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中烧

文|柏杨

占有的嫉妒，往往和爱的嫉妒相混，很难划分，但却可以说明一点，那就是，嫉妒不一定是爱情的产物。占有的强烈欲望 和高度的虚荣心、自尊心，都能产生嫉妒。敌人们只嫉妒胜利，不嫉妒失败；只嫉妒比我高明比我幸运的，不嫉妒比我差劲的倒媚的。好比柏杨先生，一看见别人有漂亮太太，就暗中，该臭小子不比我妙到哪里去呀，竟娶到如花美眷，怎能不咒他快点生疮乎哉？但我从不嫉妒那些妻子其貌不扬的家伙。盖人只嫉妒强者，不嫉妒弱者，所以穷光蛋嫉妒富翁，丑八怪嫉妒美女 也。我有一位朋友的太太，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柏杨先生没事就想看她一眼。老妻自叹不如，就天天嘟嚷，盼望她早老早死，而且经常造一点她的小谣，说她和某一个野男人有一手啦；说她天生的不正经，喜欢和人眉来眼去啦；说她未结婚前曾****给人照过相啦；又如她被某一个胖女人找到家打了一顿，打得上不了班啦。在街头巷尾宣传之余，也向我耳畔宣传，意思是说，我虽貌不如人，可是品德颇佳，凡是正人君子，都应重德不重色*，咄，你爱德乎，抑爱色*乎？柏杨先生为了世界和平，只好表示爱德不爱色*，盖柏杨夫人妒火中烧，受不了矣。然而，却没有人反过来嫉妒柏杨夫人的，无他，她老兮兮兼丑兮兮，可怜她还不迭哩。她无论到啥地方，不要说和野男人飞媚眼，有时候硬是故意找个年轻小子谈谈天，以便别人造点谣过过瘾，还没人造哩——为啥没人造乎，她不是嫉妒对象之故。

所以说漂亮女人是嫉妒的最大目标，她不理人，人说她臭架子不小；她若理人，人又说她水性*杨花。这种嫉妒不来自爱，而来自自卑，天下只有麻子嫉妒花容玉貌，还没有听说花容玉貌嫉妒麻子的。一个美丽的太太小姐，常是谣言蜚语的中心，尤其那些丑八怪，一旦发现该美丽太太小姐和胞兄胞弟看一场电影 ，就好像哥伦布先生发现了新大陆 ，那份快乐，简直使她巴不得脱裤以示庆祝，她会指天发誓说她亲眼看见该太太小姐和姘夫并肩去开旅馆，既有如此丑行，俺纵然长得再不堪入目，也比她高级。

凡是没有魅力的女人，往往拼命攻击那些有魅力的女人，在太太固然嫉妒姨太太，姨太太固然嫉妒婢女，便是三棒子打不着的局外女人，只要比她美，比她吸引人，她也照嫉妒不误。据说山西省有一个妒女泉，凡是漂亮的太太小姐去汲水，马上就雷雨交 加。又据说临津县有一个妒妇津，凡是漂亮太太小姐过渡时，一定风浪大作。这两个地方，柏杨先生只是耳闻，没有到过，真是一件憾事。如果真的如此，那位妒女和那位妒妇，也未免太可怜、太凄凉了也。盖嫉妒是所有感情生活中最富有蛊惑力的一种，一旦走错了方向，就无由回头。不要说弱者，自叹不如人者，便是一条狗，也会因为主人摸了一下别的狗，而大叫大闹。洋大人之国曾有一种现象，丈夫死啦，立下遗嘱说，一旦他的太太再嫁，便丧失全部遗产，这种措施，和性*和爱，更是无关，和现实生活也无关，但和自尊心、占有欲有关——虽然死啦，仍要占有她也。

有比较才有嫉妒，只有国王嫉妒国王，只有文人嫉妒文人，只有同行嫉妒同行。在中国，柏杨先生只嫉妒寒爵先生哲学一般·分支学科，恨不得他早一天吃巴拉松，盖他是中国文坛上唯一可压倒我老人家的一支巨笔，如果没有他，我早就不可一世矣。但你说我小心眼乎？非也。谁不知道我量大如海，隔壁有一位邻居的儿子，他前年还是国民学堂学生，今年就升到了高中，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便是请我吃一顿油大，拜托我嫉妒，我都不嫉妒，因我们之间没有比较的基础之故。同样道理，前不已言之乎，柏杨先生看见别人有美貌娇妻 就生气，该娇妻 越美，我的气就越大。我和该臭男人同样是大丈夫，何况我还会写稿卖钱，一向自命不凡，而该娇妻 竟有眼不识香玉，不嫁我而嫁了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嫉妒之余，唯盼望该臭男人早日得上砍杀尔，才能消心头之恨。但伊丽莎白·泰勒女士硬是没有嫁我而嫁了李察波顿先生，虽然她貌如天仙，叫人一看就昏倒在地，我却毫不动心，盖李先生乃有头脸人物，我们之间，无由比焉。

同样道理，丑八怪女人也最不能忍受别的太太小姐长得漂亮，一旦面对美女 ，她全身毛孔都能冒出妒火。不特在精神上如此，在物质上也如此，现在社会有一种气质，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一听说张三先生去了美利坚，马上以手捶胸，骂他出卖祖国。一听说李四先生发了几万元的小财，马上眼大如斗，咒他出卖祖国。一听说李四先生发了几万元的小财，马上眼大如斗，咒他用不了几天就贫穷如初。一听说王五先生升了一级两级，马上嗤之以鼻，表示他还不是终于要垮。一听说赵六先生新买了一幢房子，马上就盼望它在还没有保险之前，烧个净光。这种气质由社会渗透到家庭，由家庭传染到太太小姐身上。于是，一旦发现刘太太的丈夫一个月薪水有一万元之巨，就三天不欢。一旦发现黄太太买了电冰箱又买电视机，就巴不得明天债主盈门，把她痛揍一顿。一旦发现柳太太爱干净，一天换一套衣服，就胸部细胞都会乱跳，到处宣传她卖弄风騷。嫉妒不仅是邪恶的眼睛，也是错觉的眼睛。君坐过火车乎？两列火车并停在车站上，另一列前进，就会觉得我们坐的一列在后退。鸣呼，嫉妒便是如何，当他们看见别人前进时，便觉得自己向后退啦，怎不急得发烧哉？

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消灭嫉妒，该药方是，被嫉妒的人最好狼狈垮台。漂亮的太太小姐，忽然出了天花，或不漂亮啦，自不会有人嫉妒之矣。写杂文的朋友，若前举的寒爵先生，忽然上了吊，柏杨先生就不嫉妒之矣。在美国落户的朋友，忽然全家遭了车祸，撞死的撞死，撞残的撞残，也没有再嫉妒之矣。大得可怕的官员，忽然唏哩哗啦撤职查办，而且被弄到监狱里吃官司，也没人再嫉妒之矣，盖代之而起的将是一种怜悯之情。呜呼，怜悯乃疗妒的特效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