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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云岩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李鲁平

上云岩文|李鲁平火车过怀化,进铜仁,便从武陵山脉过渡到了苗岭。苗岭和武陵山脉的最高峰刚刚超过两千米,其它的山山岭岭都在两千米以下,尽管如此,从车厢连接处显示的速度提示,可以

上云岩文|李鲁平

火车过怀化,进铜仁,便从武陵山脉过渡到了苗岭。苗岭和武陵山脉的最高峰刚刚超过两千米,其它的山山岭岭都在两千米以下,尽管如此,从车厢连接处显示的速度提示,可以感知司机对狭窄山路的谨慎,它从每小时三百公里已经降到一百六。玉屏、凯里,火车从一座山穿过另一座山,大多数时间它都在山洞里赶路,与云岭上弯腰攀爬的山民一样,只有喘气声在西南中国的上空回荡。

就这样到了云岩,从陡峭穷路的武陵、苗岭下来,到了云岩。传说“云岩”二字来自于麒麟洞所在的檀山下的云岩村。1941年5月到1942年10张学良在麒麟洞住过一年多,1949年2月杨虎城被转移到麒麟洞,在此关押过半年之久。这个洞里有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本为尼姑修行所在,未曾料到,七十多年前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也上云岩,先后在此短暂打坐。从这里,他们都看过黔灵山的千重岚气和万颗垂珠,历史的云岩也无数次在他们的内心翻滚过。

今天的云岩则指贵阳北部这一片船形盆地。回想起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三十年前的夏天,我在火车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在烈日下走出贵阳站,那一次我在贵阳火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周,每天进进出都要沿着石阶梯左弯右拐,经过一家又一家住户。遇着挑担子的,拎东西的,往往得侧身借过,或者站在靠墙靠坡的一面等对面的人先过。那是我第一次从平原进入山间的城市,第一次知道有些城市里的街道不是平的,而是山路,需要不断上上下下。

但只是这一次才真正回味云岩之上的大道小路。出中华北路下榻的酒店到贵阳东门的扶风山不到2公里,步行半小时即到阳明祠,它的存在不断提醒人们,上云岩的故事相似却不尽相同。

阳明祠与尹道真祠、扶风寺为一体,今天已成为贵阳人喝茶、读书、观展、下棋、聊天的妙处。站在扶风寺的石阶上,从三百年前的桂树顶上看过去,当下贵阳的忙碌与繁华就在脚下、在远处流动,很容易令人想到阳明祠里的对联,“壮思风飞冲情云上,和光春霭爽气秋高”。这幅对联源出龙场,王阳明以此表达他站在龙岗山头的心境。光是舒服的,春是怡人的,秋是高远的,思绪是飞翔的,因此,什么样的处境也都是可以接受的。这幅对联也出现在广西靖西市的龙潭河。1815年山东潍县进士宋庆和来靖西任知州,听说龙潭河鹅泉的传说后,从黄鹤楼拓来“鹅”字刻碑,又从贵州龙场拓来王阳明手迹刻联在鹅字碑两边。从靖西到龙场,也要走桂黔古道在今福泉市转湘黔古道,然后过云岩到龙场。如此艰难的驿道跋涉,不仅仅为了一张拓片,宋庆和要请回的是王阳明的精气神。

从扶风山下来,我们沿螺蛳山路,想找一处喝茶或咖啡的地方,穿过拥挤的栖霞市场到旭东路,一路除了米粉店、烧烤、火锅、发菜,未见茶馆或咖啡馆,而宝山北路上则是一个接一个卖白菜、萝卜的担子,他们来自附近的农村,菜都是自己种的。朋友冉说,其实一箩筐卖出去也卖不了多少钱。但来往的行人围住担子,或绕过担子,让一座城市立即升起了烟火。一条道窄了,一个都市的世界大了。几个从成都、昆明、南宁相约到云岩的朋友,开始还有说有笑,谈天论地,到了后来干脆都不说话。我们就这样走了七公里,在一家卖茶卖酒的店铺里坐下,都不想再走了。此时,我们可能都想过,五百年前,那个姓王的哲学家在流放中如何抵达此地,如何从此处又走到三十公里外的龙场驿站。

他怎么来的?一种说法是,王阳明出发前遇到了刺客,两个看庙的熟人帮他灌醉了刺客,王阳明把鞋子留在岸上,头巾扔在水里,抱了一块石头砸向河中。刺客听见水响,以为王阳明必死无疑。实则不然,王阳明躲在河边一个洞里,第二天搭上一条船顺水到了舟山岛,他换船继续前行却遇到了狂风巨浪,上岸一问才知此地为福建,干脆就登了武夷山,有王阳明诗作为证:“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但王阳明的同道湛甘泉当时就否认这些传闻,他相信这些故事仅仅是王阳明为迷惑他人而编造,他的判断得到了王阳明的亲口证实。1514年春天,已经从流放地被赦免的王阳明与湛甘泉在滁州相会,湛甘泉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说“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显然,湛甘泉问过王阳明浙江落水,漂流至福建上岸,游武夷山等传闻。

王阳明上云岩的路线其实可以从五十五首《赴谪诗》中勾勒。他大致从浙江常山经上饶,走水路到鄱阳湖,再到宜春、分宜、醴陵、长沙,再沿沅水进贵州,一路经过铜仁、黄平、凯里,从福泉进入他写的比蜀道更难走的“七盘”。他在《七盘》中写到:“鸟道萦纡下七盘,古藤苍木峡声寒。境多奇绝非吾土,时可淹留是谪官。犹记边峰传羽檄,近闻苗俗化衣冠。”诗中说鸟都要沿着弯弯曲曲的七盘下去,峡谷里的响声令人胆寒,可见行途艰难。但七盘究竟在哪?川陕古道上有四座山岭叫七盘岭,都有著名诗人写诗,因此也有人把王阳明所写的“七盘”混同川于陕古道上的七盘。《明一统志》说七盘坡在今贵州福泉县东南五里,“高峻崎岖,盘回七里,坡下有溪”。但在今天的福泉市地名中很难找到“七盘”或者“七盘岭”“七盘坡”。

有一个人提供了确证“七盘”的线索。1636年徐霞客从凯里沿驿道进入福泉的杨老堡,在经过官亭营时他决定步行下七盘坡并因此受伤,《徐霞客游记》记录了此次受伤养伤的经历。看来七盘就在官亭营的下一站。细心的人士根据徐霞客的游记,画出了他沿湘黔驿道入黔的路线:河坎边——姜家坪——庄上——干坝哨——金家老屋基——马口——高寨坪——毛栗树——马路田——麻汤哨——两岔路——官亭营——葛镜桥——教场——福泉。根据这个路线图,七盘就是官亭营与葛镜桥之间的古驿道。但官亭营又在哪里?地图上没有。幸运的是一个招商广告透露了这个地方。在一个叫“市县招商网”的平台上,挂着“黔南州福泉市官亭营草场开发项目”,资料介绍说,官亭营草场地处福泉市著名的三江口旅游风景区内,距市区6公里。而葛镜桥因其为重点保护文物,位置信息极其准确,位于福泉城东南2.5公里处。显然,如果从福泉城出发,过了葛镜桥就进入了七盘,继续前行7里就应该是官亭营,正好与《明一统志》的记载吻合。这样推测起来,这条令王阳明大发感叹的崎岖山路居然不到四千米。

既然如此,平均海拔一千米的七盘怎么会让一个哲学家困惑?1511年的状元、成都人杨慎把“七盘”的特点总结成了一首儿歌,他自己叫“劳歌”。大约行走、攀爬之大苦应该称“劳”。大意是,一盘在深谷溪水边,但抬头可见岩石在云上;从二盘开始马找不到踏脚的地方,且有山谷吹刮的冷风阻挡;三盘上都是雨雾;四盘上可见隐约的太阳和树枝间的衣服;在五盘上往下看,可见鸟巢;而六盘的上下都是垂直的绝壁;到了七盘山路平坦起来,从这里向西可以通达蜀道,向北可望秦城。想来必然是上到了七盘就见到了官亭营草场。假如像徐霞客一样从七盘往下走,则到了一盘就可以过葛镜桥进入福泉城了。王阳明正是如此,然后从福泉、贵定、龙里到贵阳。

王阳明上云岩所遭遇的都是人生最不情愿的险恶,危栈、猛虎、倒崖、绝壑、荆榛、雨雪。王阳明当然不是一个人面对这些极端的困境。历史记载,随同王阳明从湘黔古道去龙场的还有三个仆人。仆人可以分担旅途的劳动,却无法与一个哲学家的内心共鸣,“扁舟心事沧浪旧,从与渔人笑独醒”的追求、“人事多翻覆,有如道上蓬”的纷乱、“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的无奈,等等,王阳明的流放历程背负着一个沉重而繁复的精神世界。确切地说,他是独自一人上了云岩,静坐龙场,从一条不能容纳人的鸟道,最终走向致良知的大道。

其实,在王阳明之前,另外一个人走过一条更古老的道路。如今他坐在扶风山上的尹道真祠里。只有尹道真的人生才可以用“破天荒”来形容。公元99年20岁的尹道真走出苗岭,到洛阳拜许慎为师。公元107 年回贵州开馆教学,从他开始,贵州才有教育,才有汉文化的薪火。但后来人们熟知的贵云高原上的驿道,比如从湖南常德经沅水到贵州的古道形成于元朝,从明朝起贵州才大规模建设驿道。而尹道真出贵州离元朝有千年的时间跨度,他是如何走出去的呢?一千多年之后,王阳明都感觉此路如同绝路,那么,20岁的青年尹道真一路的内心呢?大凡开天辟地的人物都有秘不可知的一面。今天很难想象尹道真当年所走过的路。但到了明清,偏远的贵州居然诞生了六千举人、七百进士。可见,尹道真走过的那条路,虽然崎岖狭窄,却最终打开了贵州通向中国的一条大道。

三十年那一次到云岩,我也是经武陵山上苗岭。不同的是这次是高速铁路,那一次是老式的绿皮火车;那一次先走焦柳线到怀化,然后再走湘黔线,这一次是向南经长沙再到怀化、贵阳。那一次我从车窗里看见了传说中的猛洞河和古丈,看见了峡谷深处绿色的长龙以及峭壁之上,深谷之下黑色的屋顶。那些房子好像是一种天外的力量栽种在大山里,一幢房子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没有相互连接的道路,似乎也无需相互勾连。我没有去想,那些黑瓦屋里的人如何从家中出去,比如去县城买一件衣服、一把雨伞、一挂鞭炮。就如这一次,在经过玉屏时,列车走出一个山洞进入下一个山洞之前,我看见左边的山顶一块平地上,一个男人在空地上切菜,一块圆形的平地就是砧板。他穿着铁路制服,旁边是一间低矮的哨棚。显然他常年值守在这里,一个人看着两个山洞口。他是怎么上去的,他何时从那个山顶下来,他的家又离此座山多远。我都不明白。

但我知道,无论张杨,还是王阳明、尹道真,抑或隧道看护工、街头卖菜的农民,他们的人生,岩在云上,路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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