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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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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 慧
小满过后,关中大地渐渐闷热起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又到了一年五月人倍忙的时节。晨起推开窗,南边楼后一片黄灿灿的小麦随风轻摇,沉甸甸的麦穗透

 文|李 慧
 

小满过后,关中大地渐渐闷热起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又到了一年五月人倍忙的时节。晨起推开窗,南边楼后一片黄灿灿的小麦随风轻摇,沉甸甸的麦穗透出收获的气息。心里轻叹一声,只可惜,如今老家已不种地多年,否则也该是盼望新麦收获的时节。

小时候,家里种了6、7亩地,每到农忙季节,总是龙口夺食般紧张忙碌。父亲在外务工,除了农忙时回来收庄稼,一年两料作物——冬小麦和秋玉米的田间管理,就让母亲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播种、除草、捉虫、施肥、收获,哪一个环节都让日子格外辛苦。父母辛苦劳作的汗水浸泡了我整个成长期,劳动在我幼小的心里,和苦几乎就是同义词。

五黄六月的天气,最爱下阵雨。眼看着地里的麦子黄澄澄的,几乎能闻到扯面的香气,可也耐不住一阵大雨的拍打,一场雨过后,那些来不及收获的小麦便抽筋扒骨般的倒伏在泥里,麦粒也是无论如何都扒拉不出几颗来。所以,到了麦收时节,家家户户都紧绷着神经,一边观察着老天爷的脸色,一边不时到地里捋一把麦粒,扔进嘴里判断是否还有水分。瞅一个晴好的天气,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就会被父亲叫醒,叮嘱一番他们去地里割麦、让我及时熬好大榛子汤凉晾之类的话,接着父亲和母亲就提着水罐和昨夜磨好的镰刀,戴上草帽,趁凉出门割麦去了。

这时候的我,也是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囫囵洗漱一番,架火烧锅,熬一锅大榛子汤,馏上馍,切上腌好的蒜薹或者咸菜,等着父母从地里回来吃今天的第一顿饭。一切收拾停当,看表,总是不超过5点。有时候赶上瞌睡虫缠身,想着迷糊一会儿再起来,往往就会一觉睡到大太阳出来,急急忙忙烧火熬汤。等到父母拖着疲惫的身体,满脸汗印子的回来吃早饭,嘴一挨碗沿,一尝大榛子的软硬和温度,就知道我又睡过了,但是他们往往什么也不说,若无其事的喝罢一大碗汤,提着镰刀、戴着草帽就又匆匆下地去了。下一回,我就再也不敢睡过了。

割完了地里所有的麦子,最让我和弟弟们兴奋的要数打麦。那时候打麦,还停留在半人工半机器状态,往往是一大家人协作出活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持一大捆拆开的麦捆,薅进机器里,薅进去多少、什么时候往里续全靠人工把握,而且续麦捆的疏密程度影响着麦穗能不能完全脱粒,也就意味着能不能把辛苦了半年多的收成颗粒归仓,因此总是家里的男主人亲自操作,女主人和孩子往往打下手。打麦机是稀缺资源,常常要提前打招呼排队,排到谁家必须在规定时间接机器。这样依次轮流,全村上千户人家的麦子才能集中脱粒。运气好的会排在白天,运气差点的就会排到三更半夜,白天的好说,就地等着就是,排在半夜因睡过头而错过了使用机器的人家,这一天里甚至往后的几天里是再也排不上的,如果再赶上下阵雨,苫麦堆苫不及时,就只能吃一季的芽麦了。所谓芽麦,就是小麦没有及时脱粒或没有及时晾晒而导致麦粒出芽,出了芽的小麦磨成面粉,即使出再多的精粉,擀出来的面条也会粘牙,失去了面条原有的劲道和香气,因此,农家人最忌讳的就是忙罢端着大老碗在巷道里吃面时,谁家说别人家吃的是芽麦面,那话一出,被说的那家几乎是要翻脸的,意味着那家人懒惰、不珍惜。在祖祖辈辈聚居的村子里,可以吃差点,穿差点,名声却不能差,要不然将来嫁闺女、娶媳妇儿因了这懒惰和不珍惜粮食的瞎名声,说媒的跑断腿也说不到好人家,连抱孙子都会受影响。所以,到了打麦时节,不但家里大人很操心,一趟趟拖着收割完来不及修整的身体跑去看轮到谁家了,连孩子也格外被恩准可以去溜麦草垛子,只是要留意打麦机又去了谁家,及时报告就行。于是,这紧张焦急的等待时刻,却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学校放了农忙假,不用上课,也不用像往常那样被大人逼着按时睡觉,所有的孩子一夜之间都格外自由兴奋,即使是平常闹了小矛盾不说话的小伙伴,这时候也不计前嫌,成宿成宿的玩闹起来。灯火通明的打麦场上,除了机器的轰鸣,就要数孩子们的嬉闹声最响亮了。而这时候,人缘好的庄户人家格外从容起来,总有相好的村邻会在打完自家的麦子后,小跑着专门来言传一声:“快轮到XX家了,赶紧算好还隔几家,不要误了接机子”,这份情谊就格外珍贵。往后的摘瓜拔蒜时,两个家里也会多些对方家里的蒜薹、南瓜之类的时鲜物,两家的孩子也就格外显得亲密些。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总是排在后半夜居多,这多数和母亲自作主张把本该白天打麦的机会让给那些有吃奶娃娃的新分户有关,但就是这样父母亲也从来没有让我们姐弟三人吃过芽麦面。大致原因一是和爷爷总替两个儿子儿媳盯着有关,二来我家和左邻右舍关系融洽,总有人及时言传。爷爷和父亲都曾在村里当过支书,即使卸任,忙罢端着碗嚼着喷香的油泼扯面,二爷、新民叔的称呼就会一路响过巷道,爷爷和父亲嘴里的面条也会随着点头而上下摇摆,回到家,连下巴上也会沾上红灿灿的油泼辣子。

打麦时,父亲往机子里续麦捆,母亲忙着把成捆的麦捆解开码到父亲脚下,我和大弟则拿大簸箕接脱过粒的麦子,年幼的小弟坐在打好的麦粒堆上,负责看管并及时苫布。接麦粒看似简单,只需要把脱粒的麦子准确的接到簸箕里,及时运送到事先铺好的竹席上就行,而只有我知道,这个活儿是个费力又费人的活儿。脱粒时,总有麦粒不断从脱粒机里飞出来,打在脸上生疼,尤其是6、7亩地的麦子一口气打完,回家照镜子,被飞溅的麦粒打得满脸通红是常有的事。除了麦粒打脸,四千多斤灌浆饱满的新鲜麦粒全靠我和大弟用双手搬完,经常是接着麦粒,大弟累得蹲着都能睡着。所以每年打麦,总靠着打完了这一捆就能溜麦草垛子的自我安慰来支撑。因此,直到现在,除非是馒头和面条坏了不能吃,否则是怎么都舍不得倒掉的。

好不容易盼着打完麦,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终于来了。大人从割麦到打麦,早已疲惫不堪回家补瞌睡解乏去了,我和弟弟们的好日子也因为打麦的结束而真正来临。父母往往这时候顾不上管我们,我和弟弟们也就忘记了一夜的辛苦和疲累,父母前脚走,后脚我就带着两个弟弟在自家还来不及重新垛起来的麦垛上滑滑梯,随意堆起来的麦草垛虚虚地鼓成一个个圆包,新鲜麦秆所独有的阳光气息,散发着格外好闻的味道,柔软而松弛,最适合一溜到底。我和弟弟们爬到麦垛最顶端,依次往下溜,如此往复,乐此不疲。在那个没有娱乐设施的年代,这一度是我们的天堂,也是那个劳苦年代少有的快乐记忆。

“叮铃铃......”家里电话急切的响起来。是父亲打来的,让我回老家吃蘸水面。家里已经近十年不种地了,却总能吃上自家麦子磨的面粉。曾经问过父亲,是怎么把这么多年的麦子保存至今?父亲说,多亏了你母亲,那几年只要收了麦子,晾干、留够全家的口粮之后,你母亲就把多余出来的麦子倒进席包里,第二年翻出来再晾一次,因此这些陈年的麦子总能磨出麦香味儿十足的面粉来,而席包里的什么时候都没有出过虫。加上这么多年家里地多,母亲又是作务好手,用术语说就是“粮食产量实现十连丰”。所以,虽然多年不种地,又添了弟媳和侄子,我家的席包里依然还有能蒸出喷香年馍的麦子。问这话的时候,我勤劳了一生、独自在父亲务工的十多年里,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终年辛劳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回到家,父亲和小弟一家早已把辣子油碟、大蒜和焯好的青菜摆上了桌,只等着我回来下面了。我急忙洗净手,坐在桌子边,几分钟后一大盆蘸水面端上了桌,我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来。薄而筋光的蘸水面从盆子里捞出来,长而韧,一根就捞满了一海碗,吃到嘴里,一直不曾远离的麦香味充盈着口腔,也温暖着我一直视为下苦的劳动记忆。仿佛是蘸水面汁子溅进了眼里,一股酸辣的滋味涌上心头,我知道,我想母亲了。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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