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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史铁生

文|史铁生——斯坦哈特的《尼采》读后凡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人,都要准备好一份回答:你是怎么弄清楚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对照了怎么一个意义样本,而后确定生命是没有

文|史铁生

——斯坦哈特的《尼采》读后

凡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人,都要准备好一份回答:你是怎么弄清楚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对照了怎么一个意义样本,而后确定生命是没有它的?或者,你干脆告诉我们,在那样本中,意义是被怎样描述的?

这确实是老生常谈了。难道有谁能把制作好的意义,夹在出生证里一并送给你?出生一事,原就是向出生者要求意义的,要你去寻找或者建立意义,就好比一份预支了稿酬的出版合同,期限是一辈子。当然,你不是债权人你是负债者,是生命向你讨要意义,轮不上你来抱怨谁。到期还不上账,你可以找些别的理由,就是不能以“生命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来搪塞。否则,迷茫、郁闷、荒诞一齐找上门来,弄不好是要——像糜菲斯特对待浮士德那样——拿你的灵魂做低压的。

幸好,这合同还附带了一条保证:意义,一经你寻找它,它就已经有了,一旦你对之存疑,它就以样本的形式显现。

生命有没有意义,实在已无需多问。要问的是:生命如果有意义,如果我们勤劳、勇敢并且智慧,为它建立了意义,这意义随着生命的结束是否将变得毫无意义?可不是吗,要是我们千辛万苦地建立了意义,甚至果真建成了天堂,忽然间死神挺胸叠肚地就来了,把不管什么都一掠而光,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你可以说天堂并不位于某一时空,天堂是在行走中、在道路上,可道路要是也没了、也断了呢?

所以还得费些思索,想想死后的事——死亡将会带给我们什么?果真是一掠而光的话,至少我们就很难反驳享乐主义,逍遥的主张也就有了一副明智的面孔。尤其当死亡不仅指向个体,并且指向我们大家的时候——比如说北大西洋暖流一旦消失,南北两极忽然颠倒,爱滋病一直猖狂下去,或莽撞的小行星即兴来访,灿烂的太陽终于走到了安息日……总之如果人类毁灭,谁来偿还“生命的意义”这一本烂账?

于是乎,关怀意义和怀疑意义的人们,势必都要凝神于一个问题了:生命之路终于会不会断绝?对此你无论是猜测,是祈祷,还是寻求安慰,心底必都存着一份盼愿:供我们行走的道路是永远都不会断绝的。是呀,也只有这样,意义才能得到拯救。

感谢“造物主”或“大爆炸”吧,他为他们安排的似乎正是这样一条永不断绝的路。

虽然尼采说“上帝死了”,但他却发现,这样一条路已被安排妥当:“权力意志说的是,为什么有一个世界而不是什么都没有;永恒回归说的是,为什么在这世界中有秩序。因为权力意志重复它自己,所以现实有秩序……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一起形成绝对肯定。”(斯坦哈特《尼采》P115)

就是说,所以有这么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原就包皮含着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或者说:这个世界,是被这个所包皮含的“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所肯定的。“权力意志”,也有译为“强力意志”、“绝对意志”的,意思是:意志是创生的而非派生的,是它使“有”或者“存在”成为可能。这与物理学中的“人择原理”不谋而合。而“权力意志”又是“永恒回归”的。“永恒回归”又译为“永恒再现”或“永恒复返”,意思是:“一切事物一遍又一遍地发生”(斯坦哈特《尼采》P114),“像你现在正生活着的或已经生活过的生活,你将不得不再生活一次,再生活无数次。而且其中没有任何事物是新的”(尼采《快乐的科学》P341)。正如《旧约?传道书》中所言:“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陽底下并无新事。有哪件事人能说‘看吧,这是新的’?”(《旧约?传道书1:9》)。就这样,“权力意志”孕生了存在,“永恒回归”又使存在绵绵不绝,因而它们一起保证了“有”或“在”的绝对地位。

尼采对于“永恒回归”的证明,或可简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继是无穷无尽的。但生命的内容,或生命中的事件,无论怎样繁杂多变也是有限的。有限对峙于无限,致使回归(复返、再现)必定发生。休谟说:“任何一个对于无限和有限比较起来所具有的力量有所认识的人,将绝不怀疑这种必然性”(大卫?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第八部分)。

这很像我写过的那群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婚的一次次转世呢?

不过,尼采接下来说:“在你人生中的任何痛苦和高兴和叹息,和不可言表的细小或重大的一切事情将不得不重新光临你,而且都是以同样的先后顺序和序列”(斯坦哈特《尼采》P114)——对次我看不必太较真儿,因为任何不断细分的序列也都是无限的。彻底一模一样的再现不大可能,也不重要。“永恒回归”指的是生命的主旋律,精神的大曲线。“天不变,道亦不变”。比如文学、戏剧,何以会有不朽之作?就因为,那是出于人的根本处境,或生命中不可消灭的疑难。就像那群鸽子,根本的路途、困境与期盼是不变的根本的喜悦、哀伤和思索也不变。怎么会是这样呢?就因为它们的由来与去向,以及人的残缺与阻障,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样的。人都不可能成神。人皆为有限之在,都是以其有限的地位,来面对着无限的。所以,只要勤劳勇敢地向那迷茫之域进发,人间智慧难免也要在某一处汇合。惟懒惰者看破红尘。懒惰者与懒惰者,于懒惰中爆发一致的宣称: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可就算是这样吧,断路的危险也并没有解除呀?如果生命——不论是鸽子,是人,还是恐龙——毁灭了,还谈什么“生生相继”和“永恒回归”?

但请注意“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一起形成绝对肯定”这句话。“绝对肯定”是指什么?是指“有”或“在”的绝对性。就连“无”,也是“有”的一种状态,或观察。因为“权力意志”是创生的。这个在创生之际就已然包皮含了对自身观察的世界,是不会突然丢失其一部分的。减掉其一部分——比如说观察,是不可能还剩下一个全世界的。就好比拆除了摄像头 ,还会剩下一个摄像机吗?所以不必杞人忧天,不必担心“有”忽然可以“无”,或者“绝对的无”居然又是“有”的。

凭什么说“权力意志”是创生的?当然,这绝不是说整个宇宙乃是观察的产物,而是说,只有一个限于观察——用尼采的话说就是限于“内部透视 ”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是我们能够谈论的。即我们从始至终所知、所言与所思的那个“有”或“在”,都是它,都只能是它;就连对观察不及之域的猜想,也是源于人的“内部透视 ”,也一样逃不出“人性投射”的知与觉。正如大物理学家玻尔所说:“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而只能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也就是老子所说的“知不知”吧。

知亦知所为,不知亦知所为,故你只能拥有一个“内部透视 ”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此外一切免谈。此外万古空荒,甭谈存在,也甭谈创生;一谈,知就在了观察就在了,所以“权力意志”是创生的。

不过,“知不知”并不顺理成章地导致虚无与悲观。尽管“内部透视 ”注定了“测不准原理”的正确,人也还是要以肯定的态度来对待生命。虚无和悲观所以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问虚无与:既如此,您为啥还要活下去?料其难有所答,进而就会发现,原来心底一直都是有着某种憧憬和希望的。

你只能拥有一个“内部透视 ”或“人性投射”的世界——可是,这样的话,上帝将被置于何位?这岂非等于还是说,世界是人——“权力意志”——所创造的吗?很可能,“超人”的问题就出在这儿。人,一种有限之在,一种有限的观察或意志,你确实应该不断地超越自己,但别忘了,你所面对的是“无限”他老人家!“权力意志”给出了“有”,同时,“权力意志”之所不及——知不知——给出了“无”。然而,这个“无”却并不因为你的不及就放过你,它将无视你的“权力意志”而肆无忌惮地影响你——而这恰是“无也是有的一种状态”之证明。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超人”无论怎样超越也不可能成为神。所以,人又要随时警醒:无论怎样超越自我,你终于不过是个神通有限的孙猴子。

好像出了问题。既然“无”乃“权力意志”之不及,怎么“无”又会影响到“权力意志”呢?不过问题不大,比如说:我知道我摸不到你,但我也知道,我摸不到的你未必不能摸不到我——这逻辑不成立吗?换句话说:“无”即是我感受得到却把握不了的那种存在。这便又道出了“权力意志”的有限性,同时把全知全能还给了上帝,还给了神秘或无限。

这样看,“权力意志”的不及,或“内部透视 ”与“人性投射”之外,也是可以谈论、可以猜想的(惟休想掌控)。那万古空荒,尤其是需要谈论和猜想的——信仰正是由此起步。故先哲有言:神不是被证实的,而是被相信的。

可是,“权力意志”是有限的,并且是“永恒回归”的,这岂不等于是说:人只能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转圈吗?转圈比断绝,又强多少呢?莫急,人家说的是“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一起形成绝对肯定”,又没说“权力意志”和“永恒回归”仅限于人这样一种生命样式。“权力意志”是创生而非派生的,而人呢,明明是历经种种磨难和进化,而后才有的。这一种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除了比其所知的一切动物都能耐大,未必还比谁能耐大。其缺陷多多即是证明,比如自大和武断:凭什么说,生命的用料仅限于蛋白质,生命的形式仅限于拟人的种种规格?而另一项坏毛病是掩耳盗铃:对不知之物说“没有”,对不懂之事说“没用”。可是,人类又挖空心思在寻找外星智能,而且是按照自己的大模样找,或用另外的物质制造另外的智能,造得自己都心惊肉跳。

很可能,跟人一模一样的生命仅此一家。而其实呢,比人高明的也有,比人低劣的也有,模样不同,形式不一,人却又赌咒发誓地说那不能也算生命。“生命”一词固可专用于蛋白质的铸造物,但“权力意志”却未必仅属一家。据说,“大爆炸”于一瞬间创造了无限可能,那就是说,种种智能形式也有着无限的可能,种种包皮含着对自身观察的世界也会是无限多,惟其载体多种多样罢了。我们不知是否还有知者,我们不知另外的知者是否知我们,我们凭什么认定智能生命或“权力意志”仅此一家?

不过我猜,无论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其根本的处境,恐怕都跑不出去跟人的大同小异。为什么?大凡“有”者皆必有限,同为有限之在,其处境料不会有什么本质不同。

有限并埋头于有限的,譬如草木鱼虫,依目前的所知来判断,是不具“权力意志”的。惟有限眺望着无限的,譬如人,或一切具“我”之概念的族类,方可歌而舞之、言而论之,绵绵不绝地延续着“权力意志”。这样来看,“权力意志”以及种种类似人的处境,不单会有纵向的无限延续,还会有横向的无限扩展。

“无”这玩意儿奇妙无比,它永远不能自立门户,总得靠着“有”来显自己。“有”就能自立门户吗?一样不行,得由“无”来出面界定。而这两家又都得靠着观察来得其确认。“权力意志”就这么得逞了——有也安营,无也扎寨,吃定你们这两家的饭了。

哈,这岂不是好吗?不管你说无说有,说死说活,“权力意志”都是要在的。路还能断吗?干吗死着心眼儿非做那地球上某种直立行走的动物不可?甚至死心眼儿到,舍不得一具肉身和一个偶然的姓名。永恒回归的回路或短或长,或此或彼,但有限对峙于无限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如果有一条无穷的道路已被证明,你不得给它点儿意义吗?暂时不给也行,但它无穷无尽,总有一天“权力意志”会发现不给它点儿意义是自取无聊。无聊就无聊,咋啦?那你就接近草木鱼虫了呗,爱护环境的人当然还是要爱护你,但没法儿跟你说话。

不过问题好像还是没解决。尽管生命形式多多,与我何干?凡具“我”之概念者,还不是都得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做无限的行走?可是总这么走,总这么走,总这么“永恒回归”是不是更无聊?

嚯,糜菲斯特来了。浮士德先生,你是走、是不走吧?不走啦,就这么灯红酒绿地乐不思蜀吧!可这等于被有限圈定,灵魂即刻被魔鬼拿去。那就走,继续走!可是,走成个圈儿还不等于是被有限圈定,魔鬼还不是要偷着乐?那咋办,终于走到哪儿才算个头呢?别说“终于”,也别说“走到”,更别说“到头”,“永恒回归”是无穷路,没头。“永恒回归完全发生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天堂),也没有一个更坏的世界(地狱)。这个世界就是全部”(斯坦哈特《尼采》P115)。就是说:你跑到哪儿去,也是这样一个有限与无限相对峙的世界。所以,就断掉“无苦无忧”“极乐之地”这类执迷吧,压根儿就没有那号事!这样不好吗?无穷路,只能是无穷地与困苦相伴的路。走着走着忽然圆满了,岂不等于是路又断了?半截子断了,和走到了头,有啥两样吗?

终于痛而思“蜀”了。好事!这才不至于成为草木虫鱼、奇石怪兽。但“蜀”在何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它不在人们惯行的前后左右,它的所在要人仰望——上帝在那儿期待着你!某种看不见却要信的东西,在那儿期待着你!期待着人不要在魔障般的红尘中输掉灵魂,而要在永恒的路上把灵魂锤炼得美丽。听懂那慈爱的天音,并以你稚拙的演奏加入其中。静下心来,仔细听吧,人间智慧都在那儿汇合——尼采、玻尔、老子、爱因斯坦、歌德……他们既知虚无之苦,又懂得怎样应对一条永无终止的路。勤劳勇敢的人正在那儿挥汗如雨,热情并庄严地演奏,召唤着每一个人去加入。幸好,任何有限的两个数字间都有着无穷序列,那便是换一个(非物质)方向——去追求善与美的无限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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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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