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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材生自白:我的成就,不是我母亲的功劳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本站小编

与自主招生最相关的是高考,如果我们仔细梳理,又会发现更长的关系链条:高考前后的衡水中学等是部分人瞄向人才选拔制度的靶子;义务教育和公益教育相关新闻背面的社会资源分配问题;教师学术不端、品行不端和学生“水”论文事件频出让高校教育饱受诟病……再追溯下去,还有起启蒙、塑造意义的家庭教育问题。今天我们便论及此。

1月14日,教育部“强基计划”出台,这标志着高校自主招生项目全面取消了。

与自主招生最相关的是高考,如果我们仔细梳理,又会发现更长的关系链条:高考前后的衡水中学等是部分人瞄向人才选拔制度的靶子;义务教育和公益教育相关新闻背面的社会资源分配问题;教师学术不端、品行不端和学生“水”论文事件频出让高校教育饱受诟病……再追溯下去,还有起启蒙、塑造意义的家庭教育问题。今天我们便论及此。

家庭教育,已经是广受关注的热门话题。去年的几部热播电视剧都与之有关,推至更早,还有台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不久前,其原著《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也在内地出版,这一次我们从中摘选了一篇“高材生自白”,想站在教育体制改革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放眼我们目光可及之处的教育,观察、思考、讨论。

这个故事也足够典型,它的核心矛盾是“中国式家庭”普遍存在又似乎都不可调和的那类问题,即亲子关系、代际关系。如果你也有一个会管教的家长,或者也有一个被管教的小孩,想必能理解其中那个“好”学生或者“坏”妈妈的角色。

当然,在这个单方面阐述、冲突性极强的故事里,我们很难论谁的是非对错,因为家庭教育也有立场之间的拉扯,关乎谁会把教育视作“教化”,希望掌控它,谁又认为教育是一种“驯化”,试图挣脱它,又或者,还有别的视角,我们还没注意到。

01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是个很成功的小孩。十五岁考上第一志愿高中,而我的数学成绩经常是全校前三名。十八岁时,我考进台湾大学的热门科系。满二十岁不久,我在一场知名的比赛中拿下亮眼的成绩,这项成绩给我的个人经历添加了不少光彩,之后我申请国外大学很顺利,收到不少知名大学的入学许可。

我的求学过程引来媒体的兴趣,在准备出国的暑假,我与母亲一同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几天后,新闻稿陆续出来了,我忐忑地读着,记者对我的形容真是美不胜收,美得我不禁怀疑他们笔下的人真的是我吗?另一个更奇妙的想象浮上脑海: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一位母亲或者父亲,也像我的母亲那样,轻手轻脚地剪下这则报道,用荧光笔标示出值得参考的学习方法,左手食指放在我的照片上,右手摸着他们小孩柔软的头发,跟他们说,“要向这位大姐姐学习哦”?

如果我说,请不要这样做,各位家长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剧照

为什么这样说,要先讲讲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自小就很聪明,学业表现也非常优异。像她这样优秀的女性,对自己的人生充满抱负,只是最后在工作与婚姻的两难上,她顺从社会的期待选择了后者,为了配合我父亲的工作方式,我妈最终挑了一个稳定却几乎没有挑战性的工作,这多少辜负了她辛苦得来的硕士学历。我的母亲不曾对这样的抉择明确表示过后悔,但她在谈吐间仍透露出一些端倪,例如她在叙述自己的人生时,多半聚焦在结婚生子之前的阶段,她是如何孜孜矻矻,如何挤进全校的前十名,如何找到众人歆羡的工作,等等。母亲这时的手势繁复且华丽,她言语架构出的世界,步调紧凑且充满冒险。

等故事进行到她与我爸结婚之后,母亲的叙事态度变得很平稳,甚至有些呆板、无趣,因为,后半段的主角冷不防地变成了我和妹妹,故事的轴心成了我们。这是我母亲的故事,她反而退居幕后把舞台让了出来,屏气凝神地看着我和妹妹在上面演出。这或许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母亲从自己的人生舞台走了下去,把我和妹妹推上场。

02

故事要从永远算不完的数学习题说起。

父母在管教小孩时,有一个很简单的出发点:不希望小孩重蹈自己的覆辙。以我母亲的背景来说,在她接受教育时,所有科目的分数都十分理想,唯独数学一科始终差强人意。为此,她花了更多时间苦读,投资回报率却很低,联考成绩出来,数学一科把整体平均成绩拉低了不少,她与台大擦肩而过。这算是母亲求学史上最大一次的滑铁卢。

即使之后她在大学认识了父亲,顺利地跟父亲出国念书,拿到了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她仍旧无法忘怀联考时数学失败的经历。因此,在我这个大女儿出生前后,母亲拟定了一套很系统的学习模式。她的出发点很好理解:只要我比一般的小孩更早接触数学,耳濡目染之下,绝对会有很出色的成效。

我还很小,还无法顺利抓握物体的时候,母亲已尝试教我简单的加减原理,素材可能是随处可见的纸花与糖果,或者是散步沿途的行道树与小鸟。这种活泼的方式很吸引人,我很快便理解了加减的规则,在我进入幼儿园时,对三四位数的加减已经驾轻就熟。母亲并不满足,很快她提高了难度,进入乘除和四则运算,生活化的教材不再容易寻找,母亲从坊间买来她认为“很有趣”的数学习题,先把题目浏览一遍,勾选出她觉得有价值的题型给我练习。对五六岁的我而言,这部分的学习有点难度,我混淆了一些符码的意义,出错的概率也越来越高,母亲从来不掩饰她的失落与沮丧。相反地,如果我答对的概率很高,母亲也不吝于绽放微笑,拍拍我的肩膀,赞许我的聪颖。

母亲两极化的反应,让我成了一个非常好胜、得失心很重的人;此外,为了和喜怒无常的母亲相处,我变得很敏感、很擅长察言观色。这些人格特质的好坏,长大后很难分说,但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言,我觉得太沉重了。

进入小学之后,我立即展现出运算方面的优势,看到同侪被简单的数学习题难倒,我很讶异,也终于正视到自己在数学这一科的确领先他人不少。我的心中充满矛盾与冲突,有时,我埋怨母亲分派的功课太繁重,有时,我又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

因为我其他学科的表现不是很突出,数学一科是我成就感的主要来源,久而久之,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科目,会自己安排更高阶的题目。母亲很满意我的主动,日子久了,她对数学这一科的干预也少了。

但这不代表她将松绑对我的规划,母亲为我开辟了第二个战场:英文。

母亲的英文非常流利,她天生语感就好,又在美国拿到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母亲相信,只要在英、数这两科拿下顶尖的成绩,在台湾的教育体系下就能无往不胜。因此,在既定的数学习题之外,我的每日例行事项又多了背单词和阅读英文小说。

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语感,第一千个单词还算简单,我很快地背熟了,进入第两千个、第三千个单词后,我的进度有些停滞。英文是母亲颇有心得的领域,她在这方面的要求当然更严苛,我的数学不劳她操心,她便盯着我的英文。我越是心急,就忘得越快。

随着年级往上升,母亲“见贤思齐”的心态也跟着升级。只要我身边出现了很会读书的小孩,她就会急着去请教那位同学父母的教育方针,并且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实施。母亲在翻阅报章杂志时,花最多心力阅读的无非是教育一栏,她会找一些参与数学、英文竞赛获取高分的报道,剪下来,注记他们获取高分的关键,要我读那些重点。确定我看完之后,她会很慎重地问我:“看完这篇文章,你有什么心得?找出你在背单词时犯的错误了吗?”“现在,你知道你计算的数学习题不算多了吧?比你认真的人多得是!”

母亲想用他人的例子来激励我。

然而,在当时的我听来,这些话语都在讲同一件事:我不够好。

03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某初中的数学实验班就读,之所以称为实验班,是为了回避能力分班的争议。实验班里人才济济,我的排名不如小学时顶尖。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渺小。我有些紧张,我妈也是,她对我名次的得失心加剧了。不分大考小考,母亲从我的书包里翻出每一张英文与数学的考卷,很有耐心地追问我:“班上平均是几分?”“最高分是多少?”“比你高分的有几个人?”“你想过为什么这次会退步吗?”假使人生是一部字典,让母亲挑出她最热爱的两个字眼,我想很可能是“检讨”与“进步”。

母亲很擅长给小孩描画一个美丽的蓝图,内容不一而足,可能是在几岁要考过全民英检中高级,数学竞赛要在校内取得怎样的名次,考进哪一所顶尖大学,或是从事某个光鲜亮丽的职业,等等。为了确保我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她研拟出一系列的待办事项。母亲不是没有开过商量的大门,但我很少成功地改变她的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形是,我深受母亲所描绘的美好蓝图吸引,也相信那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这也是事情演变到最后越来越复杂的原因,我也被说服了,接受了母亲的说法,既然我这个当事者毫无挣扎的迹象,旁观的他人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跳出来,质疑这些安排的合理性。

认真说来,顺从从来不是母亲最渴望的亲子关系,但一旦我们表现出顺从的姿态,她的表情会很和悦,我和妹妹也能避掉抗拒所带来的冗长的唠叨。长期演变下来,顺从成了我和妹妹最明智的选择。面对母亲不断膨胀的美好蓝图,我们不再细想,点头说好。

母亲渐渐觉得她是对的,所有逸脱计划的事物都是不合理的、对小孩有害的。

母亲不止一次表明,她不喜欢虎妈那套高压教育的方法,那会损及小孩的独立与自主。母亲想成为开明的母亲。不过,她在不知不觉中,还是走上了类似虎妈的路。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初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个“阅读与写作”工作坊。我的语文向来很差,对于中文阅读与写作也毫无热忱,但我的好友和我心仪的男生都参加了。晚餐时,我向母亲表明自己想参加这个工作坊。

母亲听了,眉头皱起来,很明白地告诉我:“你不需要参加这个工作坊,语文这科不重要。再说这个工作坊会占去你三天时间,你这三天的数学和英文进度怎么办?”

我再度游说,跟母亲介绍这个工作坊的师资多么难得、课程的规划多么鲜活,说到最后我的口吻几乎是哀求了。

母亲没再理睬我,转头去和父亲说话。

我拿不到报名费,报名截至当天,我只得把申请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相同的情况也出现在高中。我就读的高中,留校晚自习的风气很盛行。升上高三后,我跟母亲沟通,放学后想留在学校读书。母亲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她很坚定地告诉我:“你在学校坐了一整天,上了八堂课,已经耗去不少精力,晚自习只有一个小时的用餐和休息时间,根本不能放松,接着读下去也没有效率。不如回家优哉地吃顿晚餐,睡个三十分钟再读书。”

我跟母亲说:“有很多人留下晚自习,一起读书的氛围似乎不错。”

母亲回说:“你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说过了,晚自习不适合你。再说,这么多人留下晚自习,教官只是偶尔巡逻一下,你们一群人难道不会聊天、分心吗?家里这么安静,又是你的家,我搞不懂,你何苦要舍弃这么良好的读书环境?”

我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母亲又说:“别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在母亲心目中,一个决定的做出,只要小孩子发表过意见,做父母的就符合“民主”的条件了。这同时也暗示了一个危险,母亲认为她不必认真聆听孩子的意见。

母亲有一点说错了,家里并不安静,还很吵。

我准备考大学那年,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对妹妹的教育理念发生歧异而降到了冰点,每个晚上,我在书房挑灯夜战,他们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一而再,再而三地飘过来,我被干扰得无法专心。

有一天,他们结束了龃龉,将近八点时,母亲宣布开饭。

我放下书本,前往饭厅。为了缓和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我发起一个话题:“我最近整体成绩提升了,因为花了一点时间练习作文,语文就进步了。”

我妈瞄了我一眼,嘴角挂上她擅长的冷笑:“语文是一点也不重要的科目啊,不是吗?”

她没看着我,是以没发现我脸上凝结的笑容。

母亲一边咀嚼饭菜,一边含糊地说:“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与其练习作文那种轻易就能上手的东西,不如检讨一下你的英文写作,你的英文作文不是始终卡在十六分上不去吗?还有,你的数学也不能大意,别忘了,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但求个七八十分,你至少得拿个九十分、九十五分,才不枉费我自小到大对你的栽培。”

母亲越说越起劲,我体内的一条线也绷得越来越紧。

她的长篇大论进行了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啪啦”一声,那条线断了。

我站起身来,话语一串串争先恐后地从嘴巴里蹿出来:“你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啊,大事小事,只要稍微不顺你的心,你非得拿来说不可。我语文作文进步,给个赞美很难吗?这也能牵扯到我的英文作文和数学,你的控制欲真的很恐怖。你老是跟别人说你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你真的是吗?我很怀疑。我倒觉得班长的母亲比你开明多了,不论班长有什么意见,人家母亲都尽量给予尊重。我很羡慕班长,他有一个真正开明的母亲。”

这席话似乎启动了母亲内心世界中一个不知名的按钮,她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骇,几秒后,她恢复沉着,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知道其他家长在小孩不乖时,是如何用拳脚教训他们的吗?我没有打你,凡事努力跟你讲道理,你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是不听,我那么用心在关注你的学习情况,你可别不知感恩。班长?他的事你实际了解多少?说不定人家的父母根本没在教,你不懂,还把事情美化成‘对小孩的尊重’,不觉得好笑吗?”

根据过去我跟母亲来往的习惯,此时我会闭嘴,放弃挣扎。

但那天很奇怪的,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以为没有对小孩动手动脚就是好父母了?非得身上、脸上有个瘀青伤痕什么的,才能代表小孩受伤了吗?你真是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对我的诸多控制,不算是伤害吗?”

“看来,我不打你,你还真会忘记自己是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手上多了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好久不见了,我以为母亲早已丢了。

棍子朝我飞了过来,我接住了棍子,同时,下意识地朝母亲挥出一巴掌,但在场面即将失控的瞬间,我以残存的理性缩回了手,只是指甲擦到了母亲的脸。

母亲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这是他人的手。

“你居然想打我。”母亲抚着脸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心中浮现一丝罪恶感,但与罪恶感一起出现的,是解脱。我终于反击了。我不后悔,心底分外雪亮,我跟母亲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流下眼泪,看着我说:“你让我好心寒。”

目睹整个过程的父亲冷不防地冲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要我向母亲道歉。

我一点也不意外,这是父亲标准的作风。

现在,我想花点篇幅来说说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人很好,他具备许多值得称道的人格特质,诸如诚恳、随和、老实、孝顺及埋头苦干,等等。我的祖父母对这个儿子赞不绝口,与父亲共事过的同事会说他是令人愉快的合作伙伴。但我的父亲有个小小的缺点:他很厌恶处理他人的情绪。

偏偏他又娶了一个聪明美丽,却也非常情绪化的女人。

每逢母亲陷入顾影自怜的情绪之中,父亲一贯采取的策略是防堵。他给母亲所有她想要的,借此来平抚母亲的不满。父亲最常告诫我们姐妹的,绝不是什么做人的大道理,而是“我出门工作了,要乖,听你妈的话,别惹她生气”

父亲的纵容养大了母亲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母亲像是个小孩,她非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可。现在,她要我的服从,我不给,父亲只好跳出来,甩我一巴掌,要我交出我的服从。

最圆满的结局该是我识相地跟母亲道歉,但我没有,我走入房间,摔上门。

有一个角色,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就是我妹。

那日过后,我跟母亲没再说话,前后有两三个月,我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日常庶务上。

大考前一个星期,我反复地发烧、退烧,考期越近,身体的毛病越多。考前第三天,我在学校险些昏厥过去,校医把我送去急诊,并请母亲直接在医院跟我会合。我接受了抽血检验,医生说,我的白细胞数值很不寻常,必须静养二到三天。闻言,母亲一把将我搂入怀里,哭了起来。

考试当天,母亲跟随我和父亲走到地下室,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以我跟她的默契,这就是示好的象征了。

和好不久,母亲又故态复萌,只要我稍微冷落她的情绪,她就会吐出伤人的话语。“你真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祈祷你的友人没有发觉你的本性。”“没有我的栽培,你觉得凭你自己的实力,有办法考出这么优异的成绩吗?”

我又频繁地做起噩梦,梦境很一致,我和母亲起了争执,我再次对她伸出拳脚;母亲满脸绝望地注视着我,而我在梦中不停地向她道歉。

醒来时我往往泪流满面。

我不禁想念起冷战的时刻,那时,我是自由的。

04

现在,故事的第二主角——我妹要出现了。

鉴于我在小学即立下显赫的战功,母亲不假思索,完全比照教育我的方式,给她设计了一系列的补充教育。母亲很乐观,她坚信自己可以复制出第二个成功的小孩,甚至更好。

我妹与我,无论是在外表、个性还是天赋上,均有天壤之别。

她活泼、好动,我则内向、文静。

我可以忍受整个下午蹲在书桌前只为解出一道数学题。她完全没办法,她太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吸引,可能是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窗外的鸟鸣或是刺耳的喇叭声;你把笔交给她,她不会用来算数学、写单词,她会送给你一张画。我擅长逻辑,我妹则专注在事物的美感上。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世界需要我这种人,也需要我妹那种人。

母亲对妹妹的反应感到彻底的失望。

没错,就是失望,她对我是失望,对我妹是彻底的失望。

母亲用苛刻的言语去攻击妹妹的“不受教”,好几次,母亲出了作业,妹妹不愿意写,索性翻抄答案,在母亲识破妹妹的敷衍时,妹妹会展现出诡异的倔强,不惜捏造出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的借口,来正当化、合理化她翻抄答案的行为。

妹妹的闪躲强化了母亲的怒气,母亲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她哭得很惨。可是,下一次,她依然翻抄答案,母亲依然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类似的桥段上演了好几次,几乎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

我在心底质疑,为什么妹妹不诚实一点,向母亲表明:我就是不想写你出的作业。

有一天,在母亲起落的棍棒中,我看懂了妹妹,她接受的是跟我一样的教育、一样的训诫,她也跟我一样生怕母亲伤心。所以,妹妹宁愿挨揍,也不愿把矛头指向母亲。

我看懂的那一刻,也只是站着,继续看妹妹被打,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我不敢帮妹妹说话,生怕被波及。

升上大学,搬去住宿舍,跟家人的距离远了。在我着迷于崭新亮丽的大学生活时,妹妹的性格也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她开始花大量时间打理外表,课业也一落千丈,最后,她瞒着父母一再翻墙逃学,跟新认识的朋友不知上哪里去。

妹妹自小是个美人坯子,上了高中更是出落得美好出众,加上纤秾合度的线条,很快便吸引到一票追求者。妹妹活在一个冷热分明的世界里,她在家中是个饱受母亲讥嘲的苦情角色,到了外头却是众星拱月的风流人物,一群年轻男孩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争风吃醋。

妹妹流连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门禁成了个笑话。

母亲不时向我报告妹妹的异状,我意兴阑珊地听着,一心只想着如何挂断电话。

我很满意自己的大学生活,不愿再分神去想家中的事。

大三升大四那年,我在一场比赛中获得很好的名次,成绩公布后不久,母亲打电话要我回老家一趟,说大舅要请我吃饭,为我庆祝。

席间的对话很愉快,小表妹是个开朗、甜美的小可爱,时常把大人逗得哈哈大笑。她是试管婴儿,夫妇俩将近四十岁才生下这个女儿,他们非常宝贝她。

聚餐进行到一半,舅舅指着我,低头跟小表妹说:“你看,人家姐姐是念台湾最好的大学,去比赛又得到那么厉害的名次,哪像你啊,一听到读书哦,整张脸就皱成一团。”

小表妹拉着舅舅的手腕,发出甜腻的撒娇声:“哎哟,不要一直说成绩的事啦,好烦哦。”

“都不晓得该怎么说她了。”舅妈苦笑道,可她的眼中是满满的宠溺。

“没关系啦,成绩不是最重要的,让小孩开心成长也不错啊。”母亲顺势说道。

这时,一旁的妹妹发出一声嗤笑,声音大到众人想装作没听见都很难。

我的眼角余光瞄向父亲,父亲没说话,低头扒饭,筷子划得飞快。母亲站起身来给小表妹舀汤,表情有些凝重。

为了化解尴尬,舅舅讲了一个笑话,我和父亲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很不幸,妹妹不打算放过大家。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直视着母亲。“你平常不是最喜欢说,谁家的小孩成绩那么烂,要我千万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吗?现在,小表妹的成绩糟透了,你竟然没有意见,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众人停止了咀嚼。

“你给我闭嘴。”母亲气得双眼涨红。

妹妹的嘴角扯了扯:“我又没有说错,我说的是实话,是实话为什么我要闭嘴?如果我考出跟小表妹一样的成绩,你有办法接受吗?你一定觉得我的人生要完蛋了吧,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地说‘成绩不是最重要的’?”

在那一刻,她的侧脸、她的轮廓、她挥舞双手的姿态,无懈可击地像极了我妈。

我有些忘了这顿晚餐是怎么结束的。舅舅一家人可能吓得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结账告辞了。

看着浑身是刺的妹妹,我既感到陌生,也很愧疚。我跟父亲没两样,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情愿牺牲妹妹的权益。我常拜托妹妹识相一点,少花点时间在外表,多花些心力念书,尽早把排名拉到好看的数字,好让母亲开心一些。

另外一个更糟糕的心态是,我很庆幸妈妈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妹妹身上,让我能喘口气,多做一些我喜欢的事情。

这场不欢而散的庆功宴,令我对于家庭的无力感更深了。

05

我要去国外读书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虽说是下午的班机,但我六点多便起床了,环视着自己的书房,回想起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在书桌上找到一个信封,里头是一本日历和几张母亲的信。信中母亲写着,我在国外的日子里,应该常常写信给她,并在日历上注记我寄信的日子和寄信当下的心境;同样,她也会在自己那本日历上注记收到信的日子和读信当下的心境。信末,母亲说,待我回国的那天,可以一起玩味这几年来我们母女俩互动的足迹。

我的心为之一沉,浓烈的厌恶感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起。好不容易可以拉开我们的距离,母亲照样可以想出方法来提醒我她庞大、不容忽视的存在。

母亲走进房间,看见我手上握着那封信,绽开微笑。“如何?这个点子很有趣吧?”

这句话把我拉回了童年。那时母亲总希望我可以读更多书,做更多习题,而为了降低我排斥的可能,她尝试用比较诙谐的方式激励我的学习意愿。

以英文为例。背十个单词,并且尝试把它们组织成一篇文章。想象自己要取悦一位外国贵宾,必须翻译一则笑话。用英文玩故事接龙。之后,母亲总是这么说:“如何,这个点子很有趣吧?”这样的学习手法固然有趣,但在小孩已经做了很冗长的练习之后,再怎么好玩的游戏也会索然无味,小孩的玩心尽失,只想躺平休息。

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乐此不疲地设计“她认为有趣”的游戏,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会强打起精神,假装这一切很好玩,到了青少年时期,我的演技已炉火纯青到足以角逐奥斯卡了。

我回到现实,告诉自己,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用再忍耐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且疏离:“这很没趣、很无聊,我不想参与。你别想再控制我了。”

那一瞬间,母亲的容颜枯萎了。血色飞快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安静地转身离开房间,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因袭过往的模式:哭闹,歇斯底里,编派我的过错,膨胀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她没有,只是离开这个舞台,她的背影看起来是多么孤寂。当她停止大吼、停止用戏剧化的技巧去铺陈她的痛苦时,我反而看到母亲最真实的一面:她很寂寞,她希望我们多重视、多亲近她一些。

我的母亲,将家庭视为她的成果,将两个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中心,她大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我与妹妹身上,希望我和妹妹成为成功人士,对社会有所贡献。在这样巨大的善意之下,悲剧很容易随之诞生。

首先,母亲忘掉了她也是个妻子、是个同事、是社会上的一员,甚至是她身为“自己”的身份,她太执着于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在这个关系中,跟她对话的演员只有我和妹妹。只要我和妹妹的反馈稍微不符合母亲的期待,她的情绪就会低落,然后把这份失望转移到我们身上,我和妹妹的日子好坏完全取决于她个人的阴晴悲喜。

其次,母亲对于“成功”的认知太狭隘了,她定义中的成功,就是在学术上、职业上取得稳定、可供辨识的成就。至于美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生活中那些琐碎而美好的小事,母亲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花太多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我幸运一点,一个侧身,侥幸穿过了这么狭隘的缝隙,妹妹惨一些,她跟母亲的标准格格不入,自信心近乎全毁。

母亲在教育女儿的过程中,带给我和妹妹不可计量的伤害,但都无法磨灭一个事实:她很想要把我们给“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热衷做母亲,读了很多亲子教育相关的书,也不吝啬去请教他人。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确实是爱着我和妹妹的。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爱我们——这两个出自她,但又和她不同的生命。

06

如今,外人看我的眼光仍然满溢着歆羡与崇拜。他们看不见这个家庭底下的暗流,只看见光华灿美的表象。在我和母亲共同出席的场合,有时是母亲,有时是知情的亲戚,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的成就、我获得的奖项以及我申请国外大学的辉煌成果,观众的双眼于是发亮,向我母亲进一步请益她的教育方式。母亲也会满面春风,大方分享她的心得——

“每天给她算十到十五道的数学题。”

“一早起来,精神最好的时候,听三十分钟的英文广播很有用!”

“必须尊重小孩子的意愿,然后把题目设计得很好玩。”

我曾经仔细观察那些家长专注聆听的容颜,想到一段过去。祖父罹患癌症时,举家上下掀起一波“抗癌”的热潮,只要听到哪里有抗癌成功的例子,全家就不计远近地跑去取经,毫无筛选地把对方的想法照单全收。那几个月,家中堆着厚薄不一的养生食谱,分别由自称“抗癌成功”的不同人士所提供。祖父逝世后几个月,我私底下拿这些食谱请教医生,医生看了几眼,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大概想说祖父都走了,多说什么也是枉然。

我在那些家长的脸上,看见似曾相识的神情,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真的相信在生活中安插进一两个“优良读书习惯”后,小孩的成绩就能突飞猛进吗?在实施这些方法时,他们考虑过这个小孩的个性、天赋吗?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小孩的主张纳入考量了吗?

一如我偷偷想过,祖父被喂食那些单调、无味的养生餐时,他快乐吗?很多时候,我们意识不到我们究竟是在讨论一个人,还是一种疾病、一种教育形式。我到今天还是无法厘清,祖父的身体到底是被癌细胞给吞噬了,还是被之后数不尽的治疗偏方给淹没了。教育亦然,真正打击到小孩的,是成绩本身,还是家长们看待小孩成绩的评价与目光?

我妈不坏,她相信每个小孩子都有其潜质,家长的工作是开发这种潜质,好让其发挥到最佳。但她没想过开发过度的后果:小孩自主学习的乐趣被剥夺了。

之前,我提过了,母亲很不乐见虎妈的教育风格,她想成为开明的父母,给小孩子发言的机会,注重孩子的情绪。这是她的说法。我长大一点后也发现了,母亲是给了我们发言的机会,但纳入参考的概率很低;她重视我们的情绪,但更要求我们重视她的情绪。

直至今日,她仍认为她是民主、开明的母亲,她仍相信我的成就来自她的教育方式,但我们不谈妹妹,妹妹是她至今解不开的一道难题。

我不禁想,我们服膺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为这套方法教出了一个“成功”的小孩,坦白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坏的打包成一团,再归因于“父母的管教”,不仅忽略了其个人特质,也忘了把他所处的环境纳入考量。一样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个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将一个小孩的天赋摧残殆尽。只是这些小孩的故事没人关心,人们不喜欢失败的例子,只想倾听教育神话。

妹妹到现在仍是个偏激且愤世嫉俗的人,她很抗拒“教育”这件事。她的成绩不差,只是母亲给她的挫折感太强了,她不得不放弃读书,转向外界寻求成就感。

小孩不是满足家长欲望、想象的容器,或者载体。小孩也不是黏土,任由家长恣意妄为地往自己喜爱的方向捏来揉去。矫情一点说吧,小孩子有自己的生命,他们属于自己,不是家长或任何人的所有物。

这是我在亲子关系这门学问中,挣扎了二十几年的一点心得。

07

我知道,各位读者在等候一个我与母亲和解的大圆满结局。

这也是我过去好几年试图营造的结果,我常在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彻底忘掉母亲带给我的诸多伤害,以及她是如何造就我性格中的黑暗面,真希望我能够再次拥抱她。

但我发现这很难。

与母亲相处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全身僵硬,戒慎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猜测她之后可能要说的话,并且在心里做好防范。我很少回家,一旦站在家门口,就需要花一段时间克制掉头离去的冲动。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自卑、生怕无法取悦她的小女孩。

我很幸运,在感情上,拥有一位交往多年的伴侣。

我的伴侣非常有耐心,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梳理我性格中的缺陷,也很能理解我母亲的教育方式对我的性格造成的冲击。每次,我因为母亲的指责陷入自卑时,他会温柔地劝哄我,给我赞美,让我从黑暗中走出来。宛如施展神奇的魔法,不管怎样,他都可以找到我内心那个来不及长大的小女孩,给她安慰,告诉她:“你是个好孩子。”

他想要小孩,可是我很害怕。我跟他坦承心中的畏惧,我很担心自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悲剧。我幻想过不下几十次,有朝一日,我的小孩站在我面前,口中吐出:“你的控制欲真是太恐怖了。”单是想象这个场景,我就窘迫得无法呼吸。

我跟母亲试图和解了无数次,但好光景维持不了太久,在亲密且频繁地接触一阵子后,我们会分别忆起一些过往不愉快的场景,疙瘩又全数长了回来,我们再次变得疏离。

这样和解、疏离的反复过程很煎熬,也很讽刺,越是急着修补,就越可能制造新的伤害。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我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急着讨好母亲的卑微心境、母亲扔掷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语、那些无以名状的愤怒与情绪、母亲带给我的种种创伤,那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我还是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关怀我的母亲,并许愿她一切都好。

这就够了。终究我们不是在演戏,这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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