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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与魔鬼的一次谈话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钱钟书

文|钱钟书“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

文|钱钟书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象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炭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荜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得冷么?失陪会,让我去叫醒用人来沏壶茶,添些炭。”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一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你,”——他那时的表情,亲信而带严重,极象向医生报告隐病时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时大闹天宫,想夺上帝的位子不料没有成功,反而被贬入寒冰地狱受苦,好象你们人世从前俄国的革命党,被暴君充配到西比利亚雪地一样。我通身热度都被寒气逼入心里,变成一个热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日三夜,屁股还是象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惊异的截断他说:“巴贝独瑞维衣( Barbey Devilly)不是也曾说……”

“是啊,”他呵呵的笑了:“他在《魔女记》第五篇里确也曾提起我的火烧不暧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什么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这么一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硬夺去了。将来我若做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

“这不是和自传的意义违反了吗?”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识见竟平庸得可以做社论。现在是新传记文学的时代,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纪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的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你这段话么?”

他回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公式’。”

这使我更高兴了,便谦逊说:“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么?”

他的回答颇使我扫兴:“不是我瞧得起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说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时,引用到古人的话,不要用引号,表示词必己出,引用今人的话,必须说‘我的朋友’——这样你才能招徕朋友。”

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内行。你刚才提起《魔女记》已使我惊佩了。”

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难道我就不配看书?我虽属于地狱,在社会的最下层,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对于书本也曾用过工夫,尤其是流行的杂志小册子之类。因此歌德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随着报纸上所谓“时代的巨轮”一同滚向前去。因为你是个欢喜看文学书的人,所以我对你谈话就讲点文学名著,显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反过来说,假使你是个反对看书的多产作家,我当然要改变谈风,对你说我也觉得书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书——并且,看你的书还嫌人生太短,那有工夫看什么典籍?我会对科学家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艺术赏鉴,酒席上讲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懂什么,乐得让他们拾点牙慧;对牛弹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什么好曲子!烹调呢,我往往在茶会上讨论,亦许女主人听我讲得有味,过几天约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这样混了几万年,在人世间也稍微有点名气。但丁赞我善于思辩,歌德说我见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我还恐怕空口说话不足以表示我的谦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体来作为象征。财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实,思想家垂头弯背,形状象标点里的问号,表示对一切发生疑问;所以——”说时,他伸给我看他的右脚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别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这象征着我的谦虚,表示我‘蹩脚’。我于是发明了缠小脚和高跟鞋,因为我的残疾有时也需要掩饰,尤其碰到我变为女人的时候。”

我忍不住发问说:“也有瞻仰过你风采的人说,你老人家头角峥蝾,有点象……”

他不等我讲完就回答说:“是的,有时我也现牛相。这当然还是一种象征。牛惯做牺牲,可以显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决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谦逊的表现。我不比你们文人学者会假客气。有种人神气活现,你对他恭维,他不推却的接受,好象你还他的债,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钱。另外一种假作谦虚,人家赞美,他满口说惭愧不敢当,好象上司纳贿,嫌数量太少,原壁退还,好等下属加倍再送。不管债主也好,上司也好,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至少就是他们自己。我的谦虚才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他的人!我一向只遭人咒骂,所以全没有这种虚荣心。不过,我虽非作者,却引起了好多作品。在这一点上,我颇象——”他说时,毫不难为情,真亏他!只有火盆里通红的炭在他的黑脸上弄得光彩,“我颇象一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并不写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恋的诗人的灵感,使他们从破裂的心里——不是!从破裂的嗓子里发出歌咏。象拜伦、雪莱等写诗就受到我的启示。又如现在报章杂志上常常鬼话连篇,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说:“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讲战争。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屠杀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坏艺术,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天。”

他说:“你颇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该去了,我忘了夜是你们人世间休息的时间。我们今天谈得很畅,我还要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参预战争,那真是冤枉。我脾气和平,顶反对用武力,相信条约可以解决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为盟,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双方何等斯文!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自从造反失败,驱逐出天堂,听了我参谋的劝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我把诱惑来代替斗争。你知道,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人类的灵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归我。谁料这几十年来,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一向人类灵魂有好坏之分。好的归上帝收存,坏的由我卖买。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除了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有点灵魂的又都是好人,该归上帝掌管。譬如战士们是有灵魂的,但是他们的灵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没有我的分。近代心理学者提倡‘没有灵魂的心理学’,这种学说在人人有灵魂的古代,决不会发生。到了现在,即使有一两个给上帝挑剩的灵魂,往往又臭又脏,不是带着实验室里的药味,就是罩了一层旧书的灰尘,再不然还有刺鼻的铜臭,我有爱洁的脾气,不愿意捡破烂。近代当然也有坏人,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没有人格,不动声色象无机体,富有效率象机械。就是诗人之类,也很使我失望;他们常说表现灵魂,把灵魂全部表现完了,更不留一点儿给我。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一个失业者,而且我的家庭负担很重,有七百万子孙待我养活。当然,应酬还是有的,象我这样有声望的人,不会没有应酬,今天就是吃了饭来。在这个年头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领来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

他不说了。

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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