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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柏杨

文|柏杨食色*性*也,男女同学间最容易恋爱。不过,那时候男同学有女同学的八倍之多(其他各大学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一直使女同学的身价,居高不下。外省同学因为穷得出奇,也就先天地屈

文|柏杨

食色*性*也,男女同学间最容易恋爱。不过,那时候男同学有女同学的八倍之多(其他各大学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一直使女同学的身价,居高不下。外省同学因为穷得出奇,也就先天地屈居下风。那时候三台没有其他娱乐,东北大学学生惟一可做的一件事,就是晚饭后,到县城狭窄的街道上轧马路。偶尔有男同学邀得女同学并肩而行,立刻成为天大的新闻。

本省同学衣服穿着比较华丽,而且出手阔绰,和女同学轧马路之余,还可以请她到小馆吃一碗猪肝面,而外省同学则攒钱攒上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请得起,所以,外省同学纷纷大败。不过也有一些东北籍的女生,宁愿跟同族群的同乡男生搞在一起。

恋爱事件都很平常,没有造成特别风浪,只有一件事,发生在我入学的次年:一对平常形影不离、几乎已被肯定成为夫妇的毕业班同学,那一年发生变化。因为他们高一班,我入学的时间又太短,并不知道内情。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被一个同学叫住,用惊恐的声音吩咐说:

“快去车站,找到张素娥,告诉她韦真翰自杀了,要她无论如何回来。”

我向南门外跑去,看到张素娥正提着行李在那里等车。我把话告诉她,认为她一定会跟着我回校。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最初一脸惊愕,接着变成不耐烦的神色*,说:

“车子马上就到了,这班车不走,今天就再没有到成都的班车了。”

这回答大出我意外,我有点冒火,几乎要把她拖回来,但仍勉强忍住,大声说:

“你们是情人 啊!”

张素娥犹豫了一下,把行李交 给我,随我走回学校,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我把她送到韦真翰的寝室,里面挤满了人。有人开始欢呼,安慰韦真翰说:

“你发什么傻,张素娥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自己面对面谈谈吧!”

大家陆续散去,我看到张素娥进入宿舍,用手把门关上。我也回到宿舍,觉得自己是个侠义之士,做对了一件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听到消息,张素娥和韦真翰过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仍悄悄地走了,一些男生开始咒骂那个女生是贱货、不要脸。我最初也跟着咒骂,可是我觉得很不对劲,忽然想起来,张素娥这样做定有她的原因:男女两人发生肉体关系并不等于给对方写下了保证书,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只要她想离开,她就有权离开。女人和男人睡一觉,就等于是签下卖身契 ,万世不能翻身,这是古老的男人压制女人的手段,在二十世纪大学生脑筋里居然存在,使我大为惊惶。可是当有一天,我在饭桌上提出这个看法的时候,大家攻击我是个异端,伤风败俗。但我发现我的思想,从文化到政治,在不断蜕变。

这种备受攻击的情形,使我想起中央大学的买枢运。那年暑假,我和三四个四川籍的应考生,挤在一个破教室里,买枢运告诉我,那三四个应考生是他的家教学生,对他十分厚待,每天都给他买两瓶牛奶和两块面包,买枢运也用心地教。三四位应考生十分感动,发誓说,即使他们考不取,也要继续供应老师牛奶和面包,直到老师毕业。我听了后,忍不住讥笑说:

“做你的春梦 !”

“为什么?”买枢运说。

“这话连孩子都骗不了,”我说,“不过是目前有求于你,一时甜言蜜语。你跟他们非亲非故,不要说他们考不取大学,即使考取大学,也不会再理你。”

买枢运脸色*大变。

“你真笨!”我继续说,“竟看不出只是利用你!”

买枢运的眼睛射出一种洞烛其奸的光芒,鄙夷地说:

“郭定生,你到社会上做了几年事,什么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老奸巨猾。你知道他们待人是多么的真诚,怎么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了买枢运认真的态度,我感觉惭愧,我只是就人之常情来判断,对那几个应考生并没有特别的恶意。相形之下,买枢运像个天使(事实上,他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好友),而我却像一个瘪三。买枢运那种鄙夷的眼光,像火焰一样地烧得我在教室里住不下去,只好搬到另外一个教室。不过,不久,还没有等到发榜,就在联考结束的第二天,那几个应考生就不见了,牛奶、面包也不见了。买枢运找到我叹气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那种感觉。”

多少年来,“感觉”常使我“洞烛机先”,但也常使我备受伤害。

对我来说,读政治系简直是易如反掌,什么国际公法、国际私法,以及那些当时已记不清楚的功课,对我都不是问题,只需要考试前两天,买包四川特产的油米子花生(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花生),请一位书呆子同学,做一次重点复习 ,就完全解决了。其实回想起来,当时的考试确是犹如儿戏。像三民主 义这门功课,我从来没有上过,而上过课的同学,为数实在不多,老师也乐得你爱上不上,他说:

“十个人上课,我给十个人讲;五个人上课,我给五个人讲;一个人上课,我给一个人讲;没有人上课,我给钱讲。”

考试的时候,有些和教务长比较亲近的同学,曾幽默地提出建议:

“三民主 义用不着考,学校可以请三民主 义老师和其他两位老师站在台上,叫学生鱼贯而入,指认谁是三民主 义老师,如果指对了,三民主 义就算及格。”

教务长骂他们胡说八道,把他们赶走。

当时日本败相已逐渐显露,同学们看报的风气十分浓厚(虽然常是昨天的报),阅报室常挤得水泄不通。太平洋战争打得天翻地覆,但我记忆最深的一场战役,是由于一个有趣的报导。当日本大本营宣布美国第七舰队已被摧毁,全部沉入海底时,美国太平洋海军司令部发表一份公报,证实日本大本营公报的真实性*,但却加一句说:

“美国已将第七舰队捞起,以每小时四十海里的速度,向日本海岸败退。”

意大利和德国的无条件投降,是天大震荡。希特勒先生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向德国人保证说,一九一八年永不会再现(这一年德国向英、美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而现在,希特勒和他的情妇躲在防空洞里,一方面自己结婚上床 ,一方面声嘶力竭地呼吁德国人民为他战死。喧腾国际十二年之久的希特勒曾誓言他一辈子都不结婚,因为他爱德国,已和德国结婚,现在却硬生生地跟一个活女人海誓山盟。这些对我而言,都是严肃的教育:相信政治人物的承诺和誓言的人,不是转用它欺骗别人,就是已成为无可救药的白痴。墨索里尼的下场最为悲惨,他和他的情妇被游击队生擒活捉,槍毙后,头下脚上地吊起来示众。据说:全世界只有英国首相丘吉尔佩服墨索里尼。墨索里尼在被德军救出,第二次掌权后,处决了叛变他的女婿,以致和女儿反目。而丘吉尔对他的女婿,却无可奈何。有一次,女婿拍丘吉尔的马屁说:

“墨索里尼不过是一个混混,无胆无识。”

丘吉尔反驳说:

“不然,我不如他。”

当女婿的大为惊讶,丘吉尔说:

“至少他槍毙了他的女婿。”

德国和意大利投降,轴心国只剩下日本,任何一个人,包括东北大学门口卖纸烟的那位不友善的伙计(他从不肯赊烟给我),都知道日本已穷途末路。问题是能不能再战,全世界说了都没有用,日本大本营说了才有用,而日本大本营竟宣布说:

“日本还要再战,直到帝国人民全部战死,三岛化为一片焦土。”

耍狠的话是吓不住人的,大家有一种怀疑,不知道日本人怎么收拾摊子。国防部曾在各大专院校招募远征军。盟国有个计划,要从印度出发,向东方反攻,穿过缅甸、泰国,直到越南,中国远征军就负担这个任务。种种优待的条件,使正在学校读书的学生非常动心,主要的是可以到印度去玩一下,这一点已经够了。当时报上就曾经嘲笑说,如果远征军从埃及出发,报名的会更多。

很多人劝我从军,很明显地,从军就等于毕业。可是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的意志更为坚定,打死我,我也不会离开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大学,我一定要货真价实地读到毕业,而大学毕业是我一生奋斗的惟一目标。可是,当我刚升上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时局发生巨变。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天气晴朗,学校正放暑假,校园显得清静寂寞。刺耳的蝉声把人聒噪得发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同学们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觉后鬼混一阵(青年时代好像有用不完的光陰*),晚饭时候,懒洋洋去餐厅,重复一次“见饭愁”,接着就半饥半饱到街上轧马路,有几个零钱的同学,甚至还到茶馆泡茶,或者到茶馆后院打麻将。可是,那天傍晚时分,气氛有点异样。大概六七点钟左右,由县zheng府收音室(全城大概只有县zheng府有个收音机,据我所知,东北大学师生,从来没有想到买一架,因为那东西贵得可怕)收听、抄写、油印,并分送有关机关的新闻简报,只有十六开 那么大的一小张,这时候,在东北大学走廊的布告栏上出现,第一条消息是这样的:

“美国投下原子弹 ,日本宣布投降。”

先看到的同学,像疯子一样,跑到街上,招呼大家快回去庆祝,全校一片欢腾。日本投降,简直不可思议,比今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忽然听到美国向古巴投降,还不可思议。理由很简单,那是不可能的。日本的崛起和傲慢,武力的显赫,加上他们一再宣称全国战死,简直不能想象竟然也会屈服,尤其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同盟国屈服,这真是历史上最震撼的一页。同学纷纷议论的是:如何迁校和如何返乡。东北大学原址在沈陽,当然是迁回沈陽,同学不管是哪一省人,当然全随学校迁往沈陽上课。沈陽和三台直线距离二千二百公里,就在这个时候,

“满洲帝国”*依然存在。

天已入夜,大喜若狂的同学们,在东大惟一的广场,燃起营火,找了很多木柴,甚至学校的破板凳、破桌子,都投掷进去。熊熊火舌舐向天际,舌影忽亮忽暗地掠过每位同学的面颊,看得出内心的喜悦,那是多年所盼望的喜悦。可是,大家却像修筑埃及金字塔法老王坟墓的一群被割掉了舌头的奴隶,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语言,没有声音,围着营火,像一大堆参差不齐、刚出土的兵马俑和木乃伊。这景象敲打我的大脑,想到德国投降时,美国人和英国人的高歌狂舞,我心里怀疑起来:这些大学生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高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跳舞?传统文化真是一个大酱缸,不要说不识字的小民,即使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大学生,一个个也都被酱成干屎橛、酱萝卜。反传统文化的思想,被这次营火启蒙。

什么是原子弹 ?一颗原子弹 竟然能使一个庞大强悍的帝国投降,它一定可怕得不可想象。但它是怎么制成的?没有一个同学追问,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一个教授向我们解释。而日本虽然战败,但他们在原子弹 投下后,立刻就知道它是原子弹 。我心中有一种感慨:日本仍是一个一流的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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