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立：纸飞机的头等舱请我坐

文|俞天立

➀

子羽是我初中时期的同学。

他没有朋友，一个人总是神神叨叨地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同学们所知道的，是每次在考试排名榜上倒数的他的名字。

在那个黑魆魆的教室里，我望见他憔悴而疲惫的面容。他的眼睛扫了扫那块黑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他看了一会儿，忽又低下头去望着木桌的抽屉。

那里面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他用两只手轻轻悠悠地摆弄着，忽而又回过头来看一眼黑板上的公式。

老师在讲台上正起劲地讲着课，他只瞄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到抽屉里，两只手重新开始摆弄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请子羽同学来回答。”老师冷不丁抛出了一个问题。

他顿时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了，双手“嗖”地收回到了课桌上，像是晴天打下了个霹雳，来不及作出适时的反应。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站起身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你抽屉里的是什么?”老师的言语顿时严厉了起来。

“没……没什么……”

老师还是径直走了过来，一把把他抽屉里的东西拽了出来。所有人的眼神都望着那个皱巴巴的东西——一只纸青蛙，确切地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青蛙。

望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他真想找一个洞把自己的头羞愧地埋进去。

“上课玩这种东西?”

老师不说二话，瞬间把他的纸青蛙撕得粉碎。可以想见，在撕碎它的那一刻，连同他的心也一齐撕碎了。

➁

整整一个多月，我几乎没有见他说过话。

那天，我在走廊上看到他，见他一个人靠着栏杆痴痴地望着教学楼对面的山峦。山影在他的瞳孔中起起伏伏，像一连串沉重的呼吸。

我轻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他转眼望着我。

“你……是不是很喜欢折纸?”

他没有说话，只是约略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定是深爱着折纸的。我拿出了一张纸，饶有兴趣地问他：“你能教我怎么样折纸飞机么?”

他望了下远方的山色，还是犹豫地摇头再摇头。

“真的，我很想学。”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仿佛期待奇迹的发生。

“好吧，我就……教你一次。”他拿过纸张，随手就折了起来，熟练的手势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的飞刀舞剑般——对折，上折，水平折……

“先把纸张对折，再把左上角向下翻折……再把左边顶角往右边折一下……”他开始讲解起折纸飞机的步骤。而我，傻傻地望着他的眼神。因为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

不一会儿，便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架平头的“战斗机”，流线的形状。

我似乎还能听见，那种若有若无、由远及近的喷气的声音。

我几乎就要惊呼起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精湛的折纸艺术。

“太棒了!你简直是……天才!”

“你在取笑我吧，我什么都不会，每次班里考试都是倒数的几个……”

他说着说着，那眼眶里便微微有些红湿。

“不，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有你的长处的……”

他叹了口气，却再也没说下去，一个人默默地回到教室里。

于是，我每天都照着他的手法练习纸飞机的折法。渐渐地，我迷上了折纸，不时地向他请教技巧。往日有些闷葫芦的他，开始变得逐渐开朗起来。我知道，或许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➂

那天放了学，我在走廊尽头缠住了他。

“子羽，我想去你家里看看。认识了这么久，还没去你家玩过呢。”

他显得有些犹豫，不住地抠自己的手指。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就住在城西一处小区里的公寓楼里。坐着电梯上了楼，在楼梯的一侧，他用钥匙开了门。

吱呀地一声，我跟随着他进了屋子。走进他的房间，只见桌子上、柜子上摆满了无数的折纸作品。纸青蛙、纸鹤、纸老虎……各自朝着一个方向，让我觉着像是来到了动物园。那老虎的眼睛甚至还带着凶悍的目光，呲咧的獠牙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些……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太棒了!你真是个艺术家!”我不觉吃了个大惊，大呼小叫起来。

“是的，都是我做的……”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坐在他的床上，顺手拿了一只纸鹤，细观起来。纸鹤的脖颈很长，喙像一把剪刀，甚是锐利。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精美的作品都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手。

我看他床头的架子上有着一张家庭的合照，装在一座精美的木制相框里。照片里，瘦小的他和一位同样瘦小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位干菜一样的中年女子。

“那……是你妈妈?”

“不……那是我后妈……”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一个人背过脸去了。

“唔……”我好像知道了他的难处，也就停住不问了。

在我继续欣赏那些折纸作品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

一位面黄肌瘦的中年女子——就是照片上那位“后妈”，从半掩的房门中探出头来。

“这是我同学，天立。”子羽忙着向她介绍起我来。

她向我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便转向了子羽。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做作业去!上次考试考了倒数第二，再不去学习把你这些玩意儿都收了!”

他并没有作答，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他的心一定又划上了一道伤痕。我已无心再呆着了。在我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回旋在层层叠叠的折纸作品旁。

后来，我才慢慢得悉，父母离异之后，他总是生活在暗影之中。家庭无休止的争吵，继母严厉的责骂，同学和老师的冷嘲热讽……他总是无言地把生活的阴暗面折到纸里去，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不让别人发现。

或许我看到的只是折纸作品表面的光鲜，却不知他把人生的折痕都掩盖在层层叠叠的纸张里。而只有折纸的人，才知道折起的是心殇。人生如纸张般脆弱，他却折起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想要把那种小笋破土的渴望封存在不断变幻的纸张里，珍藏。

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人们在意的是他总也上不去的成绩，却从来不会注意他折的这些小玩意。

没过多久，我转了校，就极少与他联系了。只是关于他那些折纸的记忆，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中。

人生如纸张般脆弱，他却折起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想要把那种小笋破土的渴望封存在不断变幻的纸张里，珍藏。

➃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他在微信上找到我，叫我一起去参加一场展会。

“子羽，你最近怎么样?”

“……我后来还是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前段时间辞了职。还被人骗了不少钱……”他的言语之中，带了多少落寞的无助。

那天我赴约见到了他，他还是一样的精干巴瘦。

我悄悄地把一只纸飞机递到他的手心里。

“你看，这是我做的。”

他怔了怔，眼眶里红红的湿湿的。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亲手教我做的第一只纸飞机。”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纸飞机，我知道，他心里荡起了点点涟漪。纸飞机渐渐地染上了他手心的温度。

“谢谢你兄弟，我明白了……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可以想像，他折起了心里的那张纸，不断地变幻出绚烂夺目的花样和色彩。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他童年时的梦——飞得远，飞得高。只是，他的梦没能飞到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他抬起手来，把纸飞机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地往前一掷，那纸飞机便乘着风飞向了天空，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带着他童年的梦想，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不久前，子羽又给我发来微信，告诉我，他开了一家创意纸艺品淘宝店，兼做培训师，做得风生水起、顾客盈门。他说，一定要做一架最新款的纸飞机，请我坐头等舱，因为，我是他逐梦路上的贵人。微信的末尾，摁了个坏笑的表情包。太“淘”了，我的老伙计!

作者介绍：

俞天立，散文家，杂文家。1989年出生，英国卡迪夫大学硕士毕业。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获得者，现为浙江省杂文学会最年轻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浙江日报》《杭州日报》《钱江晚报》《联谊报》《浙江法制报》《西湖》《浙江散文》杂志等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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