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到用时方恨少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对纸张上刻印了铅字的书籍有了好感。说是好感，其实是一种朦胧意识所致。至于在我出生的时候，是否父母也拿了纸墨、书笔、勺子等等有一定象征意义的物具摆放在那里玩了一把抓阄“定终身”、“定志向”的超级游戏，就不得而知了。

只记得那时候父亲的爷爷还健在，他常常拄着挺脱的荆柴拐棍，亦步亦趋地走到墙角下的日光灿烂处，端坐在自编自织的马扎之上，窸窸窣窣地从大襟棉袄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然后从口袋里请出那只陪伴他多年的老花镜，架在眼眶上，端起书本就念念有词了。我不知道老人家读的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很认真的。再过了几年，我稍稍识了几个字，才知道父亲的爷爷经常读的那本书是《四书五经》。现在我的书橱里已经有了多个出版社出版的烫金的《四书五经》版本，但却找不回父亲的爷爷那种如醉如痴的读书的感觉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那本泛黄的《四书五经》去了哪里，那用毛笔细楷竖写的字体现在还记忆犹新，却只能在回忆里去还原那些场景了。

父亲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书。到他退休的那一年，恰好是他教育生涯的第三十个年头。清晰地记得在我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每逢临近年关，父亲便买了墨汁、毛笔和红纸，准备着开始写春联了。那时候集市上还没有摆摊叫卖的各种烫金描红的春联，只能人工书写。在父亲看来，写春联是一项大工程，要早做打算，早做部署，来不得半点马虎。等年假一放，离春节还有十来天的时候，父亲的砚台就请到桌子上来，墨汁当然不是现在的一得阁，是从代销铺买来的便宜的罐装货，拧开塑料盖子，咕咚咕咚倒到大白瓷碗里，黑色的墨汁慢慢浸染了白里透明的大碗。这时父亲是不急于拿毛笔去写字的，先用笔尖在大碗的墨汁里轻轻地一蘸，在碗沿上抿一下，看看墨汁的粘稠度。随后父亲把毛笔搁在砚台的边沿上，拿了舀子去盛水的大缸里崴上半舀子凉水，一边加水一边提起毛笔在碗里匀速搅拌着。加了多少水，父亲心里有数，搅拌的毛笔能拉开物，且写出的字浓淡相宜，不至于像画梅花一样讲究水墨的皴法。那时不明白父亲这一动作的实际意义，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不停地向盛着墨汁的白瓷碗里加水，也许是因为要节省一点墨汁吧。邻里百舍陆陆续续地买了红纸拿到我们家，父亲那时候烟很酗，有的人家讲面子顺便给父亲买上一包或者两包香烟，那时候大众牌或幸福牌香烟每包六分五，不带过滤嘴。也有讲排场的带上一包琥珀牌过滤嘴香烟，父亲舍不得抽，留着过年招待贵宾。每一户的红纸父亲都要登记，张三拿来了几张需要写几幅春联，李四拿来了几张还是油光的好红纸也要记清楚，不能给人家用错了红纸。等父亲把一张张红纸按照门心、框对、横批、春条、斗方等分类撕裂开来，我们兄弟几个就派上用场了。父亲每写一副春联，都需要找地方晾干，不到一会儿，堂屋的桌子和门框上都搭满了，要一茬一茬地收起来，每一副又不能配错，譬如上联“俏也不争春”，下联只能配“只把春来报”，横批就配个“新年大吉”就好了。父亲写着，我们就默默地记着词，以防折叠的时候搭配错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提起笔来经常写“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样的句子，而且里面的字一般是用繁体字的，看起来厚重大气。有时候父亲也写“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样励志的框对，写这样的字父亲一般是很用力的，墨汁也蘸得多，一气呵成。在写横批“天道酬勤”时，父亲一般是点上一支幸福牌的香烟，狠狠地吸上一口，换成粗腕子笔，直接倒出原汁的墨水，不再掺水，黑黑的墨汁泛着油墨的冷光，落笔如云，韵致十足。那个“道”字的走之旁若龙腾空，“勤”字的右结构“力”那一撇婆婆娑娑，力透纸背。记得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这些字那么有劲道？父亲吸一口烟慢吞吞地说：写字就是写人生，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一笔一划里藏着。

父亲写了这么多年春联，如今很少再写了。现在市面上各式各样的春联百花齐放，应有尽有。但在我心里，再也没有父亲那一笔一划来得刻骨铭心。有一天，我在父亲老旧的书柜里看到了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新华字典。翻开有些泛黄的纸页，有一张黄表纸在里面夹着。一个个古朴、遒劲、棱角分明的大字映入眼帘：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那字像要从薄薄的纸面上跳出来，直接扎进你的内心，抓住了你整个的人生。

父亲说那字是他的爷爷留下的唯一纪念，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夹在泛黄的记忆里。父亲的爷爷没有留下什么珍贵的书籍，但我知道那几个字是他人生的写照，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作者简介】

刘勇，笔名墨未浓，海旻，男，1970年11月21日出生。现居住山东新泰市，在一家矿业集团从事宣传工作。1994年毕业于山东科技大学土木工程学院，1995年由西南师大出版社推出诗集《绝恋》，2012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诗集《在水之湄》，诗文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黄河诗报》《散文诗》《北京文学》《阳光》《当代人》《北方文学》《芒种》《文学界》《红豆》《创作与评论》《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淮风诗刊》《半月谈》《人民日报》《辽宁青年》《青年科学》《知音》《中国国土资源报》《中国安全生产报》《中国煤炭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重庆晚报》《杂文报》《新西兰联合报》加拿大《大华商报》等国内外各大报刊。获过多种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