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素履之往》白马翰如(2)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文|木心
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曹雪芹用的是这个方法。
红学家们左说右说横说竖说,无非在说袋是真的!
袋是真的?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过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人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决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人,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思想家,多余的人。
如果思想家不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更确切说是永远)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的恰当地说出来——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M:有说乎?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M:美丽的比喻!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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