了存载2020生命记忆里最后那一抹绚丽灿烂的惠济金黄?留守期许未来岁月的缤纷美好吧?

“春有老梅秋有桂，夏有荷月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四季流转中感受着自然变化带来的美，在古银杏树下祈愿明天更美好，愿你我将所有的烦扰都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把荒芜平淡的日子经营成一片姿色斑斓……

江海滨于徽州新安艺舫

2020、12、17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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