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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偏北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鲁北明月

文|鲁北明月半程的河西走廊金秋十月, 天凉如水。车出银川,上定武高速,往张掖。安静的西北,路边柳有江南的婀娜,杨树却作树冠收拢的瑟缩状,晨曦中剪影依稀,高大而清瘦。出城区,黄土

文|鲁北明月

半程的河西走廊

金秋十月, 天凉如水。

车出银川,上定武高速,往张掖。安静的西北,路边柳有江南的婀娜,杨树却作树冠收拢的瑟缩状,晨曦中剪影依稀,高大而清瘦。出城区,黄土夯筑的村庄、半畦焦枯的玉米、五、七只肥羊…,依次闪现又依次被抛至车后,直到土地与戈壁渐渐无法区分,成为茫茫起伏的一片。有细草执着,不知名、暗绿、团状、如小兽般,匍匐在砂砾间,擎白色的花穗。一屋小若神龛,孤于路边,上书“出售野生蘑菇”。略会意:倘若夏雨,戈壁该有小股浊流急湍,那小草必如骆驼一般饮个饱,伸懒腰。草根下蛰伏已久的菌丝体兴奋难耐,次日就会急急地撒出一串串散星般的蘑菇来。戈壁荒滩,时间近乎停滞,生存的秘诀是抓住时机,用最短的时间去完成繁衍所需要的全部周期。

终于,除了输电线路,人类文明的痕迹在某些路段几近消逝。车窗有隙,风从远远的荒芜中挤进来,凛冽如刀。窗外的生命迹象似乎只有一团团、一蓬蓬绿得惨淡绿得憔悴绿得顽强的骆驼刺了。祁连山在南在左,或近或远,起伏连绵,山尖的银色该是祁连的雪了。“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烟。”这是明人陈棐《祁连山》诗中的景致。从车中远眺,祁连山如油画般,褶皱精致,线条清晰。马首山、合黎山和马鬃山,在北在右,多戈壁荒漠,时见腾格里沙漠黄褐的沙丘如过度肥胖的怪兽,浑圆、慵懒地探身出来凝望谷地的一切,柔和、无声,却带着睥睨一切的威严。车近武威,蓦然想起,自武威向西,依次是张掖、酒泉和敦煌,这是史册中的河西四郡。而脚下,竟是传说中的河西走廊,那么已在文明史中的丝绸之路上了。秦风汉月、唐关宋隘之后,不知有多少脚印、蹄行、相思情和封候志掩埋在这漫漫黄沙砾石之下……至此,西北之行似乎已经完成所有的心理铺垫,从东海之滨温润江南的繁华与骚动开始坠入西北沙漠瀚海的亘古与尘埃。

如果从某个制高点看,定武高速仿佛一条藏青的丝带,软软地委蛇在这河西走廊的风尘里。定武高速自陕西定边至甘肃武威并因而得名。定边有“三秦要塞”之称,处陕甘宁蒙四省交界地。武威原名凉州,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为彰显帝国“武功军威”将其更名为武威。岑参有“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句,可见当时凉州的国际化和繁荣。王翰的“凉州词”则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时此地记起凉州,豪迈、悲壮、雄浑之气如窗外之远山近漠,扑面而来。

按既定行程,车过武威而不停,略憾。遥想武威有雷台汉墓出土的青铜奔马:神态矫健,腾空若飞,几乎踩着惊慌回顾的燕子。郭沫若将其命名为“马踏飞燕”,后成为中国旅游的标志。

张掖的七彩丹霞

前方的张掖,不知有几人可溯到夏商之羌、周之戎狄、春秋战国之乌孙、月氏以及汉之匈奴?传说此地有泉水甘美,有黑河流过,水草丰美,古称“甘州”。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改甘州为张掖,意为“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于是,甘州渐渐走远,除“甘”字尚留存“甘肃” (“肃”则取自肃州(酒泉))的称谓中之外,似乎仅剩唐律中“八声甘州”曲调可供想象了。四百年后南朝刘宋的范晔在《后汉书》中记载:(张掖)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已成丝绸之路重镇。岑参的诗里是张掖:“花门南,燕支北,张掖城头云正黑,送君一去天外忆(《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李白亦是:“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色九千里(《江夏赠韦南陵冰》)”。不过,我们张掖之行的目的简洁明了,不去钩沉历史,只去看七彩绚丽的丹霞地貌。

下午三时许抵达张掖丹霞景区,太阳挂云。随摆渡车斗转蛇行,不经意间,大片斑斓的山丘已经满满占据视野。事实上经过那么几秒的停顿才找到斑斓一词。色彩错杂灿烂貌谓之斑斓,那么的确是可以用于眼前的景致了。那些山无草无木,坦荡荡、光秃秃,用柔和的垄脊和沟槽连绵不尽,除此最大的特点便是色彩了:褚红、紫褐、银白、靛蓝、绵绿、天青或者还有其他说不出的什么颜色呢,层层叠叠,起起伏伏,在忽明忽暗的阳光下呈现近乎诡异的艳丽。居住在此的裕固族把这种奇异的山景叫做“阿兰拉格达”,意为“红色的山”。官方的宣传中称七彩丹霞,或许远远不止七色吧。

“红色的山”形成于200万年前,据说面积超过500平方公里,在2005年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的七大丹霞地貌”之一。但直至2009年成为张艺谋《三枪拍案惊奇》的外景地之前,这奇幻的山景一直门前冷落。而现在,沿山脊铺设的木质栈道逶迤而行的游人多少已经有些摩肩接踵的味道了!《三枪拍案惊奇》拍完后,剧中的“麻子面馆”作为景区唯一一处人工景致被保留下来----青石青砖青瓦,静卧在这巨幅油画的褶皱里。

也就是说,有200万年的时间,这些砾石、砂岩和泥岩的组合安静在酷暑或者极寒、日晒或者风吹里。没有树,大概也不会有鸟儿,唯一的生命或许是一粒骆驼刺的种子偶然被北风带来,又恰巧碰到一泓尚未干涸的雨水……那么,可能会萌发一团绿色却又短促的生命,给这漫长的孤独聊胜于无的点缀。不过,孤独并非寂寞,时间可以转换颜色,时空足够张掖的山石在人间完成奇幻的涂抹。

夜宿张掖,风过绿洲小城,窗外树声沙沙。略疲倦,难成眠,遐思如流:倘若由张掖一路向西,入酒泉,过嘉峪关,至敦煌,那么这就走完著名的“河西四郡”了。再向西,则是“羌笛何须怨杨,春风不渡玉门关。”(王之焕《凉州词》)的玉门关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阳关了吧?若出阳关继续西北,便可到元二出使的安西(现新疆库车县)了----这是一场单凭想象就已经布满雄奇的旅程!可惜不能主宰自己的脚步,恰如元二,即使阳关之外再无故人,也须跨上瘦马,一路风尘,一路向西。

额济纳的黑城之殇

次日晨兴便一路向北,穿巴丹吉林沙漠,去赴额济纳的黑城之约。所见荒漠如海,沙丘似浪,惨淡经营的沙生植物在沙山、砾石间执着而生。远远见有水痕绿树,想来必是黑河馈赠的小块绿洲吧。下车稍事休息,于路边觅得两石,线条圆润、手感甚佳。浅褐者如“日”,略青者如“月”,相拼可得“明”字,如获至宝。

下午三时许,抵黑城,斜阳灿烂。风蚀沙侵的残垣断壁,一片寥廓中人影攒动。黑城形制长方,东西两侧的城垣以及瓮城半掩于黄沙,脚下残存的土埂木桩或许是曾经的官署、府第、仓敖、兵营或者民居、酒肆、作坊吧?城西北有标志性的覆钵式佛塔,如宝葫芦闪着金色、神秘的光泽,一座土坯垒就的圆顶清真寺遗址,隐约可以想见当时的兴盛和文明的多元。不过现在,只有苍凉。离开木栈道朝僻静处缓行,脚下散着陶器残片,间或有破碎的骨骼,是人的还是某种动物的?沙覆地表隐约有痕:或许曾经是一条城市干道,缁衣铁甲的士兵曾经列队行进、贩夫走卒的驼队曾经缓缓而行……他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进历史的烟尘里。只剩黄沙漫漫,日出日落。一对摄影男女攀上高高的沙丘,蓝天下、黄沙上,红裙如帜,正在完成一幅西夏公主的构图。沙生植物稀疏,沙丘起伏,忽见两三寸长的沙蜥如一道魅影游过,霎时不见。烽火狼烟千百年后,这沙中精灵还在悄悄地固守废墟?夕阳给遗址的残存涂上长长的阴影,气温下降,寒意渐起。

黑城的建造者是缔造西夏的党项人李元昊。为应对来自辽、宋的战争,李元昊在全国建立十二个监军司,黑城便是其中之一的黑水镇燕军司驻地,是西夏王国的军事重地。不过,现在遗址所见多非西夏古迹,而是元灭夏后将黑城扩建而成的亦集乃城的遗址。

黑城最后一役应发生在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明朝将军冯胜兵临黑城,将黑河截断以绝城内水源,逼迫守将哈拉巴特尔(黑将军)出城决战。哈拉巴特尔心知结局,将70多车的金银财宝和一双儿女一并投入城内枯井后率众出战,最终战死在城西不远的怪树林里。

在当地土尔扈特人的传说里,哈拉巴特尔的一双儿女化作青白二蛇,永远地守护着黑城宝藏,等待着父亲凯旋归来。但英雄再也没有回来,黑城渐渐变成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神秘废墟和被诅咒之地。这种敬畏感被土尔扈特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直到六百多年后的1908年早春,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带着4名同伴,在土尔扈特部落向导的带领下悄悄地进入神秘的黑城。

随后的20年间,科兹洛夫先后三次考古黑城,或者说洗劫更为恰当。无法估量科兹洛夫到底带走多少宝藏,据其本人记载,仅从一座舍利塔中发掘的文书数量,大约就有2.4万卷,从沙漠深处运出用了整整40峰骆驼。这是继殷墟甲骨、敦煌遗书之后的第三大震惊西方世界的考古发现,也是真正的黑城之劫。事后证明,科兹洛夫盗走的几乎是一部完整的西夏史。陈寅恪说:敦煌者,我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黑城,或许也是。

有必要再提一下土尔扈特部。这个自古游徙在西北的蒙古族部落明代迁到沙皇尚未控制的伏而加河流域,清乾隆年间不堪沙皇的劳役和种族欺压,万里东归祖国(影片《东归英雄传》就是根据这段历史拍摄),成为额济纳的居民。150年多年后,土尔扈特人引领沙俄的科兹洛夫从容完成对黑城的洗劫。历史如此吊诡,以至于在额济纳的达来呼布镇时,我不由自主地留意街头的面孔,仿佛在寻找东归英雄渥巴锡的印记。

大同城的遗址以及怪树林传说

从黑城到怪树林,中间有唐遗址大同城,也是所谓居延文化遗存中集隋唐一体的文化遗址。据说最初由北周宇文邕在公元561年设置,隋唐两代均有维修和扩建,武则天甚至在公元686年将安北都护府迁设于此。不过,唐城后来成为当地牧人用来圈马的所在,于是被简而陋之地叫做“马圈城”,较之想必黑城愈加残破。时间紧,远眺而不入。其实颇想稍停片刻,不为观景,只为默想一位诗人。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失意中的王维奉使凉州,边塞诗中录下的雄奇足够心潮起伏。“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莫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这是《塞上作》的描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是《使至塞上》。从此,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成为西北边地的经典画卷。

王维诗中的“居延”有必要稍作解释。居延是蒙语音译,即“乞颜”,意为“隐幽”之地,显然指称大同城所处之地隐秘于巴丹吉林沙漠,也就是现在所叫的额济纳。考察略作深入,不难看出这些名字与黑河之间的紧密联系。黑河是中国第二大内陆河,由祁连山的冰雪融水形成,发源于祁连山东麓,自张掖北向流入巴丹吉林沙漠后被称作额济纳河,继续蜿蜒北上,形成巴丹吉林沙漠北部著名的尾闾湖----居延海以及周围大片的额济纳绿洲。

至于“居延”向“额济纳”的转换可以粗略理解为不同的古民族语随历史时空改变而产生的变化。元人在史册记载中将“黑城”记作“亦集乃”城,“亦集乃”是党项语中“黑水”的意思,所以“亦集乃”城仍然是“黑城”之意,是不同民族语的取音或取意的差异罢了。至于“额济纳”,其实是党项语“亦集乃”在清以及清代以后约定俗成的叫法。从这个意义上,额济纳旗可能是现存唯一一个用党项语命名的行政区域。同理,科兹洛夫在黑城科考报告中记录的“哈拉浩特”同样指称额济纳标志性的黑城。“哈拉”蒙语中“黑”的意思,“浩特”则是“城市”,哈拉浩特即为“黑城”。 顺便一提,传说中的英雄“哈拉巴特尔”被称做“黑将军”(巴特尔在蒙语中为“英雄”之意)也就顺里成章了!

远远望去,“黑将军”殒命的怪树林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死亡盆景。死去的胡杨或立或倚或卧或躺,形态各异,散布杂陈于沙漠、丘陵之上。残阳夕照,在如血的暮色里,怪树林呈现一幅诡异、狰狞、恐怖乃至不可名状的场景,仿佛正在闪回那场最后的厮杀:铁戈带着风声撕开皮肉、鲜血汩汩地浸染黄沙,箭镞呼啸着钻入皮甲,嘶鸣的战马轰然倒地……终于,大地在喧嚣中慢慢安静下来,残破的旌旗斜插在沙丘上,死去的战士以各种姿态尸横沙场,流血的战马站在逐渐冷去的主人身边,一声长长的悲鸣。太阳沉沉,缓缓地坠入沙海,最后的夕光血痕殷殷,给死神的到来作一幅壮丽的布景。

蓝天,新月如银钩高悬。风渐起,寒侵入骨。随人流匆匆而出,门口有市场人影绰约,叫卖各类吃食、宝石,生自沙漠的肉苁蓉。回望怪树林,黑暗中一片静谧。无端猜想:在每个月圆之夜,黑将军的儿女会不会像一对飘忽的魅影携手穿行在怪树林里,执着地寻找他们英雄的父亲……

居延海或者弱水流沙

次日4时起床,简单洗漱,5时出发,自达来呼布镇车行约一小时抵达居延海,众皆苦不堪言。彼时伸手几不见五指,故不见海,唯星空灿烂,人影憧憧,循木栈道摩肩而行。栈道有霜,随众亦步亦趋。脚下先见有沙,次见芦苇,再见有水波轻摇。于是芦苇开始茂盛起来,三拐两转入芦荡深处,忽听领队轻呼“可矣!”乃止步,扶栏站定,听左右言略知此为观景摄影平台。此时方知赶早原为居延海的日出耳。

天尚暗,众皆安静,这“隐幽”之海亦安静。数只早起的红嘴鸥远远随波荡漾,面对栈道上拥挤的人声无动于衷。天空由骊黑换作靛蓝,星辰悄悄隐去,地平线上被绯红洇润,天、水混染成一幅壮美的织锦。终于,第一缕红光射穿黑色,牵引着耀眼的红点,在众人欲呼又止的惊叹声里挣脱所有的黑暗,刹那间给古老的居延海一个红光万丈的崭新清晨。

红嘴鸥清楚自己才是居延海所有取景框里最想捕捉的动感。伴着金光霞彩,伴着惊呼、赞叹以及惋惜,从容地在各式镜头前滑过。红嘴扁而尖,黑眼珠如镶宝石,绒羽雪白,翼尖则是纯黑,脚蹼红艳,这着色的高手、这居延海的精灵浮游、起飞、盘旋和降落,配合着朝阳给这沙漠深处、霜重、清冷之海的早晨以最好的慰藉。

日出的喧嚣归复平静,居延海阳光恍恍,碧水青青,芦花摇曳,鸥鹭悠游,背着各式相机的游客开始四处散行。传说居延海是王母飞往天池洗浴途中,见此地风沙弥漫故吹融祁连山雪,形成黑河以及最终的居延海以慰人间。不过,人类杀伐屠戮千百年后,这居延海最后的主人是谁呢?人,还是这自由自在的水鸟和青绿葱茏的芦苇?

传说固然奇幻,但居延海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中的西海却仿佛有据可辩。除专家对《山海经》的考证外,比较直接的证据是汉献帝建安末年此地名为西海郡。旁证则在大唐边塞诗群里:“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这是岑参的《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君》;“胡兵汉骑相驰逐,转战孤君西海北。”这是常建的《张公子行》。“唯应西海月,来就掌珠圆。”这是韦元旦的《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

信步走动,远远见老子骑牛像立于芦苇黄沙掩映的水边----原来此地竟还是老子得道升仙之处?“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这是《史记·老子列传》中的记载。《列仙传》的记载是“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知有异人来,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老子也知其奇,为著《道德经》五千言,老子至流沙之西,服具盛食,莫知其所终。”《列仙传》比之《史记》多出的细节是出函谷关后到“流沙之西”。《甘州府志》中记载:“老子骑青牛入流沙,不知所终”。可算老子“至流沙之西”的再次确认。所以,在居延海边塑一尊老子像倒也不算十分穿凿附会。

需要补充的是:黑河在汉代被称弱水,而额济纳绿洲则被称为弱水流沙。有据如下:“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书·禹贡》)又有:“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或许还可以因此再塑一尊沙和尚的雕像呢。吴承恩在《西游记》第二十二回,唐僧师徒三人来到沙僧皈依佛门前居住的流沙河边,岸边石碑上写着: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沉底。细思有趣。

胡杨林和巴丹吉林沙漠

如果说黑城边怪树林展示死的狰狞,那么达来呼布镇边上的胡杨林则展示生的艳丽。地质公园之外,远远即见高低黄绿的胡杨高低错落,不知纵深几许?知情者云,倘若秋风乍起,寒潮来袭,一夜间便会给出一个明黄遍野、美伦美奂的胡杨世界。语中对有些胡杨尚绿有些遗憾。其实,眼前的胡杨绿的妩媚,黄的张扬,红的热烈,形态各异,安详在沙岭、土岸或是水边,加之点缀的红柳簇或其他不知名的沙生水生植物,一片繁忙的生命景象。既然来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看,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从林中活泼泼地飞过……

胡杨的树皮粗砺异常,奇妙在于幼树嫩枝的叶片狭长如柳,老树粗枝则圆润如杨,想必皆是对抗极旱荒漠的缘故。林地闲走,想起三毛的《写给自己》: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那一瞬间,感觉三毛想做的应该是一棵胡杨树。一棵根植流沙、面朝荒漠、装点蓝天的胡杨。传说这古老的树种生则千年不死,死则千年不倒,倒则千年不朽。把活着变成一种永恒,胡杨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张艺谋踏破铁鞋在额济纳的胡杨林找到《英雄》需要的鲜红和明黄时,我愿意相信这其中的宿命。

身处胡杨林间,高挑的,低矮的,粗壮的,细弱的,斜倚着的,横躺着的……千姿百态,率性而为,把林地装点得处处风景。阳光灿烂,黄叶如金,蓝天纯净,小块湿地中的倒影,红裙女子,几峰沉稳的骆驼,两只年轻的毛驴,一只安静的土狗……一切果然都是最好的安排。

景区极辽阔,以架在湖泊上的桥来划分,从二道桥到八道桥。巴士摆渡至八道桥,方知与胡杨已经无关,乃是正经八百的巴丹吉林沙漠了。虽然只是沙漠北缘,但雄浑壮丽之气象仍足以让我等“南蛮” 瞪目结舌,惊喜交织了。

巴丹吉林沙漠是中国第三大沙漠,但却是世界唯一的高大沙山群密集分布的沙漠,以高、秀、险、陡、峻著称。据说最高的必鲁图沙峰1609米,为世界之最。但若想把惊喜放纵到极致,须乘沙漠越野车。于是选一黄色靓车,在车内把自己捆扎停当,驾者轻轻踩下油门,越野车带着我们一起颠簸、轰鸣、扭动、呐喊、放纵着冲向沙漠,去追逐近乎侧翻的恐惧,迫近蓝天的迟滞,急坠深渊的失重……

步行登临沙峰却绝非易事。沙质密松软,落脚即没至脚踝。抬头,蓝天近在沙峰之上。此时不登顶,更待何时?拔脚再上,沙粒如调皮的流汁随受力面流淌,上一步须退半步,于是苦笑、气喘、咬牙、俯身、屏息、携手、加油,终至沙峰的制高点,只手可擎蓝天了。远眺是沙海怒涛,回望游人如蚁,山下水波绿苇。

蒙古语中,“吉林”意为地狱(另说是数词六十,意指沙漠湖泊众多),而“巴丹”是人名(或是地名)。我的唯心主义观点是:巴丹应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就住在居延海的边上,她是守护神,和一群红嘴鸥守护着这片沙与海……

西夏王陵和伽陵频伽

早行出额济纳,回银川。公路两边照例是的沙漠、戈壁,骆驼刺或有或无。晴空万里,无云。时空仿佛停滞。数百公里间偶有驼群,亲切之。至晚近银川,车窗左侧闪过数个巨大的黄土封堆,心念一动:想必是有“东方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了。问之果然。那么,开创西夏一朝的李元昊就在某个黄土封堆之下了?

在公元十世纪初,在宋、辽夹缝中取存的党项族羽翼渐丰,公爵已无法满足他的雄心,于是弃唐赐的李姓,宋赐的赵姓,甚至不用原本的拓跋氏而改姓为嵬名氏,于公元1038年10月称帝,建立“大夏”国(因其在西方,故宋人称为西夏)。这位一代枭雄对安于现状的父亲说:“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的确,随后的数年间,李元昊对宋、辽作战竟无一不胜,一举奠定宋 、辽、夏三分天下的格局,然后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宋称臣。不过,史实再次印证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功成名就的大夏国皇帝李元昊于1048年纳其子宁令哥之妻为妃,结果被宁令哥割鼻后流血身亡。历史最终没有选择李元昊,或许是因为他的虎头蛇尾罢。

一百五十年后,崛起的蒙古铁骑在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率领下猛攻西夏。李氏英雄的基因仍在,党项人在艰苦卓绝的保卫战中屡屡给对手以重创,成吉思汗也在伐夏中死去,后终因弹尽粮绝又遭遇强烈地震后无奈而降。蒙军在攻破兴庆府后照例屠城,并将残余的党项族人分散迁往各地。或许出于泄愤,元人在为前代修史时只修宋、辽、金史,唯独不修西夏史。从此党项一族、大夏一国连同神秘的西夏文字慢慢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剩贺兰山下数十座巨大的土封雨打风吹,繁华尽去!

夕阳西下,历经千年风雨和兵燹仍然恢弘高大的陵塔披着一层金红色的光泽静静矗立。荣耀被时间剥蚀,留下的更多是神秘,其中值得探寻和玩味的颇多:譬如几号陵墓是李元昊的其实并无定论(传说李元昊效仿曹操给自己修筑了365处王陵);宁夏属地震多发区,但西夏王陵恰巧在千年以前就修筑在了避震带上;还有就是贺兰山下山洪高发,但无一洪沟从陵区穿过;陵区的高丘并非汉族坟墓的封土,而是五层八角的实心密檐塔,何用?

不过,那是考古学家探究的事情,我想去出土伽陵频伽的地方一看。相传伽陵频伽是佛教中的神鸟,人首鸟身,因其声音美妙动听,婉转如歌,又名妙音鸟。北魏的石刻、敦煌的壁画以及唐朝的铜镜中都有伽陵频伽的造型,出土却只在西夏王陵的考古发现中。迦陵频伽一词见于佛经,是梵文Kalavinka的音译。 “迦陵频伽,此云美音鸟,或云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慧苑音义·卷下》)“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所及音,唯除如来言声。(《正法念经》)”多部经籍记载着迦陵频伽美妙的声音和优美的舞姿在佛前娱悦……。

心驰之。惜时间已晚,众人无意探访那些光秃秃的土丘,回吧。

那就回吧。

人说,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而我,许久以后,身体和灵魂仿佛仍在那条西北偏北的路上跋涉,出没那些从历史中走来的风景,参与那些消逝在风景之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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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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