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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即兴判断》寒砧断续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木心

像哥德他们,就单说哥德吧,他点亮了很多灯(好伧俗的比喻),有些,至今亮着(我们感觉一直会亮的)。另些,已暗下去(以此类推,亮着的也不会一直亮)。还有些,当时也许就不甚亮,过后熄去(谁也免不了要作大量徒劳无益的事)——需要再有人点亮些灯。路仍是这样的路,行者日渐稀少,暗了更乏人走。

文|木心

举世称颂的事物人物,大半令我疑虑,而多次是此种疑虑显出价值来——在这早已失落价值判断的时空里,我岂非将自始至终无所作为。

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才有些明白,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也就是那些“挣扎”的姿态,后来可能成为“艺术”。

“毁灭”是否与“创造”同为文化之必要,尽管布莱克、叶芝、杰弗斯相继若有所悟地吟咏过来,我却因之更不安了。

希腊一定要特洛埃战争?耶稣必得有希律、恺撒?爱情的殿堂规定建立于排污泄秽的区域?这岂非绝望,虽然已经绝望了。

我的悲伤往往是由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件迫使我思考。思考的结果,我与那些事件仍然无关。唯此悲伤,算是和那些事件有过接触了。

像哥德他们,就单说哥德吧,他点亮了很多灯(好伧俗的比喻),有些,至今亮着(我们感觉一直会亮的)。另些,已暗下去(以此类推,亮着的也不会一直亮)。还有些,当时也许就不甚亮,过后熄去(谁也免不了要作大量徒劳无益的事)——需要再有人点亮些灯。路仍是这样的路,行者日渐稀少,暗了更乏人走。

原先哥德他们照亮的路,也只供后来像哥德他们那样的人走(不知还有什么人来点灯以供像什么那样的人走)。

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连伧俗的比喻也懒怠打了。

真的有“时代的局限性”这么回丧气败兴的事。真的有超越此种局限性的那么回心壮神旺的事。

或曰:即使超,超不远。

对曰:即使不远,超了。

而局限性中人又怎知远与不远。

“艺术是……”

艺术并非“艺术是……”,不会是这是那。是这是那,乃这乃那——怎会是艺术。倡言“艺术是……”者,(一)存心搅糊涂,自有阴毒目的。(二)未必存心搅糊涂,因系糊涂人,动辄糊涂。(三)未必糊涂人,是被搅糊涂了。

“五四”以来,几乎决计可称是独一无二的那位智者,对于“黑暗”和“光明”,及“黑暗”与“光明”之关系,在想法和讲法上,他也未免老实到像火腿一样。

古代有几个品性恶劣的文人,曾经用文字十分巧妙地掩饰了一己之本来面目;现代文人没有这样大的本领了。现代文人十分开心地用文字把自心的种种恶劣如数抖出来,而且相互喝彩,而且相互“而且”。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

十一

猜想康德最初排列出“二律背反”来的时候是觉得很有趣很快乐的。

无法猜想康德排到后来是否也觉得乏味而沮伤。

十二

伟人,就是能把童年的脾气发向世界,世界上处处可见他的脾气。不管是好脾气坏脾气。

如果脾气很怪异很有挑逗性,发得又特别厉害,就是大艺术家。

用音乐来发脾气当然最惬意。

十三

“无知”,如果是没有“知”、缺乏“知”,那只要起“知”、增“知”就行了——事情并非这般寻常,事情很不寻常,事情是“无知”不承认“知”,始终拒绝“知”,斥“知”为“无知”。

十四

当或人说:“这太高深,我看不懂!”

别以为彼有所逊,或有所憾。彼说这句话时,是居高临下的。

十五

犹记童年的中秋夜宴邀客名单上,魏晋人士占了一大半,柳敬亭、王月生也是请的,宋代理学家一个也不请。

十六

杨恽、嵇康,那样的牺牲,正是没有“牺牲精神”的结果。司马迁有“牺牲精神”。

十七

奥登吊叶芝,中途说到别人身上去,奥登代表时间发言,宽宥了吉卜林的观点,也施赦克洛岱尔,因为他,诗写得好。

我来吊叶芝,真不想说到别人头上去,中国近季的诗人们,这样的人,这样的诗,这样,这。

十八

大学者,什么都有,都是独创的,他所有的都是别人独创的。

十九

弄虚作假者最容易被认作富有才华,因为太多的人是弄虚而弄不成,作假又作不像,另有太多的人更是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假。

二十

一般人,不读书,不交友。

某些人,耽读坏书,专交恶友。

也有人读了许多高尚的书,来往的朋辈却是低三下四的角色?那是因为他没有认为他读的书是高尚的,他把高尚的书当作低三下四的书读了。

二十一

牛顿如果生在鞑靼人或阿拉伯人中间,就只不过是一个凶犯或流氓。

是的,霍尔巴赫先生。

鞑靼人或阿拉伯人,从小出入牛顿的实验室,及长,会成为牛顿第二?

二十二

像莫扎特、肖邦、莎士比亚、普希金,真相一开始就是归真反璞的。

二十三

谈列夫·托尔斯泰,可以这样谈:

另一个人,天性纯极了,品行之美,无可指摘,他写很多很厚的小说,本本猥琐窳陋……

就这样,谈完了。

二十四

常听说,托尔斯泰作为人,不好,不够好。

托尔斯泰作为人,还可以更好。但用不着太好,太好就不是托尔斯泰。他已经太托尔斯泰了。

二十五

后于托尔斯泰的人,写了不少批评托尔斯泰的文章,全无多大意思,因为,没有读者,没有——托尔斯泰已经不在——这些批评,只对托尔斯泰有意思,对别人毫无意思,别人又不写《战争与和平》《安娜》《复活》……别人再悖谬,再虚伪,与托尔斯泰无涉,所以托尔斯泰再悖谬再虚伪与别人何涉。

托尔斯泰有错,他这种错,别人不会再犯,所以谈托尔斯泰的错,对于别人不成其为教训。

二十六

文字载负了伟大的思想、高尚的情操。文字又载负着庸琐的谬见、卑劣的性格。本来,后一种被玷污的文字似乎会迅即绝灭的,但有读者,读得津津有味——一切,有待于此类读者的减少,减少的过程估计是缓慢的,大约一两千年光景。同时不排除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读者,终于全是这样的了。届时,载负伟大的思想高尚的情操的文字全被冷落,湮没。这样的过程,估计是较快的,大约,一两百年光景,现在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早就已经开始了吗。

二十七

与某种人谈论,像坐地下车,窗外一片黑,到终点站,不下,回……仍不下,复到终点站。

二十八

在艺术上,一个天才攻打另一个天才,挨打的天才并无损伤。两个天才对打,打完了仍是两个天才。

二十九

人们热衷于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态。我以为能这样写自己的病态以及众生的病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必定具有一时难以为词的“健全”,这优越的“健全”,才是奇观——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全,被探究者与探究者,双重难能可贵。

三十

过去了的时代,可称为“神的时代”“真理的时代”“有神论的时代”“有真理论的时代”。没有一个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能脱出“神”“真理”这个前提性结论性的大观念的笼罩,因为——如今想来真忍俊不住……因为,当初主有神者,即以神为真理,继之主真理者,即以真理为神。那几个最骁悍的无神论翘楚,都虔信真理之存在。而像哥德他们的一代泛神论俊彦呢,更妙,神也有,真理也有,还加上个十足体现神和真理的“自然”。十九世纪的舞台布景还是上述的那么好,所以名优辈出,兴高采烈——我们是,来迟了,神,真理,自然,像拿破仑的灰大衣,苏士比拍卖行标了价,买当然还是有人买的,但拿破仑呢。

主真理的时代,仍是有神论的时代。套用拿破仑的俏皮话:真理,是人人都同意的寓言。

三十一

九十九个人背了十字架,空手兀立一旁的便是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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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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