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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与《红楼梦》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王蒙

文|王蒙下面来到《庄子》“内篇”的第五章《德充符》,我想起了《红楼梦》。原因是此篇一上来先树立了一位圣人王骀,他的圣明伟大,在于他把一切凡俗的喜怒哀乐全部淘汰,建立了超

文|王蒙

下面来到《庄子》“内篇”的第五章《德充符》,我想起了《红楼梦》。

原因是此篇一上来先树立了一位圣人王骀,他的圣明伟大,在于他把一切凡俗的喜怒哀乐全部淘汰,建立了超稳定的心理架构。这使我立马想起了那部集现实的喜怒哀乐之大成的天才小说。“红”表面上与庄子相反,它渲染了、活灵活现了人间的那么多悲欢离合、爱怨情仇、奇正通蹇、沧桑变故,读之热泪如注。但它们又是相通的,不仅《红楼梦》二十一回中贾宝玉读了《庄子》的《胠箧》写下了心得文字,而且整部“红楼”也在宣扬着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的相对主义的齐物主旨,《红楼梦》开始,作者借“石头”之口说道: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婬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

这不是与《庄子》的意旨颇为相通的吗?庄子的说法是: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鲁国有个跛子王骀,师从他求学的人与师从孔子的人数相仿。常季问孔子,王骀不过是一个跛子,认他作老师的竟可与您老人家分庭抗礼。他既不站起来授课,也从不坐下来研讨,可是他的学生们去的时候空虚无物,回来的时候收获充实,满载而归,莫非世界上真的有不讲话的教育,不具备任何形式的心灵感染式教育吗?这算什么样的人物呢?

庄子连续用几个残疾圣人作例子说事,他喜欢用这种极端方式述说自己的观点。一个人的德行是否充实,是否够得上一个美德的标志(符号),不在于他的外表,而在于他的内容。这很好。但反过来太贬低体态健美乃至性感的意义,似是中华老文化的偏执点之一。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先生,那是圣人!我本人很后悔没有及时去求教。我愿意以他老为师,何况那些赶不上我的人们!岂止是鲁国,我会带领天下所有的人去向他学习 。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震动了,他说,他一个跛子(为啥没完没了地说这个什么兀者——缺一只腿脚的跛子?莫非那个时候的人认为缺腿人就当不了老师?孙膑不也是那时候的大将吗?他是被挑了膝盖的呀!)而能令先生服膺,太不一般了。他的特点究竟是什么呢?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底下四句话是所谓孔子对于王骀的心理素质的描绘,也是庄子对于圣人精神条件的总结:

生死之事也就够大的了,但是他并不为之变色变心;即使天塌地震,他也不会丧失自我——自己的主心骨。他明辨万物自然而然地发展变化的道理,却不跟随着变化而动摇迁移震荡,他永远沉得住气。他认同与理解万物的变易却守护着自身的宗旨与根本。

常季从表面上看到一个缺脚的王骀,能成令孔子折服,乃相信此王定是大贤,(略感势力眼,谁师从谁,谁尊敬谁,并不就等于谁比谁更贤。)贤在哪里呢?孔子的解释令人不免困惑:却原来用现今的日本人的说法,这位王君富有“钝感力”:生死、灾变(天翻地覆)、岁月冲刷、迁移变易,都对他毫无影响,毫无作用,他能够保持恒常稳定,与日月天地同在,与大道玄德同存。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再具体发挥,如果你太注意差异,肝胆之间的距离就会像楚国与越国那样遥远。而你从大道的观点来看,全世界正是浑然一体,万物间并无高下远近亲疏的区别。作到了这一点,谁还管什么耳目感官的印象,而你的心思、思虑早已升华到了和合的德行之中。他看到的是本质的同一,而不是谁缺什么谁多什么,那么少一只脚又如何呢?不过就是少了一块泥巴罢了。

王按,说得太过了,令人不无反感。用来鼓励已经陷入某种不利境地的人,如残疾人、犯过什么罪而刑满释放者、严重受挫者,则有意义。同时,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是不是少一两只脚,而是把缺脚少手仅仅作为一个比喻一个象征来研究,跨越过对于手脚的具体感受,而是想想,人孰无缺陷,人孰无遗憾,人孰能完美无缺?有的人事业成就,但家庭生活不幸。有的人金钱无虞,但悟性欠佳,属于胡里糊涂之属。有的人少年得志,后续连连碰壁。有的人有德无才。有的人有才无运。有的人有运无才,终于只能落下笑柄。有缺憾方才是真实人生的表现。做假花的人,为了乱真,必须做好几个将凋的、被虫蛀了的、被霜打了的花与叶,才有生气,而如果是一枝全部花朵怒放,反而笃定是假花。

从另外的启示人心的意义上说,王骀失去一脚,我们应该看到,这正是他圣明无比的一个代价,也是对他的心智应有的一个趋动,一只脚的失去使王骀的境界更上几层楼,失人之所未失,方得人之所未得,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如果王骀万无一失,尽善尽美,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从不失言、失物、失策、失足、失手……他最多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油光庸人,是一个六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罢了。对待自己的得失,尤其是失落,能有这样开阔豁达的境界与认识,能不佩服吗?

古今中外都有这样的伟人奇人。因残疾而更加奋发图强,卓有建树,令人分外佩服感动。

不要怕失去什么,而要问如何能做到“死生亦大矣,而不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干脆是要做一个具备金钢不坏之身之心之人。这可就说得太宏大太伟大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再问,王骀的个人修养很好,他能理性地、知性地作主自己的心境,有了平静坚强的心境则进入了恒常无忧的大境界。但这也还只是他个人的修为啊。为什么众人就聚集到他的周围呢?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这里的孔子的理论不无深邃。他说人照镜子是照静水而不是照流水。水自身是静止的,才能反映出万物的本来面目而不会在乱动中丧失纯净。(他的意思在于人应该保持自己的清沏与冷静,不可以在不安、动荡、混乱中考虑事务,做出决策。)同样受命于地,获得生命于泥土,只有松柏才能冬夏长青。(由于松柏的端端正正,沉沉稳稳,气质非凡。)同样受命于天,只有尧舜才能立得稳正。(因为尧舜坚守自身的良知良能。)松柏尧舜,成为万物的首席,这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们自身符合正道,才能率领众生走正道。一个求名的军士,不过是保持了本初的纯真特色,也就不会知道畏惧为何物,可以入九军而逞雄。何况一个有道性的、与大道相通、与天地同在、与万物同理、以六骸(形体)为寄寓、因耳目而成万象、具有透彻的良知良能、心灵具有无限活力的至人圣人呢?他也许不日就会飞升得道,进入超凡脱俗的境界,人们怎么可能不去师从他,他又如何会对外物包皮括自己的跛脚斤斤在意呢?

庄子讲的仍然是传统中华文化所推崇的身教胜于言教,个人的修养境界高于一切具体或专业知识,本初的纯洁质朴高于优于后天所受的教育与影响的观念。而修养境界的核心是心功,心如止水,无私无惑,无骄无赘,清可鉴人,明洁永远。一个人身如松柏,正直阔大,就能成为人们的榜样。德如尧舜,则垂范永远(此前庄子喜欢拿唐尧开开玩笑,并未如此敬重过,不知有何奥妙)。王骀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是超人,至人,圣人,直通神人。是神人自然使万众心服口服,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它不睬具体,着重整体,不睬细目,而着重主纲。中华式整体主义、本质主义、抓纲治国主义、找到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便会迎刃而解的信念,都表现出来了。这与儒学的理论,中医的理论,太极拳的理论,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论都通着气。

作为思辨,这种理论极其迷人。作为求知,尤其是实用,用以富国强兵致富创业发明创造,这种理论则时时显得可疑乃至乏效。同时再乏效也仍然有思辨的价值,哲学的价值。当然,现代性、生产力、科学技术、理性与实证,价值理念与道德理想,孔夫子都不是万应灵丹;那么老庄,《易》更不是万应灵丹。不是万能,不能直接解决战争胜负与生产发展,但仍然是思想奇葩,理念异果,想像绝顶,比喻极致,哲学大观,文学的绝妙好词。

妙矣哉!空矣哉!唯妙唯空,唯玄唯微。你说他是忽悠,他就是忽悠,你说他是智慧,他就是智慧。庄子的智慧令一切忽悠者退避三舍,颜面扫地。你说他是空谈,他就是空谈,然而庄子令如今的空谈家尽显贫乏寒伧,无法混下去。今天的空谈家全部连接起来也够不着庄子的脚踵。你完全可以大骂庄子的荒谬,但是你仍然消除不了庄子的冲击力。你完全可以抱怨庄子的凌乱,但是你永远抹杀不了庄子的钱塘江海潮一样的南华氾兮、山花烂兮、群星灿兮、巧笑倩兮、智惊天兮、言漫涣兮!

中华古典式的才能、大家、大师,伟哉,悲哉,奇哉!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再讲一个缺脚人的故事,他叫申徒嘉,他的缺脚可能是由于受到了刖刑。他与郑子产同时师从伯昏无人。(他为什么名“伯昏无人”,是不是说他已经年长,不计细节,浑然一体,有教无类,爱谁谁?)郑子产官大,与申徒嘉谈论谁先出去谁不出去或等会再出去的事。(什么意思?是值班吗?是与什么任务有关吗?是中国人特讲究的一个名单次序问题吗?)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要是先出门,你就等一等,你要是先出门,我就等一等。第二天两人又坐在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席子上,又说了同样的话,并说,我现在要先出门了,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呢?难道你要和我这样一个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反正郑子产想让申徒嘉听他的安排。而申徒嘉不服。申徒嘉说,在老师这里,还要分什么执政不执政的官职吗?我们总该听说过这样的成语:镜子明洁的话,尘垢就不会附着,而尘垢一附着,镜子也就不会明洁了。经常与贤人在一起的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有许多过失。现在你在这里师从老师,以老师为尊,却说出吹嘘自己官职的话来,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申徒嘉的论据有一点“先进”,叫做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贤师面前人人平等,同期同学之间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申徒嘉而且很文学,他的照镜子的比喻令人印象深刻。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说,就你这副样子还敢与大人物争高下吗?你也不反省反省自己?

申徒嘉说,让一个刑余之人说自己的遭遇和过错,认为自己冤枉倒霉、不该受到任何惩罚的人良多,不提自己的过失是无妄之灾、也不为自己辩白的人少。命运是无可奈何的事,安危得失,泰然处之,不怨不怒,宠辱无惊,只有有极高的德行的人才能做到。一个人倒了霉,这就好比进入了神射手羿的射击目标圈子,你也就活该被羿的箭所射中,也有不中的,那是命运的特殊宽容、网开一面。人的一生,进入了历史与地域的(侯国的,政治的,战争的……)射击圈子,你如何能不被击中呢?除非你有特别的命运。一般人会以自己双足完全而笑话我的缺失,这曾让我很生气。到了贤老师这里,心境平和,一切懊恼一风吹过,嘛事也没有了。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接受了他的善德的洗礼,或者是我自己终于明白觉悟过来了。我跟随贤老师学习 做事已经十九年了,从来没有计较过少一只脚多一只脚的事宜。如今呢,我与你共同学习 身形内里的精神品德修养,你却专门打量我的身体外形方面的问题,你不是太过分了吗?

一番话说的子产面红耳赤,他赶紧赔不是说:“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个申徒嘉同样具有少一足的遗憾,但是此段与上一段讲王骀的故事不同,王的故事重点在于虽“失足”仍然有齐生死、同物我的大道行,有了大道就有境界,有了境界就有了吸引力与凝聚力。其着眼在于一个“大”字。而申徒嘉的故事着眼于一个“忘”字,面对命运的神矢(鲁迅诗曰:灵台无计逃神矢,岂羿之矢乎?)面对历史与地域的绑架,面对你付出的应有的或不应有的代价,你能心平气和吗?能心平气和就能安顺,能够安顺就能忘却你的不平之气、怫然之怒,就能达到一个超高级的忘我境界。

这里所讲的忘却,与前面庄子喜欢讲的槁木死灰一样,不是活死人,不是痴呆弱智,而是一种超然不群的对于有害信息、垃圾信息、有害意识、心理病毒、黑客入侵以及各种无聊无知无意义的包皮围与干扰的涤除;是精神上、意识上的无为、无知(未尝知吾兀者也)、无(成)心,这也是坐忘,然后方能逍遥、齐物、养生、德充、符验,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存,与大道同行,与玄德同载,进入永恒与无限的终极状态,终极巅峰,终极自由 大境界。

这里,庄子提倡的状态,是世界观、是整体的与根本的理念,核心理念,是大道与玄德、是修身养性、是自我心理调整、心理健康的自我维护,是文学性情感性的升华的想像,也是宗教性神学性的修炼与神秘,是从精神升华到超越凡尘的飞升,乃至是得道成仙,成神成圣。

鲁有兀者叔山者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还有第三个缺足者的故事,他干脆名叫无趾,脚趾头因受刑被砍掉了,他只能用脚后跟走路来到孔子跟前。孔子说,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不能谦虚谨慎,犯了罪,受了重刑,现在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无趾说,早先,我不识时务,不懂得爱惜自身(轻易投入一些事情),丢了脚趾。我来请教您。是因为我相信毕竟还有许多人懂得爱惜与保护足趾嘛,我还可以从这样的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来弥补我自己嘛。或者也可以解释为,我还有比足趾更尊贵更重要的东西存在着嘛,我还有保全它们完善它们的可能性嘛。看,天没有它拒绝覆盖的东西,地没有它拒绝承载的东西。我还以为您老像天地一样地恢宏包皮容呢,您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孔子不好意思了,他说,对不起,是我见识浅陋了。请进请进,给我讲讲你的遭遇与想法吧。

等无趾走后,孔子对他的弟子们说,请看,这位缺了脚趾的人还是这样孜孜好学,以弥补此前他犯下的过失,何况你们这些全活人呢?可不敢懈怠呀!

自《人间世》一章以来,孔子的形象基本正面,果然,如庄周者不会不找机会解构调侃一下孔丘的,这不。孔子到了这里,“陋”起来啦。

老庄的看家本领是遇到问题抬出天地、自然来。师法天地、师法自然,与法自然的大道同格同质,道、自然、终极,三位一体。三位一体的具象化就是天地。天地是无所不包皮不覆不载的,所以少几根脚趾根本不足为忧,更非耻非罪。对于天地来说,你就是死了仍然属于它——祂,仍然被它——祂所接受,立论高入太空,孔丘之属,能不认输?

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河北省南部的农村,人们喜欢说:“说下大天来也不行”,老庄的特色就是说下大天来,然后就行啦。说下大天来,或涉嫌是花言巧语、言过其实,是忽悠下大天来。但是老庄是境界胸怀到了那一步,他们的智慧与思辨的含量容量、承受力耐受性容受性容受度已经到了“齐天”的程度。俗话说的“洪福齐天”多半是夸张的谀词,而智慧齐天、心胸齐天,境界如天,则是可以逐步靠拢的目标。

《红楼梦》,也是说下了、写下了“大天”来了,他写宝玉黛玉还有别的少女少男的喜怒哀乐,写贾府的盛衰兴亡,但是他更要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荒漠与长久,更要写女娲补天,以及补天时已经留下了悲情的种子。《红楼梦》的路子是说尽人生的不可心、不中意、不称意,(如李白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散发弄扁舟,这是最早由庄子提出的乘大瓠而浮乎江湖的幻想的再现。)具体而微,愁肠百结的贾府宝玉,从而看破红尘,超越生死悲喜。包皮括男女情欲,也是先让宝玉到秦可卿房中——太虚幻境中,尝试体验一番,再看破、放下、丢开。先体验,再拜拜。这是文学的路子也是人生的路子。这是将座标放到时间的纵轴上,让你体验尽人间的种种鲜花著锦、烈火烹油、青春无限,儿女情深,恩恩怨怨……再体会衰落、悖谬、分离、土崩瓦解、死灭沉亡、得大寂寞、大虚空。从有到无,这是一个庄严和悲戚的过程,又是一个津津有味、催人泪下、耐人咀嚼、永难忘怀的过程。

庄子呢?则是通过思辨,通过概念的掂量推敲,通过智力分析的游戏,通过树立至高至大至纯至精至朴的参照物——天、道、自然,通过至人圣人神人系列的伟大命名过程,让你步步登天,一步登天,扶摇直上,进入无穷。然后鸟瞰世界,视万物为无为零,俯视人生,视生死为一:把生或死更不消说有没有脚丫子脚趾头啦,都看得无足道。庄子的虚无观座标是设立在空间的横轴上的。主要不是通过过程而是通过比较:一个有涯,一个无涯;一个鲲与鹏,一个泥鳅与蝍蛆,一根散木,一个散人……悟出万物的相对性、齐一性与各种具象的渺小乃至虚无。庄子否定了生死、是非、可与不可、寿夭、大小、长短、有无等的一切区别。当然也就否认了有,甚至也否认否定了无,不但有其实是无,无同样也是无。同样是从有到无,再到无有,再到无无,这是一个自我解放、表面豁达、实质无奈、却又颇含大道理的过程。

《红楼梦》的虚无观出自经历、出自凡人琐事的堆积与发酵,通过世俗的悲欣怨恨,情成虚话、家成废墟、富贵荣华都是转瞬即逝,乃得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这也是一个齐物命题——的结论。而《庄子》的齐物通过棒喝,通过顿悟,通过雄辩与洋洋洒洒的论说,通过大概念的命名,直奔虚无的主题。

同时我们也看到,不论《庄子》还是《红楼梦》,它们所写到的有与无是相对相生的。《红楼梦》的要点在于从有到无,然而荣华富贵之后仍然有永远的大荒山,永远的大荒山,亦有亦无。高颚的续作则再加上虚晃一槍的再次从无到有——所谓兰桂齐芳,家道复苏,更反衬出原来的富贵青春欢乐亲情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人生况味、文艺精髓全在这有与无之间。没有结结实实、牵肠挂肚,就没有从有到无的天翻地覆、柔肠寸断,更没有无以后的静谧深沉与苍茫雄伟与无限回味。

同样,没有此后无中仍然可能生出有——不论是不是此贾家的后代——来的预估,没有下一轮“有”的萌生,当初宝玉黛玉的一轮从有到无,也就失去了被书写、被咏叹、被思量的任何可能。如果贾府覆灭的故事发生在世界末日,发生在地球毁灭、太陽系消失之际,《红楼梦》又哪里有存在的可能?

《庄子》内篇的核心命题是齐物,齐了物,齐了是非、用藏或用废、寿夭、大小、美丑、物我、彼此……直到生死,自然无往而不逍遥,自然能够应对人间世诸事务,能够涵养充实完美的道德,能够体悟大道而成就真人,也就能够养生享其天年。它以被强调了的相对性消解有的意义,消解彻底了,也就同样消解了无。无来自有并将变作有,有与无的关系就跟鸡与蛋的关系一样,相生相异相连,如一圆环,无始无终。无用方为齐物与逍遥的大用,有用反成害世戕己的无用。无知(智)方通大道,有知(智)徒成荒唐。无为而无不为。有为(有时候)只能是自取灭亡。混沌无器官与功能方得生命,倏与忽为报恩第日给混沌凿出一窍,待凿成七窍,则混沌只能死亡。无情无知,槁木死灰方为至人,有情有知,一切的追求、向往、欲望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当然无趾的故事还增加了不因自己的往事往刑往咎而背包皮袱的阔大含意。

也许仅仅说下大天来未必足取,精神上接天盖地,倒也也是人生一乐。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意犹未尽,庄子还要通过无趾之口糟践一下假设的孔子。这时抬出了老子。无趾去问老子:孔子的火候不行啊。他还得频频来向您讨教嘛。而且他喜欢自己杜撰一些奇谈怪论来扬名。其实至人,修养得到家的人,是将这些奇谈怪论与名声看作精神的桎梏的。老子于是建议向孔子推广齐生死、同可否的高层智慧,以解除孔子的精神枷锁。无趾叹息说,唉,孔子的胚子是上天形成的,谁能拓展他的精神局限呢?

几千年后,我们会觉得孔子平实、合情合理、略有一般化;老庄神异、奇谈怪论,放着令口角沁香的《西厢记》《牡丹亭》不去吟读,一句话,放着自自然然的活人的真性情真心话不允许发表、展现与完成,而去搞什么孔孟之道、修齐治平、死谏死战、禄蠹官迷……这样的圣人,实是毫无相像力、毫无真诚、毫无激情可言,是在闹虚伪教条主义,暴露无遗的是这种人的庸劣不堪,那一套当然是匪夷所思,违背人性的奇谈怪论呀。

世界上有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已成定论的东西,其实开初不过是一家之言,一得之见,是后来人为地膨胀起来也僵硬起来的。孔孟之旁有老庄,正人君子之旁有宝玉,四书之旁有“红楼”,成仁取义、流芳百世之旁有逍遥齐物无用方为大用,谨小慎微的庸人之旁有几个高智商的跛子,贞节牌坊之旁有风月情种,后来则干脆有了猛男辣妹,纪功碑与钦赐封号之旁有废墟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正气歌》旁边有《枉凝眉》,“学而时习之”旁边有了“道可道非常道”与“北冥有鱼”……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世界,这才是大道,这才不会把世界堵死,把活人憋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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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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