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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即兴判断》眸子青青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木心

贝多芬戆,肖邦俗,巴赫迂腐,莫扎特,浅薄,开玩笑。不仅不再迁就,即使提到这些名字,也觉得太那个了。(哪个?直说出来就是:再听再提这些东西是可耻的,枉为现代人)

文|木心

慢慢地,其实也不慢,也很快,总是前后十年光景。

古典音乐,即所谓喜欢,或所谓爱好,或所谓着迷地那样听古典音乐……

不再听,不想听,不要听,不必听。看到别人在听,觉得可怜,可鄙——还听这种东西。

贝多芬戆,肖邦俗,巴赫迂腐,莫扎特,浅薄,开玩笑。不仅不再迁就,即使提到这些名字,也觉得太那个了。(哪个?直说出来就是:再听再提这些东西是可耻的,枉为现代人)

因为他才不戆、不俗、不迂腐、不许别人开他玩笑。

怎么回事?

这样一回事——是个与古典音乐已经全然不相称的人了,不配听,被古典音乐屏弃。

他不知道,全然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回事,这就越发无还价地证明:他确凿不配听。

还有一个雄辩的事实可作旁证:此辈快速超凡入圣的现代唐璜,都老死亦相往来地喜欢或爱好或着迷于北京歌剧、新潮时代曲、三十年代中国电影夹缝里的小调,这等于认定:那些东西是永远不戆永远不俗,不会迂腐不开玩笑的。

一个人,单单一个人,会独特进化,进化到扬弃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而“古典音乐”是供“扬弃”的?

希腊雅典全盛期的雕像,谁说对它们已感到烦腻了——一定是雕像在说,它对这些现代人实在感到烦腻,烦腻透了。

(亨利·摩尔认为他自己的雕塑根本不能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作品比,古希腊的呢?更不敢较量了——所以摩尔终于有这番业绩)

刚才的那个“他”,还得谈谈。对于他,如果世上从此不再演奏古典音乐,不再,绝响,曲谱悉数焚毁,怎么样?他说:“那好,反正我早就听过了。”(他之所以如此慷慨豁达,是有“底子”的,三十年代郎呀妹呀的小调,雨后春笋般的时代曲,他知道不可能殉古典音乐的葬)

事情又并非如此发展,据说这世界每一秒钟都鸣着贝多芬的乐曲。那个“他”,很快就没了,影子也没了,其实早就什么都没了。

那好。这样的人多的是,将来也多的是。

好的女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一大包爱。

从少艾到迟暮,计成百,方凡千,要把这一大包舍掉。

那一大包,不即是爱,但酷似爱,但绝非爱,但难以指明该归类于什么,但真是结结实实一大包,但这无疑是女人中之尤善者才会有,但这样的女人已经不多,但毕竟还存在而且还能遗传,但你想找不就找得到,但她会来找你,但她不一定找的就是你,但你可以看到她找了别人,但你不必嫉妒,因为也许宁是如此作个旁观者比较安静安全。

有这样两种熟视而无睹的人:一种是本身无意志,缺活力,只有在听从别人的意志时,活动了,活动得很起劲,甚而参与策划,有时也显得颇能决断。另一种,不同,本身也谈不上意志活力,其独处时,十分惫懒,一旦有人跟他,他转,有人跟他转,他便神机妙算,指挥若定,率领弟兄们,一副乘风破浪的样子。此时此境中,前者自以为有了活色生香的方针和道路,后者自以为天生将材、帅座、王者相。

好。前者庆幸:群龙有首。后者自贺:首有群龙。

好。所以这两种人常会天造地设搭配在一起,历朝如此,列国如此,一代代过完他们聪明伶俐浑浑噩噩的好日子。

他们又善于回避果真意志强活力大的人物。又善于把“意志”和“活力”的定义作新解释,就在一阵新的解释中,把价值判断兜底搅混,贬没,于是相视莫逆而笑。

继之相笑莫逆而视,好日子又聪明伶俐浑浑噩噩过下去。没人打扰他们。从未见有一只鹰飞下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所以群龙有首者和首有群龙者总是过得很不错,很有意思,很忙,忙极了。不可能有余暇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受宠时像受辱那样抿唇不语,受辱时像受宠那样窃笑不止。两者都是风格,然而都反常,应促使人竭力设法趋于正常,回到不必这样的抿唇不必这样窃笑的天然恬漠中去。

宠辱不惊,此种遭遇和态度(宠辱,不惊)本是很糟糕的,落入了宠或辱的境地,一时摆脱不了,只好睥睨处之,以反常应付反常而已。

高尚其事的营生,并非着眼于构成幸福,只是先为了贯彻安静。一有幸福可言,就意味着灾祸的存在,幸福是指灾祸竟已过去和灾祸犹未到来,那一段时空状态才是所谓幸福,别的还能指什么,别的没有指什么了。

含有宗教情操的哲学家,都明悉福与祸的先验同在。有的设计先去掉祸,使福亦随之而去。有的,设计先去掉福使祸亦随之而去。两种议论用心是一致的,都企图抵达无福无祸的境界和状态,结果是有的,都并不成功。福的种类祸的种类日益增多。

但是(幸亏到时候总有一个亮丽的“但是”)人世虽已定型定局,但是至今还能够宛如存身古代那样地,过着宗教情操十足的哲学家生涯,巧妙摒挡受宠的机会和受辱的机会,不使斑马走在闹市的横道线上,等等。

往往先要在大受其辱的时期自我驾御得法,免以屈死,然后一旦转为大受其宠的当儿赶紧集储足够延长生命的资料,于是消耗得极为经济,清则清其心寡则寡其欲——老练的享乐主义者,在人间过完了一生,又再过一生,或者同时两三种人生合着过,仿佛若古作曲法中之赋格然。

那些三流四等的文学作品中写的,主角发愁,天便下雨,主角乐了,鸟语花香,这样的天作之合是不可能的。人生之逊于电影,最显著的一点,电影有配音,女人和男人邂逅,小提琴之类在暗中嘶嘶价响,这当然是非常看不起观众,然而观众乐于被看不起,观众非常需要有小提琴之类从旁提醒,什么来了,什么去了。生活中,不会到处有一把小提琴等着陌生男女,那么,生活无疑是劣于电影了。

但是(又来了),前面说过的那个带有若干宗教性的哲学家,即哲学到了不成其为哲学的,那个动不动就一贫如洗的享乐主义者,他觉得生活之妙,就妙在没有小提琴在暗中发作,如果他忧闷天就阴霾,他透气阳光立刻普照,小提琴又一天到晚叮住他,他就死了。

能归真返璞的人是禀赋独厚,常见的是无真可归无璞可返。如果大家都有望各归其真各返其璞,那还算什么真什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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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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