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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条与功利


来源:遍地文学

文|陈丹青今日艺术教育及本院教学感触归国教学三年,承院方与同侪善待扶持,本人虽不胜任而能相处愉快。今国家富强,大环境空前良好,唯教育现状与大环境差异甚巨。走访南北各校,兼

文|陈丹青

今日艺术教育及本院教学感触

归国教学三年,承院方与同侪善待扶持,本人虽不胜任而能相处愉快。今国家富强,大环境空前良好,唯教育现状与大环境差异甚巨。走访南北各校,兼以教学四期,初识国中当代艺术教育套路,其间有所为,有所难为,希望大,问题亦大,是故,每在会议桌上直陈所想,意见峻急,念院方雅量,以礼听之。今遵嘱书面议论教学端绪,试以“考试政策”为面,“本院教学”为点,陈述教育事业前所未有的“功利主义”与“教条主义”——我自知以下意见无非空谈,故仅谓之为“感触”而已。

考试政策

春夏之交,永善老师与我被叫到校部开会,是清华前书记贺女士恳切听取人文艺术学院意见陈述。我仅提一条:“两课”考试制伤害人文艺术教育甚巨,不废不改,“人文艺术”一词,形同虚设。我对贺书记说:清华的传统与精神,一则,是中央草坪“行胜于言”碑,一则,乃王国维自沉纪念碑后陈寅恪所撰“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是也。今全国大学生必须人人过关的所谓“政治考试”,是对清华历史的莫大讽刺与背逆。

“政治考试”置人格品德于不顾,其后果,仅述极端个案,即发生清华高才生以化学药水攻击动物园狗熊奇案。此案虽属例外,然为清华九十年所无有。该生学业优良,必通过“政治考试”,但不知怎样“做人”——“教育”而一至于此,尚复何言。

据《北京青年报》载,国家决定以西城区小学做试点,废除“政治”课(据此而知,连小学生也要学“政治”),改以“品德”取试见教,此正本清源之举,善莫大矣。大学考试怎么办?具体意见,

我已在本院“教学前瞻”会议发言稿有所阐述。要之,大学是葆蓄人文传统,承续文化命脉的场所,此乃常识。故政治考试不废,中国人文艺术教育无非摆设,休想跻身世界一流大学。

再就是人文艺术学科的外语考试制。去年我已在上海《艺术世界》为文细数其谬,痛陈其弊,若学院同意,愿再发表。要言之:一、艺术学生掌握外语有益国际交流者,纯属神话。二、今日大学生国文水准每况愈下,思之令人惊心,今欲起救,追之晚矣。盖国文者,国之文化命脉所系,国文不通,学生知识水准、文化修养、人格品质必混沌衰蔽,国文不良,则外语也必不良,此亦常识而已,我考试政策而竟公然罔顾之。

但我深知“国情”渊源,非如此,难以维持局面,故“两课”紧箍咒的实质,乃是“权力”,不是“知识”,更不是“教育”。兹将当今教育体制种种表面文章与严格措施删繁就简,不过四句话:

将小孩当大人管,将大人当小孩管。

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三年来,我同全体学生一样,唯屈从而已,不是所谓“责任教授”,因无教育之责可负——我对所有考生只关照一句话:好好准备“政治”与“外语”,余皆次要。至于“振兴人文传统”、“开拓知识结构”、“与国际接轨”、“不拘一格培养人才”云云,实属梦呓,我不相信。

另一考试怪圈缘自中国当代美术教育史,实亦无以复加的教条主义,即千人一面的“素描考试”。因“前瞻性”会议发言已详谈,不赘。幸本院领导似有考虑之意,唯静待试行新的考试方法。

本院教学

工艺美院有自己光荣的历史。合并而转型,院方殚精竭虑,实有诸多大为难在,因领导同样受制于教育部条条框框,又须迎对社会巨变带来的重重问题,今仅就本院上下关心的教学现状,撮要议论三点:教学品质、学院气氛、绘画系前途。

教学品质——“文革”前及80年代,工美人才辈出,有目共睹。90年代迄今,全国艺术学院教学品质持续下降,此也有目共睹,实非工美一家为然,其中或有以下原委可资探讨:

一、艺术学生向以才具高低为取舍,招生失利,余皆被动。十年来社会价值观丕变,生源品质日见芜杂,晚近教条盛行,招生过程已成“汰优”之势,而招生政策犹如雪上加霜,催之恶化也。

二、工美为历史所囿,教学务求其“实用”,以合并后办学新要求看,遂有教学品质褊狭滞后之虞。

三、艺术与设计教学为90年代全社会商品经济意识所裹挟,学生普遍心态是图实利,谋职业,学风学业转趋庸俗化,实用化。

四、对外开放愈广愈速,西方讯息大量涌入,技艺、观念、媒材、功能,均非昔时,而艺术教育的历史包袱一时难卸,新旧交作,自不免应对失据,教学中的整体知识结构亦必失衡。

五、世界范围大趋势,乃科技主义实用主义压抑人文主义理想主义,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科技至上”的国家功利主义因之尤急、尤偏、尤甚。人文艺术及其教育于今日国情仅属装点门面,怠无实质可言,此状,为五四运动近百年来所仅见。

六、功利心态势成主流,学术腐败弄虚作假乃为常态。其后果,是有效扭曲教育功能,持续败坏学术道德,动摇学院的超然立场,其形态,是教育界权力游戏潜规则与庞大行政势力网。

七、教育产业化,必致学院公司化。此为大势,无可厚非。然在教育宗旨与学院经营、人文理想与经济效益之间,必起深刻冲突,就现状看,问题丛生,后果堪虞。

八、或因以上诸因,遂有管理考核教育者及受教育者的种种政令教条出笼,繁复严厉,不假情面,看似“对症下药”,无奈我“国情”者实乃“药”、“症”同体,循环助长,几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势。此一悖论与怪圈,亦见于艺术教育,因其规律在“药、症”之间横遭偷换,兼以强扭硬掰,前述“外语考试”看似冠冕堂皇,实则粗暴侵害人文艺术教育者,即其一端。

以上,仅第二点受限于本院历史,合并后理应乐观,徐图改善,而一、三、四、五、六、七点,悉因社会大势使然,第八点自上而下,莫可奈何也。

要之,当今学院是产业,教职是饭碗,凡此种种,均与学问之道无涉,人文状况魂魄离失,伪学术当道,乃属必然,所谓“教学品质”,说句实话:要保持工美原有水准于不坠,诚属不易,想要更好,短期内既不可能,也不现实。

近期教改种种“药方”,如聘用制、学分制、废除画种专业、增添选修课目等等,均移自西方先进经验。然实行易,见效难,因西方体制背后的深层结构——学术自主、教育私立、市场机制等——中国无一具备,仅片面引进“教条”,一相情愿强求,遂不免效颦画虎,两皆不似。而国中前五十年文化断层、教育滞后、行政结构尾大不掉、知识储备浅薄寡陋等历史包袱,并无本质改换,兼以前述“药、症”同体之效,诸般教条如急火猛药,过犹不及,尤添病源,以致原本针对现实的政策,严重脱离现实,甚至恶化现实,连国中艺术教育本来那点可怜的经验亦告涸竭见底,就我所知,自然科学教育现状同样弊端百出,其内情,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照国家大势,以上状况或许是转型期必须付出的痛苦代价。是故,当代艺术学院承受着学院本身难以承受的难局,要维系教育宗旨及文化艺术的双重纯度,本院自身的操守与挣扎,其效甚微,

实有待于全社会的转型过程,逐步改良,逐渐完善——平心而论,本院未见公然的腐败混乱,可谓气象澄清。而合并后本应占尽优势,然教学局面何以迄今滞闷难开?

第四部分 调皮与聪明第25节 附二:教条与功利(2)

就本院现状看,校内与社会的整体文化资源,两皆窘迫——我们究竟侧重“专业技艺”的传授?还是更新观念、拓展视野、使学生更其博识?观今之教学,以上二者,无论是有所兼顾还是有所偏重,均不得要领——此题甚大,故长话不能短说。要之:教条与教改所期望者,悬之过高,既迫于文化大势,又昧于文化大势。此亦非工美一家为然。新世纪艺术教学的大是非大方向,各校主事者均难出以鲜明的阐发,宏观的把握,唯竞相改善硬件,扩招创收,取其表面繁华与经济实效而已——故清华校长梅先生名言“大学之谓非大楼也,乃有大师之谓也”,而今日大学唯大楼竞起,“建设”遥遥领先于“教学”,其品质的“今不如昔”、“一代不如一代”,早已是公认的事态。

鉴于此,唯一可资点缀门面的权宜之计,即抓紧“尖子”的培养。然进入21世纪的中国艺术学院,艺术的地位却易主为宾,不伦不类:本院规矩,是“两课”成绩差之一分也必拒绝,表格则公然以“两课”分数居首,业务为最次要。本末倒置一至于此,岂非咄咄怪事?教学则以填表与量化为指归,罔顾学术,形同儿戏,而询之周围,见怪不怪——反观人文艺术教育百年历史,感慨多端:文化得势,即乱世也人才辈出(如军阀时期之北大清华,抗战时期之西南联大,甚至院校关闭的“文革”期间),若教条横行,则盛世也学风荡然(如90年代迄今)。昔“国学研究院”梁王陈赵诸先贤,昔创建中美浙美徐悲鸿、林风眠诸大师,若其亲临视看,谅必啼笑皆非。

无奈今日是急功近利的时代,是推行量化不问品质的时代。学分便于划一,管理是为实用,教学核算利润,学府等同公司。凡此种种虽与文化艺术皆反其道,但确乎适应人口众多素质低下等教育国情。故每须提醒自己:认清现实,体念当局苦衷——职称、换届、住房、薪资、解聘、查岗等等才是切实的校务,成绩便于上报、关系必须平衡、学生不能出事、教育不能出格,方为办学的底线。至于培养人才之谓,纯属叶公好龙,殊不可当真是也。

此所以当今艺术学院不再激扬文化,带动风潮——后“文革”之初,诚工美黄金时段,人才遍于全国,影响延十数年之久。90年代以来,中国有活力的艺术均在体制之外,偶出人才,其模式也必墙内开花,墙外结果:校园教条捆绑,岂可与校外生机社会大势相较量。文化规律者,柔弱而刚强,教条可使艺术憔悴,而形势可使教条黯然——奈何形者势者,今不在学院矣。

学院气氛——教学品质与学院气氛互为因果,以上诸因,必致艺术气氛欲振乏力。仍以本院为例,尚可从理工与艺术,行政与教学,学院与学生三组关系扼要议论之:

一、“艺术教学”与“理工模式”的深刻冲突,全国同业恐怕以本院为最尖锐,其状甚多,兹不一一。昔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之叹,今则文科“秀才”面对理科“秀才”,学术地位久居其下,“理屈”而“辞卑”,彼一“内行”支配此一“内行”,其状,犹较“外行领导内行”更其乖谬荒诞,诚“教育国情”一大奇观也。然前有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卓然独立,足可缅怀,今有清华园体育教学的另类政策,足资借鉴——今日体育健儿的体能与政治价值,远远高于艺术家的心灵与精神价值——然据我所知,清华园领导始终理解并呼唤艺术教学的特殊性规律性,关键看本院决策。本院与清华固然是上下级行政关系,然理工与艺术是领导被领导关系还是平行的文化关系?此二者不清不明,何“气氛”之有?

二、为贯彻前述教条,各校“管理”重于“专业”,“行政”支配“教学”,如此主从易位,则“行政管理”井然有序,“教学气氛”自亦低抑徘徊——我的教学体验,是“艺术主张”未遇任何干涉,尚称主动,“教学程序”则处处听命于指令,步步被动——教师尚且被动,学生可想而知,何“气氛”之有?

三、学校的主人,学生也。学生活跃,则气氛活跃,反之亦然。就我所见,本院学生在教学中始终是缺席者,沉默者,唯考试交钱,顺应教条而已。如前述,社会的功利观,应试文化的恶性循环,加上管理教条节节收紧,已长期磨损大学生的朝气、锐气、志气与青春活力,当今艺术学生精神、心理,乃至智能,普遍压抑被动,而其集体性格是实用主义与机会主义。本院因实用美术的长期历史,艺术氛围原已匮乏,今受制于前述劣势,所谓“气氛”者,更是何从谈起。

平心而论,本院上下对此均有认识,决意起衰振弊,开会不断,然莫不止于书面与桌面。时代不同了。五六十年代深植人心的理想主义与献身精神,80年代全国上下的思考热潮与知识渴求,均使艺术院校教学气氛兴盛于一时。以文化形态学论,相对“疯狂”的“革命”时代,有惠于艺术,相对“理性”的“秩序”时代,有损于艺术。此中得失,或在国家转型与人文艺术之间难以兼顾,难以平衡。我对此现象,远程内抱以有限乐观,其近程与现状,则十二分悲观。

绘画系前途——工美易名,乃“纯艺术教学”在本院开新纪元之始。此亦远程内可持有限乐观之举。然观以近程,合并后的纯艺术教学远不及预期。具体说来,也有三点可资议论:

其一,易名易,易性难。本院绘画系师生占全院极少数,而工美办学思维惯性,一时难易,兼以本院教程单方面模拟“清华模式”,绘画系尚属草创,即为种种教条抑制阻难,进退失据,莫知所从。去年制定人体课程唯准许一周两天,为全国绘画教学史所无,各校诧怪而传为笑谈,虽即改动,然前述思维惯性宛然俱在。是故,绘画系之开辟仅属添一科目,对外有“清华”大牌,看似强项,对内则名不副实,十足弱项,与其他科系、其他学院相较,差异显著。

其二,上述情形犹在情理之中,有待渐变,而被强行纳入“清华模式”的纯绘画教学自必先天不良后天失调,更兼中美、国美等名校优势,高品质生源原已稀缺难求,即便来者有意,十九为“清华模式”俨然拒绝,令人望而却步。而院校双方唯以核对“两课”分数为能事,诚不知所期者何?盖清华向以不拘一格拔取“专才”为能事,何以新纳美院,本意乃扶持纯艺术教学,而竟出此下策?如此,追赶“世界一流”纯属说梦,即敬陪京都艺术院校之末座,也难上加难。

其三,归根结底,所谓“纯艺术”者,从概念到形态,日新月异,变化剧烈,在今日世界文化大局中正处于空前融会交叉的暧昧状态。“艺术教育”更无现成固定的指归与标高,兹事体大,不及详说,可说者,是应赶紧全方位解放思想,放手教学,以“无为而治”治之,始为上上策。而本院虚拟之“清华模式”,皆反其道,所订教学大纲及课程设置,挂学术之名,行行政之实,徒以名目繁多为快事,诚“伪学术”伎俩是也。

要之,绘画系教学是本院最为脆弱而扭曲的一环,假以年月,或许有所改观,然而大势不等人,教条不饶人,吾等教学,目前唯和尚敲钟而已。

结语

说破其事:工美之于清华,摆设也;绘画系之于工美,犹摆设之摆设也。清华美意,本院苦心,众人固然领会,本人理应沉默,上焉者超然,下焉者混事。唯无功受禄,中心惭愧,兼受理想年代教育,耿介成性,实在不会敷衍。今决意不做应景之谈,专从问题处着笔。三年来违心听从教条摆布,无异做戏。目前心情,适可以两句话作结,谨供上下左右一笑:

敬功利远之,恪尽己能。

与教条共舞,维持现状。

2002年9月20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1903/318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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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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