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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道的历程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王蒙

文|王蒙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一个人物南伯子葵问另一个人物女偊:你为什么能做到鹤发童颜?答,由于我得

文|王蒙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一个人物南伯子葵问另一个人物女偊:你为什么能做到鹤发童颜?答,由于我得知了、获得了一些大道。问:我也能学道吗?

这是一个有趣的中华文化传统观念:健康的问题,养生的问题,面容气色的问题,不是一个医疗卫生、生理科学、营养与生活方式问题,而是一个道性问题、修身问题、修养问题、精神高度问题。国人尤其是古人,热心于寻找这个“一”,即同一和统一,中华文化还有一个说法,叫做混一。近代以来各种学科的发展,越来越致力于研究世界与人的多样性、区别性,它们注意的是多而不是一,是越分越细,越研究越专,学问越做越复杂,而且隔行如隔山。但是中国的老祖宗们认为东西既然混杂在一起,这就叫一。一碗腊八粥或八宝粥,堡一锅十全大补汤,十几、二十、三十几样粮食或汤料熬煮在一起,就成了一、混一、万物皆备于我的一。寻找与把握到这个一,然后就能够一通百通,一顺百顺,既能治国平天下,又能经天纬地、保境安民、琴棋书画、养生炼功、技击防身、把脉下药、行房酿酒……这就是万能万灵万应万有的大道。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样的思路绝非外国所能有,对于国人来说,不仅良相良医、而且良师良臣、良工良匠、良商良贾、良优良娼、良官良吏,良兵良将、直到明君圣人,其关键其主心骨都是一致的,都是道、或德、或仁、或其他的一个最最重要的字。一字定乾坤,一字定天下,一字定各行各业,一字定论定评价。这是多么高妙、多么天真、多么迷人的思路啊。

从近年来关于大师的讨论上也可以看出,我们对于大师的称号的要求不是或首先不是在相对标准明确的业务上、专业上,而是在人格上、在这个“一”上、道上、德上——我国规定的选择干部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优先,其思路也是源远流长。这样一方面人们痛感今日无大师,一直发展到认定中国没有知识分子至少没有合格的知识分子,于是纷纷骂中国的读书人。另一方面,又很容易被一些没有明确界定的情况态势所迷惑、所误导,而滥封大师。如一个人高龄、相貌(长相忠厚或美髯,或如女偊的鹤发童颜)、常露脸、风趣、才艺(不是指学术或文艺成就,而是指诸如博闻强记、冷门独得之秘等类的半噱头事迹)、公关(与人肉搜索相对衬,我愿称之为人肉缘份人肉好感)、对异性态度、领导评价,诸方面的好的记录,都可能枉给人戴上一顶大师帽子。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答:不行,那怎么行?你不是学道之人啊。就说那个卜良倚,他虽有圣人的才能,却没有圣人的道性,而我呢,虽然有圣人的道性,却没有圣人的才能。我倒是想教授他,能够勉勉强强让他成就为圣人吗?不行的。仅仅是以圣人之道去传授给圣人之才,说起来很容易……

借着虚拟的卜梁倚的例子,讲至深至微的对于大道的领会和感悟。一个人有圣人之道,另一个有圣人之才。这样一个区分说明才与道是有距离的。这里的才与我们讲的智慧并非同义,智慧包皮含了悟性、道性即人的质素、品质,是整体性概念,而才可能是才华,是表现出来的赏心悦目乃至令人叹服的部分,可能是才艺,是技巧性部分,可能是才能,是业务完成的能力,可能是才具,即材料儿,是带有实用主义的意味的,能够为皇帝君王或者老板得心应手地使用的,也可能是智力,包皮括记忆力、理解力、想像力,却不包皮括那个慧字。慧根、慧眼、慧心,已经不完全是一种能力问题而是资质问题、并且带有宿命与神秘色彩的了。

才可以量化,道则不是一个量的问题,更多的是一个质的问题。即使有了圣人之才了,没有圣人之道、圣人之品德与根基,为了仅仅是让他闻道、还不是得道,帮助起他来,仍然很费劲。

这位因得道而鹤发童颜的先生,一听旁人要学道,就先堵回去,让人觉得不太好理解,乃至不无反感。或者庄子的用意在于,不可将路走错,一上来就走错了路,还怎么学道呢?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

我坚持告诉他如何修行,三天后就能够作到超越天下(超越入仕、为官、争权……)。我仍然坚持教导他修行,七天后能够超越外物(超越是非、物我、利害、成毁)了。已经能够作到超越外物了,我仍然坚持教导与修行……

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九天后能够作到超越生死了。再往下能够透彻了悟,如朝陽升起,明亮清晰。再往下能够看到或表现独立不覊的大道,或能够体会到大道的独立性,进入到见识的独立性了,再或能见人之所未见,闻人之所未闻了。见了独了也就不分古今了,不分古今了也就不再分辨生与死,进入亦生亦死,亦死亦生的境界。能够明了:杀了生,并不等于会有什么死亡。活了生,也并不等于添加了生命。大道对于万物来说,没有什么它是不引领的,它会引领着你顺道而行。没有什么它不迎接,时时迎接着一切的变化。它什么都接得上。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在遵循着大道走向毁灭,也没有什么东西不是遵循着大道在成全成就着。

以上讲的是教育某个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的人的过程。头三天,如何如何。七天后如何如何。九天后,他懂得怎么样去超越生命、生死,将生命与生死置之度外了。仍然要守着、守护着、坚持帮助他将这样的超越巩固下来。

再往后就能够大彻大悟、豁然开朗了。再往后就能有独特卓绝的见识啦。再往后就能够超越时间的古今分野,超越时间的古今分野之后也就进入了无古无今的境界,既然无古无今了,也就无生无死了——没有生的牵挂与欲望了,也没有死的虚空与寂寞了。生与死只是下载形态的不同,但是本质上同为大道的体现。即使一个生命被杀死了,其实这个生命的本质——大道并没有死,大道有杀死的功能,毁灭的功能,大道本身却是生生不息,永无殒灭的。即使一条生命被生养出来了,其实这个生命的本质——大道并没有什么新的出生存在,大道也并没有生出新生命。大道是无穷,加一减一,加亿减亿,都仍然是无穷、无变、无间、无等、无量。生命与大道同在,与永恒同在,与无穷同在,与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同在,谁能出生?谁能死掉?

例如新疆的哈萨克族就有一个说法。例如一个人因为长辈谢世而悲伤,旁人安慰他的时候就会说:“不要悲伤,他(或她)虽然走了,我们还都记得他呢,我们都还知道他呢,我们中间有那么多人见过他与他共过事喝过酒呢,他(或她)不是仍然有着(存在)的吗?”

是的,人是大道的体现,对于人的记忆怀念评说追思,同样是真实的大道的体现。

庄子认为:大道本身,获得道性的人,既有领引,也有驱送,既有相迎,也有相别,既有相成,也有相毁灭,它与一切衔接,与一切相合,与一切共生,为一切承载。道本身就是既包皮含大德曰生,又包皮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个体毁灭的元素的。

这一段话不能不让人想起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名言来:

“物质的任何有限的存在方式,都同样是暂时的。但是……我们还是确信:物质在它的一切变化中永远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因此,它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的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

恩格斯讲的“永远的同一”,就是庄子讲的无这个外那个,甚至就是齐物的一个方面。而庄子讲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还有那个“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的宇宙观,也与恩格斯的“以铁的必然性毁灭,以铁的必然性重新产生”的含义相通。

超越,超越,再超越,把什么都看透了,都排除到心思的“外”面去了,都视之如无物了,这很理想也很恐怖。这就是道?这更像是进入无限的领域,进入无穷与永恒,而将现实的一切有形有限有情有具体性与实在性的存在抹杀。

老子与庄子对于道的想像与论述,特别与数学家对于无穷大的论证与发挥相似,激动、超越、悖谬……令人耳目一新。令愚者晕菜,令智者大大地觉悟提升。

其实何必因此就“外”起来没有完啦?无穷与永恒是现实的存在,你我都生活在其中。因为我们不能给自己的空间的向外延伸划出局限,正像不能为过往划出局限,同样不能为未来划出局限,即我们生活在一个溯前无边,预后无穷,上下左右前后都没有死僵的边界的世界里。无边的世界,这是我们的舞台,这是我们的天地,这是我们的敬畏与崇拜。同时万物万事,都是有限有穷、从而亲切明确、摸得着抓得住可以感知的具体。与无穷比,它们都是趋向于零,与零比,它们都是趋向于无穷。无穷的表现、下载的乃是局限与具体,而局限与具体的总和与发展是无穷。

我们本来可以做到,既能从思辨上精神上达到无穷的宏大与久远,又能珍惜实有的有形有情有体有用。

无穷与零,这是两个激动人心的概念,也是会让人晕菜的概念,用心掌握好这两个概念,你会变得更明白,更强大。

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撄宁,这是庄子发明的一个并没有为后世所接受的词。撄宁,指的仍然是道性,是指搞乱以后得到的安宁平静。讨论了一大堆超越、外、死生、零与无穷,够乱乎的了吧,乱乎够了,然后你就能平静下来,专一起来,通达起来。庄子的意思其实也是相反相成,乱而后定,动而后静,具体而后无穷,无穷而后微笑并抚摸着具体,比无穷之后视一切具体如无物更妥当也更合情合理。更可行也更从容。

撄宁,撄乱而后字宁静,这是世界的大道,也是人学道的历程,种种复杂的对象与道理,诸如天下、物我、生死、动静……都是令人撄乱的,有悟性的人却会从这样的混乱中彻悟安宁,完成越来越大体悟。

没有撄乱无所谓宁静,没有宁静无所谓撄乱。生存是撄乱的,而死亡是宁静的。有了道性,活着就能宁静下来,这就是境界啦。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于是追问,那么您呢?您的道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既然您把学道说得如此困难,如此神乎其神……)

答:从副墨之子来,从笔墨书写和一代代传下去的文墨中得来。文墨从哪儿得到大道的信息的呢?从反复诵读言说中来,从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言说中来。言说从哪里获得信息的呢?从眼见中来。眼见则是从耳闻中来。耳闻的信息来自身体力行、修行修炼。身体力行、修行修炼则出发于对于世界的追寻与咏赞即对于世界的感悟,应该包皮括对世界的敬畏、亲近、求索与终极眷注。这样的追寻与咏赞出发于玄思冥想、妙奥幽深,出发于人的一种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沉潜已极的精神境界,应该说是出自人的思辨与悟性。玄思冥想的前提是进入大寂静、大平安、大沉着。寂静平安沉着的前提是参悟到完全的虚空旷阔。而虚空旷阔的体验来自己对终极与起源的推敲斟酌。

(我觉得疑始之疑的含义作斟酌推敲解比作疑惑解更好。)

庄子这一段话大大地深思遐想了一番,通过修辞包皮装而升华与深化了一番。唯心唯修(修养、修炼、修为、修持等)了一番,美化玄妙化了一番。

这样的概括实在有趣,显然,这个过程不包皮括查资料、查实验结果、计算、逻辑推理、比较验证、上课传授、讨论质疑答辩……的内容,这个闻道悟道学道的过程与近现代的教学科研全不搭界,而是一个中国人特有的沉潜思悟之道。这种思悟之道显然离佛家的打坐、念佛(洛诵、聂许、于讴之类)比离理性思维更接近。

但是你又不能不承认这也是思想的过程:文墨、语言、耳闻、目见、感叹、深潜、寂寥、旷阔、推敲,直到终极。这是一种内功,这是在自我循环,自我解释,自我提升,自我享受。但文墨语言云云,又没有拒绝接受与继承,没有拒绝外来的信息。但更强调的是自己享受自己的思想,包皮括困惑与叹息,晦暗与自慰,障碍与突围,顿悟与光明。自己救赎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提升自己,自己超越自己。这套功夫当然不是事事时时有效,例如碰到天灾人祸,碰到必须有所作为有所改变有所实践之时,你只是返求诸己是远远不够的。然而这种中华式的参悟过程:其中包皮含了推导、分析、综合、想像、直觉、灵感、猜测、崇拜、暗示、心理调适、感情游动与意识流;这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混沌,一种混合,一种杂烩的寻求真理与结论的方法。尤其是其中那种线性的、我称之为阶梯式的,从一个概念推导到另一个概念的特有思想方法,早已引起过外国汉学家的注意。例如从平天下追溯到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然后再反过来认定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合乎规律,这种文气酣畅却是逻辑上靠不住的推导方法常常出现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这里的庄子的思路是同样的,闻道(大彻大悟)来自文墨→文墨来自诵读→诵读来自目视→目视来自耳闻→耳闻来自力行→力行来自感情的驱动→感情驱动来自沉潜幽冥→沉潜幽冥来自旷阔空无→旷阔空无来自终极的推敲与斟酌。多么美好智慧!旷阔空无带来的不是悲观消极,不是大发神经,而是进入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进入终极的大彻大悟。

那么反过来说终极的推敲与斟酌通向→旷阔→沉潜→感情→力行→耳闻→目视→诵读→文墨→大彻大悟,也讲得通。这种一大串的推导确实是一种引人入胜的精神历程,这样的精神糖葫芦是越往上越甜越大越圆越完美,这样的精神攀缘是一种迷人的智慧享受。

这样的说法我们来说不无陌生,我们更熟悉的认识论如毛泽东所著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

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开始是感性认识……产生一个飞跃,变成了理性认识……这是整个认识过程的第一个阶段,即由客观物质到主观精神的阶段,由存在到思想的阶段……然后又有认识过程的第二个阶段,即由精神到物质的阶段……把第一个阶段得到的认识放到社会实践中去……

人们的认识经过实践的考验,又会产生一个飞跃。这次飞跃,比起前一次飞跃来,意义更加伟大。

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

首先,庄子的学道的方法与毛泽东的论述针锋相对,毛泽东明确指出,正确思想不是头脑中固有的。但是老庄,而且不限于老庄,包皮括儒家都相信人的良知良能,即固有的知与能。

其二,老庄所讲的道,孔孟所讲的仁与义,还有《孟子·盡心上》上所述的“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这些东西与毛泽东所讲的正确的思想,有哪些共同之处,有哪些重大的不同?这不是很有趣的思考问题吗?

第三,处理政治、社会问题,发展生产、做学问,敬业尽职等等确实需要正确的思想认识。处理自己的灵魂关注,心情调适,终极思考,或者用基督教的说法,即拯救自己的灵魂,在需要“正确的”思想的同时,是不是更需要例如悟性,例如开阔,例如诚朴,例如性格、人格上的完美呢?除了认识、实践、再认识、再实践……以外,人有没有通向审美、信仰、理念、价值,尤其是通向实践所永远不可能达到、而心灵与语言却无法回避的终极的其他可能性?例如仰望星空,例如登山航海,例如静夜端坐,例如闭关沉思?例如倾听音乐……

必须承认,人生一世,除了具体事务的处理、业务性的观察、分析、判断、回应之外,也不妨,也最好每天有那么一两刻钟,甚至个把小时,遐想一下,追寻一下,自我调适一下,往精神的巅峰也攀缘攀缘,提升提升。你会变得更丰富,更有想像力,更超拔,更快乐,叫做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叫做思而时悟之,不亦乐乎?修而时明之,不亦宽阔畅快乎!

请看,庄子那样无以复加地、感人至深地歌颂着大道,这样的大道又是从哪里学到手的呢?学这样的大道,要有什么样的精神的历程呢?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一个人物南伯子葵问另一个人物女偊:你为什么能做到鹤发童颜?答,由于我得知了、获得了一些大道。问:我也能学道吗?

这是一个有趣的中华文化传统观念:健康的问题,养生的问题,面容气色的问题,不是一个医疗卫生、生理科学、营养与生活方式问题,而是一个道性问题、修身问题、修养问题、精神高度问题。国人尤其是古人,热心于寻找这个“一”v即同一和统一,中华文化还有一个说法,叫做混一。近来斜视逻辑或物理观念,混杂,说明是多而不是一,但是中国的老祖宗们认为东西既然混杂在一起,这也叫一。一碗腊八粥或八宝粥,十几二十几样粮食熬煮在一起,就成了一、混一。寻找与把握到这个一,然后能够一通百通,一顺百顺,既能治国平天下,又能经天纬地、保境安民、琴棋书画、养生炼功、技击防身、把脉下药、行房酿酒……这就是万能万灵万应万有的大道。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样的思路绝非外国所能有,对于国人来说,不仅良相良医、而且良师良臣、良工良匠、良商良贾、良优良娼、良官良吏,良兵良将、直到明君圣人,其关键其主心骨都是一致的,都是道、或德、或仁、或其他的一个最最重要的字。一字定乾坤,一字定天下,一字定各行各业,一字定论定评价。这是多么高妙、多么天真、多么迷人的思路啊。

从近年来关于大师的讨论上也可以看出,我们对于大师的称号的要求不是或首先不是在相对标准明确的业务上、专业上,而是在人格上、在这个“一”上、道上、德上——我国规定的选择干部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优先,其思路也是源远流长。这样一方面人们痛感今日无大师,一直发展到认定中国没有知识分子至少没有合格的知识分子,于是纷纷骂中国的读书人。另一方面,又很容易被一些没有明确界定的情况所迷惑、所误导,而滥封大师。如一个人高龄、常露脸、风趣、才艺(不是指学术或文艺成就,而是指诸如博闻强记、冷门独得之秘等类的半噱头事迹)、公关(与人肉搜索相对衬,我原称之为人肉缘份)、对异性态度、领导评价,诸方面的好的记录,都可能枉给人戴上一顶大师帽子。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答:不行,那怎么行?你不是学道之人啊。就说那个卜良倚,他虽有圣人的才能,却没有圣人的道性,而我呢,虽然有圣人的道性,却没有圣人的才能。我倒是想教授他,能够勉勉强强让他成就为圣人吗?不行的。仅仅是以圣人之道去传授给圣人之才,说起来很容易……

借着虚拟的卜梁倚的例子,讲至深至微的对于大道的领会和感悟。一个人有圣人之道,另一个有圣人之才。这样一个区分说明才与道是有距离的。这里的才与我们讲的智慧并非同义,智慧包皮含了悟性、道性即人的质素、品质,是整体性概念,而才可能是才华,是表现出来的赏心悦目乃至令人震服的部分,可能是才艺,是技巧性部分,可能是才能,是业务完成的能力,可能是才具,即材料儿,是带有实用主义的意味的,能够为皇帝君王或者老板得心应手地使用的,也可能是智力,包皮括记忆力、理解力、想像力,却不包皮括那个慧字。慧根、慧眼、慧心,已经不完全是一种能力问题而是资质问题、并且带有宿命与神秘色彩的了。

才可以量化,道则不是一个量的问题,更多的是一个质的问题。即使有了圣人之才了,没有圣人之道,为了仅仅是让他闻道、还不是得道,帮助起他来,仍然很费劲。

这位因得道而鹤发童颜的先生,一听旁人要学道 就先堵回去,让人觉得不太好理解,乃至不无反感。或者庄子的用意在于,不可将路走错,一上来就走错了路,还怎么学道呢?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

我坚持告诉他如何修行,三天后就能够作到超越天下(超越入仕、为官、争权……)。我仍然坚持教导他修行,七天后能够超越外物了。已经能够作到超越外物了,我仍然坚持教导与修行……

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九天后能够作到超越生死了。再往下能够透彻了悟,如朝陽升起,明亮清晰。再往下能够看到或表现独立不覊的大道,或能够体会到大道的独立性,进入到见识的独立性了。不再分辨生与死,进入亦生亦死,亦死亦生的境界。能够明了:杀了生,并不等于会有什么死亡。活了生,也并不等于添加了生命。大道对于万物来说,没有什么它是不引领的,它会引领着你顺道而行。没有什么它不迎接,时时迎接着一切的变化。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在遵循着大道走向毁灭,也没有什么东西不是遵循着大道在成全成就着。

以上讲的是教育某个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的人的过程。头三天,如何如何。七天后如何如何。九天后,他懂得怎么样去超越生命、生死,将生命与生死置之度外了。仍然要守着,守护着,坚持帮助他将这样的超越巩固下来。

再往后就能够大彻大悟、豁然开朗了。再往后就能有独特卓绝的见识啦。再往后就能够超越时间的古今分野,超越时间的古今分野之后也就进入了无古无今的境界,既然无古无今了,也就无生无死了——没有生的牵挂与欲望了,也没有死的虚空与寂寞了,生与死只是下载形态的不同,但是本质上同为大道的体现。即使一个生命被杀死了,其实这个生命的本质——大道并没有死,大道有杀死的功能,毁灭的功能,大道本身却是生生不息。即使一条生命被生产出来了,其实这个生命的本质——大道并没有什么新的出生存在,大道也并没有生出新生命。大道是无穷,加一减一,加亿减亿,都仍然是无穷、无变、无间、无等、无量。生命与大道同在,与永恒同在,与无穷同在,与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同在,谁能出生?谁能死掉?

例如新疆的哈萨克族就有一个说法。例如一个人因为长辈谢世而悲伤,旁人安慰他的时候就会说:“不要悲伤,他(或她)虽然走了,我们还都记得他呢,我们都还知道他呢,我们中间有那么多人见过他与他共过事喝过酒呢,他(或她)不是仍然有着(存在)的吗?”

庄子认为:大道本身,获得道性的人,既有领引,也有驱送,既有相迎,也有相别,既有相成,也有相毁灭。道本身就是既包皮含大德曰生,又包皮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个体毁灭的元素的。

这一段话不能不让人想起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名言来:

“物质的任何有限的存在方式,都同样是暂时的。但是……我们还是确信:物质在它的一切变化中永远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因此,它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的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

恩格斯讲的永远的同一,就是庄子讲的无这个外那个。而庄子讲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还有那个“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的宇宙观,也与恩格斯的“以铁的必然性毁灭,以铁的必然性重新产生”的含义相通。

超越,超越,再超越,把什么都看透了,都排除到心思的“外”面去了,都视之如无物了,这很理想也很恐怖。这就是道?这更像是进入无限的领域,进入无穷与永恒,而将现实的一切有形有限有情有具体性与实在性的存在抹杀。

老子与庄子对于道的想像与论述,特别与数学家对于无穷大的论证与发挥相似,激动、超越、悖谬……令人耳目一新。令愚者晕菜,令智者大大地觉悟提升。

其实何必因此就“外”起来没有完啦?无穷与永恒是现实的存在,你我都生活在其中。因为我们不能给自己的空间的向外延伸划出局限,正像不能为过往划出局限,同样不能为未来划出局限,即我们生活在一个溯前无边,预后无穷,上下左右前后都没有死僵的界限的世界里。同时万物万事,都是有限有穷、从而亲切明确、摸得着抓得住可以感知的具体。与无穷比,它们都是趋向于零,与零比,它们都是趋向于无穷。无穷的表现、下载的乃是局限与具体,而局限与具体的总和与发展是无穷。

我们本来可以做到,既能从思辨上精神上达到无穷的宏大与久远,又能珍惜实有的有形有情有体有用。

无穷与零,这是两个激动人心的概念,也是会让人晕菜的概念,用心掌握好这两个概念,你会变得更明白,更强大。

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撄宁,这是庄子发明的一个并没有为后世所接受的词。庄子的意思其实也是相反相成,乱而后定,动而后静,具体而后无穷,无穷而后微笑并抚摸着具体,比无穷之后视一切具体如无物更妥当也更合情合理。更可行也更从容。

撄宁,是世界的大道,也是人学道的历程,种种复杂的对象与道理,诸如天下、外物、生死、动静……都是令人撄乱的,悟性的人却会从这样的混乱中彻悟安宁,完成越来越大体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于是追问,那么您呢?您的道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既然您把学道 说得如此困难,如此神乎其神……)

答:从副墨之子来,从笔墨书写和一代代传下去的文墨来。文墨从哪儿得到大道的信息的呢?从反复诵读言说中来,从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言说中来。言说从哪里获得信息的呢?从眼见中来。眼见则是从耳闻中来。耳闻的信息来自身体力行、修行修炼。身体力行、修行修炼则出发于对于世界的追寻与咏赞即对于世界的感悟,应该包皮括对世界的敬畏、亲近、求索与终极眷注,这样的追寻与咏赞出发于玄思冥想、妙奥幽深,出发于人的一种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沉潜已极的精神境界,应该说是出自人的思辨与悟性。玄思冥想的前提是进入大寂静、大平安、大沉着。寂静平安沉着的前提是参悟到完全虚空旷阔。而虚空旷阔的体验来自己对终极的推敲斟酌。

(我觉得疑始之疑的含义作斟酌推敲解比理解为疑惑更好。)

庄子这一段大大地深思遐想了一番,通过修辞包皮装而升华与深化了一番。唯心唯修(修养、修炼、修为、修持等)了一番,美化玄妙化了一番。

这样的概括实在有趣,显然,这个过程不包皮括查资料、查实验结果、计算、逻辑推理、比较验证、上课传授、讨论质疑答辩……的内容,这个闻道悟道学道的过程与近现代的教学科研全不搭界,而是一个中国人特有的沉潜思悟之道。这种思悟之道显然离佛家的打坐、念佛(洛诵、聂许、于讴之类)比离理性思维更接近。

但是你又不能不承认这也是思想的过程:文墨、语言、耳闻、目见、感叹、深潜、寂寥、旷阔、推敲,直到终极。这是一种内功,这是在自我循环,自我解释,自我提升,自我享受。自己享受自己的思想,包皮括困惑与叹息,晦暗与自慰,障碍与突围,顿悟与光明。自己救赎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提升自己,自己超越自己。这套功夫当然不是事事时时有效,例如碰到天灾人祸,碰到必须有所作为有所改变有所实践之时。然而这种中华式的参悟过程:其中包皮含了推导、分析、综合、想像、直觉、灵感、猜测、崇拜、暗示、心理调适、感情游动与意识流。这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混沌,一种混合,一种杂烩的寻求真理与结论的方法。尤其是其中那种线性的,从一个概念推导到另一个概念的特有思想方法,早已引起过外国汉学家的注意。例如从平天下追溯到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然后再反过来认定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文气酣畅却是逻辑上靠不住的推导方法常常出现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这里的庄子的思路是同样的,闻道(大彻大悟)来自文墨→文墨来自诵读→诵读来自目视→目视来自耳闻→耳闻来自力行→力行来自感情的驱动→感情驱动来自沉潜幽冥→沉潜幽冥来自旷阔空无→旷阔空无来自终极的推敲与斟酌。多么美好智慧,旷阔空无带来的不是悲观消极,不是大发神经,而是进入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进入终极的大彻大悟。

那么反过来说终极的推敲与斟酌通向→旷阔→沉潜→感情→力行→耳闻→目视→诵读→文墨→大彻大悟,也讲得通。这种一大串的推导确实是一种引人入胜的精神历程,这样的精神糖葫芦是越往上越甜越大越圆越完美,这样的精神攀缘是一种迷人的智慧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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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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