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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烟管忆往


来源:遍地文学

文|琦君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旱烟袋的家法”,作者写她老家东北乡下,十六八岁未出阁的姑娘,就会吸旱烟。如同今天的青少年吸香烟似的。我也想起童年时在故乡,每年正月里,住在乡僻山

文|琦君

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旱烟袋的家法”,作者写她老家东北乡下,十六八岁未出阁的姑娘,就会吸旱烟。如同今天的青少年吸香烟似的。我也想起童年时在故乡,每年正月里,住在乡僻山中的舅妈来我家做客,身上总是挂着旱烟管、烟袋。舅妈说她做姑娘时就偷偷地抽爸爸的旱烟,只是不敢给大人看到就是了。

舅妈的旱烟袋是竹子做的,削成椭圆形,上下两块合在一起,中间有根绳子穿着,可以吊在胸前,走路时摆来摆去,实在累赘。有时和手中的烟管相撞,发生拍搭拍搭的声音,我老远就知道舅妈走过来了,连忙给她点火。我对点火很有一手,搓好的纸卷,在灶孔里燃着后先吹去火苗,要点烟时,尖起嘴唇扑嘟一吹,火苗又起来了。我跟在舅妈后面给她点火,老是问她旱烟有什么味道,她笑嘻嘻地说:“你不要问我什么味道,我唱个歌儿给你听听,你就知道多有意思了。”于是她就唱起来:“十六八的黄花姑娘学抽烟,银打的烟盒儿金镶边。粗粗的皮丝烟下抽,抽的是桔梗兰花烟。贵客到,忙撑灯。客未坐,忙泡茶。泡杯茶儿一盏花,客人说我姑娘嫁得好人家。客人呀你说得好,满篮的财宝送我家,中午是东瓜配烧酒。下午点心是汤团滚糖霜。外加一对枕头花浪浪。表兄没有银,表妹嫁别人。表兄真有银,表妹跟你结老亲。”

舅妈当时就是这样用充满柔情的声调,一板一眼地唱给我听,一遍又一遍,所以我都牢牢记得。如今把词儿一句句写下来,也学着舅妈细声细气的声调,唱给自己听,觉得当年的农村妇女,真富于想象力和罗曼蒂克情调,也只有这样边工作边唱,心里才快乐,工作也就永不感到疲劳,只是那里面说的“东瓜配烧酒”,不知有什么味道。烧酒是比酒还差的一种副产品,是用酒糟蒸出来的。东瓜是家家田里都有的,用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款待贵宾,也可见庄稼人的省俭了。而表兄没有银钱,表妹就要嫁别人,有银钱就和他亲上加亲。少男少女的婚姻,难道古往今来都是这般的现实吗?

外公也抽旱烟,他的烟管是他自己从山里挖来的一根粗细均匀的竹子,用得年长月久,都被手上汗油抹得发亮,变成紫檀色了,外公有个非常细致的绣花烟袋,是外婆亲手给绣的。外婆去世后,他舍不得用,只时常取出来摸摸看看,仿佛外婆一直在陪着他似的。他的烟管一端是比较粗大的节,中间一个窟窿,烟丝就装在窟窿里,另一端较细,也没个嘴子,光秃秃的直接衔在嘴里抽,父亲送给他一支白玉嘴湘妃竹的烟管,他只抽几次就收起来了。他说烟管一定要从自家泥土里挖出来的竹子,不要装铜质烟斗,抽起来才清香,也除烟人气。乡下人对自己土地上生长的东西,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和信赖,旱烟管里的烟油,好像还可以治百病似的。有一次,小叔泻肚不止,外公就用银针从他的烟斗窟窿里,挖出些黑漆漆的烟灰和烟油,和了焙焦的茶叶,冲开水给小叔灌下去,说是比什么药都灵,小叔泻肚真的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外公陈年的烟油治好的。是真有效的话,大概就像今天西医用的上霉素之类的特效药吧。记得我也曾被捏着鼻子灌过一次,那股子难言的味道。到今天好:像还在喉管里呢。

旱烟管握在长辈的手中,也增加一分威严感。我有一位姓郑的表公,外号叫“单句讲”,他为地方上排难解纷,非常公正,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说一不二,谁都听他的。他的话简单明了,只说一遍,所以大家称他“单句讲”,是对他的权威很尊敬的意思。我父亲在家乡时,有什么疑难问题,也去请教他。他隔三两天也会自己来我家。母亲最最敬爱他,一见他来,就忙递茶递烟。他的旱烟管是父亲特地从北平带回送他的,他很喜欢那个白玉嘴。我看他倒是摸的时候比抽的时候多。父亲看他这般爱惜,又找出一支有翡翠烟嘴的送他,谁知他正色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说,“用东西不能这样奢侈,这是前清皇宫里用的东西,收起来。”父亲只好忍住笑收起来。

郑表公来我们家绝不久坐,抽完一管烟,拍拍拍的把烟灰敲在水门汀地上,站起来回头看看我说:“小春,扫掉。”郑表公就快步走了,每回他来过后,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问她:“妈妈,你们跟表公商量什么事啦?”母亲说:“没有什么事商量,他常常来,看你爸爸对他那副尊敬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很踏实。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大媒人呢。”我“哦”了一声,偷偷看母亲的双颊,红得像桃花。原来“单句讲”的郑表公,撮合父母亲的婚姻,一言为定,那根旱烟管的威仪可真是不小呢。

我有一位堂房大叔,念过点书,喜欢衔着旱烟管,慢吞吞地荡来荡去,做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他以大婶不会生育为理,娶了个姨娘,这位姨娘性情非常好,人又勤快,和我很要好,她喜欢唱山歌,也会讲好听的故事,有一天,我和她两个正在后院晒谷场上耙着谷子,边说边唱,堂叔忽然气冲冲地走来,舞起旱烟管,一下子就打在姨娘的背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她正想躲,第二下又打在她手膀上。我实在气不过,跳着脚大喊:“大叔,你为什么打她?”他喝了一声“小孩子少管闲事。”满布红丝的眼睛像喝醉了酒,嘴里大骂:“你这个贱人,我要揍死你。”正巧母亲赶来,才夺下烟管,把他训了一顿。他悻悻地走了以后,母亲抚慰着姨娘,却一句也不问为什么大叔打她。她抽抽咽咽地哭得好伤心,我也不敢多问。夜晚我去看她,只捏着她的手,半响不知说什么好,她叹口气幽幽他说:“像你妈妈这样慈悲体谅人的大太太是很少有的,我的命真苦。”我说。

“大叔真不应该没头没脑的就打你啊。”她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一定是因为昨天我们两个在后面谷仓边坐着,我教你唱山歌,后来一个长工来了,站着听我们唱,还跟着唱了两句,正巧被你大叔看见了。我就知道非吃冤枉不可,但我没想到他会打我,还打得这么狠。”我气愤地要为她向大叔辩白,她拦着我说:“不要说,一句也不要说,反正我是命中注定的了。”我心里好难过,只恨自己年纪太小,帮不了她,只有对她好言劝慰,多陪陪她。可是想起大叔手中的旱烟管,可以随便打人,真是不寒而栗。难道旧家庭中男人就有这样无上的权威,家法是可以乱用的吗?

我对于旱烟管,一直都有一份亲切的好感,可是对于大叔拿它来打人的行为,心里非常不快乐。这位姨娘原是活泼泼的,也会唱“十六八岁的姑娘学抽烟……”的山歌,可是她后来愈变愈忧郁沉默,真不知她想起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会有多悲伤呢,旧时代女性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摆布的。

我长大后负笈在外,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来台以后,更是断了音信。就在不久前,辗转得知大叔全家都已亡故的噩耗。回首几时情景,益增凄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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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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