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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沈书枝 

文|沈书枝数天前,是在中午时忽然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的。那时我正在电脑前磨蹭着写稿子,或者说上网更为确切。一霎时震惊与慌乱,一面给尚未联系上的妈妈打电话,一面不由自主滚了

文|沈书枝

数天前,是在中午时忽然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的。那时我正在电脑前磨蹭着写稿子,或者说上网更为确切。一霎时震惊与慌乱,一面给尚未联系上的妈妈打电话,一面不由自主滚了些眼泪出来。十分钟后我买好了第二天上午回家的高铁票。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大多在一种神魂无着的茫然里,仿佛不能置信,虽然奶奶已九十四岁,去世仿佛不过是一声终将敲响的钟声罢了。然而我一个多星期前才刚从旧家回来,奶奶家就在我们家屋后,我去菜园里拔菜,从她门口场基上走过,她看见我,笑嘻嘻拉着我的手,像是要和我说一个很大的秘密似的,道:“你来,你来,我有事跟你说哎!”那时的神情,看上去绝不像几天后会溘然长逝的样子。我后悔那时没有耐着性子多陪她说几句,只是温和地笑着,很快走掉了。那一次回家几天,我陪奶奶的,只有场基上这么一瞬。

奶奶在我们小的时候,很不喜欢我们。因为家里姐妹五人,而没有一个男孩,无疑是会令希望得一个孙子的长辈极度失望的。奶奶也不很喜欢爸爸,而只喜欢叔叔,和叔叔家一起住在从前爷爷留下的屋子里,因此,当叔叔有了儿子之后,所有的爱悦都集中在他们那边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少到奶奶家去,偶尔去,都是逢年过节表哥表弟们来玩的时候。平常日子,则只有在菜园里渴了,进奶奶屋去拿个水瓢在水缸里舀点水喝,或是家里杀了鸡杀了鸭,遵从爸妈的吩咐,吃饭前拣一碗端过去给奶奶吃。乡下老人日子过得俭省,她的柜子里常有逢年过节时亲戚晚辈送来的桂圆干、荔枝干、白糖,我们有时趁奶奶不在屋里,跑进去偷荔枝干或白糖吃。白糖雪白地堆在罐子里,我们把手伸进去抓一小把,就飞快地跑出去,跑到附近人家的屋角躲起来,确信没有人看见了,才把手张开,那样一点一点把手上的糖舔掉。白糖的甜是多么甜啊!

她未彻底老去之前,一生性格要强,在村子里和人骂起架来,人多无还嘴之力。妈妈性子软,年轻时常为奶奶所凌驾,我们小时候,常常可听到奶奶在我们面前数落妈妈的不是。害怕顶嘴使爸爸知道了生气,我们只是装听不懂。这大约也是我们少有和奶奶亲近的记忆的原因,在人生的童年和少年阶段,我们实际上就是很疏离的。

到我们都上大学时,爸爸妈妈也外出打工,奶奶独自在家带着叔叔的儿子,从前的老屋太旧,刮大风下大雨时恐有倾圮的危险,于是爸爸让他们搬到我们家来住。几年过后,平常一直在外的叔叔终于想起把这三间正屋的平房修葺了一番,奶奶准备搬回去时,不意却受到新的小儿子媳妇的阻拦。这一次奶奶以跳到水塘里以死相逼为代价,终于换回住回自己已住了几十年的那间房间的权利。我在外地听说这件事,瞠目结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奶奶真的老了的转折,虽然那时她已近八十岁,但因为身体一贯康健,并不使人觉得如何衰老。想到奶奶这样性格强狠的人,最后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权利,那的的确确是一个“老”的无可奈何的宣告,是由强到弱的转变的节点,虽然衰老在那之前早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记忆里奶奶也早已变得和气。时代变化迅疾,农村外出打工的潮流,使得上一辈的农耕经验与生活到我们成年以后,几乎无一例外被迅速抛弃。我们从学校毕业,相继工作,挣得一点工资,逢年过节回去,也都塞一两百块钱到奶奶手里。奶奶笑嘻嘻接下来,这钱她并不舍得花,压在床底,攒到一定数量,就拿给姑姑,让她去存起来,预备将来给孙子娶妻。然而我们对奶奶的关心仅止于此,拿一点对于城市生活来说最为简单的钱,以及见面时笑意盈盈的片刻寒暄,仿佛孙辈的义务也就尽到,至于奶奶平常在家的生活怎样,并不曾付出真正的注意。

九十岁时,奶奶渐渐显出老年痴呆的迹象。那时爸爸已结束在外面城市的打工,回到家里继续种田,一方面为着奶奶年纪已太大,家里不能没有一个子女照应。奶奶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听力衰退,两耳近聋,和她说话需用喊的力气,时间久了,跟她说话的人便越来越少。一开始,我回来还时常过去和她说一小会话,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很多时候记不清我是谁,总是把我当成大姐,反反复复,渐渐也使我害怕和她说话,于是也只有帮爸妈送饭时过去。把饭碗端到奶奶桌前,招呼她赶紧来吃,一面微笑着,一面迅速离去。

第二天到家时,正逢晚上的酒席。那几日家里日日如此,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摆八九桌至十几桌的酒席,以供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亲戚邻居们吃。妈妈见我回来,领着我的手穿过奶奶家场基上的酒席,去堂屋里给奶奶磕头。空气里并无多少悲戚的气氛,大家都说,奶奶这么大年龄了,去了对她也好。我随口应着,漫无心思地吃了几口剩下的饭菜,坐在一边,忽然哀从中来,忍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

到送奶奶上山的前一晚,大家几乎都没有睡。爸爸照例在凌晨三点去买这一天二三十桌酒席要用的菜,妈妈开始准备给帮忙和送葬的人早饭要吃的东西。五点多时,一直醒着的我们终于也爬起来,走到屋外,天还是黑的,尚未隐退的星星在屋角外天上,一颗一颗的光。门口栀子树上,树叶边缘和叶面上结满了霜,在灯火照耀下,发出细小的晶光。田畈里不甚分明的白。

七点出殡,奶奶的坟离爷爷的坟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一个表舅抱一大捆晒干的芝麻秆,吩咐叔叔以纸钱引火,一把火在挖空的坟圹中烧起来。火燃尽后,便是落棺,而后是磕头。这是永久的告别了!塘埂边水波上留下回去的人的倒影,水岸高处,毛竹顶上还残留着昨夜严霜的痕迹,鸭子在水塘里游水,远处不知谁家的鹅,在一块结冰的小方池塘上嘹呖。等我们回到家,所有的霜已经都化了,田野恢复了它平淡无奇的模样,人世的一场送别结束。

来自: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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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沈书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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