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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


来源:遍地文学

文|刘心武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的《北京日报》第四版广告栏中, 有这样一则广告:当天《北京日报》的读者中,大约很少有注意到这则广告的,读到而产生出一种惶恐感的,更绝无仅

文|刘心武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的《北京日报》第四版广告栏中, 有这样一则广告:

当天《北京日报》的读者中,大约很少有注意到这则广告的,

读到而产生出一种惶恐感的,更绝无仅有——那仅有的一位,便住 在我们已经相当熟悉的那个钟鼓楼附近的小四合院中。

前面我们介绍这个四合院时,提到在前院的西边,有个用带月洞 门的短墙另隔出来的小院。那小院里住著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叫韩一 潭,是个有著三十年经验的诗歌编辑,女的叫葛萍,是个有著二十七 年教龄的小学教师。他们的独生女儿韩向红已经三十岁出头,早已结 婚另过,外孙子都快满五周岁了。

由于韩一潭夫妇那住房的位置,位于这个四合院的 「死角」,且又 有一道短墙将他们的居住区与其余部分隔开,加上他们生性不喜交际, 所以尽管他们一结婚就住进了这个小院,却始终未与院里其他住户打 成一片。一九八二年年初,住里院北屋的张奇林晚饭后翻阅《光明日 报》时,看到一篇揄扬优秀编辑的文章。那篇文章里介绍到「辛勤的 淘金者韩一潭」,说韩一潭每天要审阅近千首自发投诗,大都味同嚼蜡, 毫无新意,但他坚持一首首认真地读下去,偶尔发现一首闪光的好诗, 他便高兴得情不自禁,立即报送主编,予以扶持……有一回他刚读完 一首只有十二行的好诗,便被叫走开会去了,开完会回来,他发现办 公桌被好心的同事整理了一番——因为窗外的风把他满桌散乱的纸张 刮到了地下,人家便为他拾起垛齐;他从那垛齐的稿堆中再寻那首好 诗,怎么也找不著了,非常懊丧,有人劝他不要找了,因为来稿者不 过是无名小卒,其诗文只有十二行,按编辑部规定是可以不予回音、 不予退稿的;他却不能忘怀,他费时一下午,翻遍桌上、抽屉中所有 的纸片,去寻觅那首小诗,竟毫无踪影……第二天,他下了更大的决 心,甚至趴到地上,搜寻柜橱下面,终于从柜橱下蛛网密布的角落里, 找到了那首小诗。最后那首小诗被发表了出来,给作者极大的鼓舞, 在首次成功的激励下,那作者的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又陆续 发出了许多短诗,组诗,目前竟俨然成为所在省份的一颗文学新星。 当记者问到韩一潭从这桩事中总结出什么经验时,韩一潭风趣地说:

「我的经验教训是——必须去买一方镇纸,压住我桌上的每一篇稿纸, 不让它们被风刮跑。」他那办公桌上,后来果真出现了一方铜制镇 纸……张奇林读完有关韩一潭的报道,不禁感叹地说:「各行各业部需 要韩一潭这种伯乐啊,我们局里要多几个韩一潭,事情就好办多了嘛!」 当时他的女儿张秀藻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了:「爸,您知道吗?韩一潭就 住在咱们院里!」张奇林吃了一惊:「邻居?」张秀藻笑得更凶了:「爸, 您的官僚主义真够可以的!韩一潭就住咱们前边西小院里,您到现在 才知道!」

那篇报道的功效,首先是编辑部每天的诗稿暴增,而且来稿要么 在信封上就写明是寄 「韩一潭同志亲收」,要么就在里面附上给韩一潭 的信;其实报道见报前,韩一潭已经不看自发来稿了,编辑部新分来 了两个 「工农兵学员」,自发来稿后来由他们处理——他们却聪敏地把 所有附有写给「敬爱的韩老师」信件的诗稿,看也不看地都送到韩一 潭的案头,用那镇纸镇住;而当韩一潭把径寄他而实在无暇过目的诗 稿转给他们时,他们又总是任其积压,因为编辑部早就对作者声明了 嘛—— 「来稿勿寄私人,以免延误」。这话换个角度说,就是 「凡寄私 人,延误勿赦」。这种情况,自然是成百上千纯朴的自发投稿者们想象 不到的。

那篇报道的功效还不止于此。报道发表后的半个月,一天傍晚, 韩一潭同葛萍正在吃晚饭,忽然澹台智珠的公公把一个年轻人带到他 们那里,对他们说:「韩编辑,葛老师,你们的亲戚打东北来啦!」

他俩朝那年轻人望去,大吃一惊——他们并无那样一位亲戚。后 来他们弄清楚了,那年轻人并未自称是他们的亲戚,只是说他要找 「韩 伯伯」,澹台智珠的公公看那年轻人带著行李,说话带东北口音,遂误 以为他是他们家从东北来的亲戚。

韩一潭忙撂下饭碗,迎上去问那年轻人:「你找我吗?」

年轻人反问:「您是韩一潭韩伯伯吗?」

韩一潭点头:「对,我就是。」

年轻人把手里提的旅行包一撂,伸出两只手来,抓住韩一潭的右 手,紧紧握住,眼里竟涌出了泪花:「韩伯伯,我可找著您了!」

韩一潭有所憬悟,他忙问:「你从哪儿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一般的亲戚,见著韩一潭也不会那般亲热,年轻人弯腰拉开 旅行包的拉锁,取出了一个大塑胶包来,透过包装,可以看出里头全 是又大又整的干蘑菇。他把那一大口袋干蘑菇搁到饭桌上,就毕恭毕 敬地招呼葛萍说:「您是师母吧?师母您受累啦!」

葛萍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发楞。

韩一潭心里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恼怒,他对这事态还缺乏足够的 思想准备。他不由得再一连串地问:「你是文学青年吧?你是怎么找到 我这来的?你从哪儿得著我家地址的?你是不是想请我给你看稿 子?……」

不一会儿也便全都弄清。他是东北一个县里的文学青年。他酷爱 诗歌。他自然早就尝试著给报刊投稿,从《诗刊》和《人民日报》的 副刊,到他们地区的刊物和报纸副刊,全都投过,但一首也未被刊登, 并且几乎一律石沈大海……关于韩一潭的那篇报道自然给予了他极大 的鼓舞,他说他读时流出了热泪——看来绝不是说谎,他感到他在 「黑 暗王国」中看到了 「一线光明」,所以毅然投奔韩一潭来了。下了火车, 他先找到编辑部,传达室告诉他编辑部的人这天都外出听报告去了— —这也是事实;他便要求传达室的人告诉他韩一潭的家庭地址,传达 室的人犹豫了好久,经不住他一再恳求,最后告诉了他,所以他现在 才好不容易地找了来…… 葛萍出于一种女性的同情心,问他:「你还没吃晚饭吧?」

他坦率地说:「找不著韩伯伯,我什么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请他吃饭,菜不够了,便下厨房为他去现炒了一大碟鸡蛋。

韩一潭请他坐到茶几边的沙发上,问他:「你带了些作品来吧?」

那年轻人便拖过他那沈甸甸的旅行袋来,「嗤溜」一声拉开整个拉 锁,从里面取出了一叠又一叠的诗稿来,一边往茶几上放,一边介绍 他的创作说:「这是我的《抒情诗一百首》,这是我的组诗 《泥土的爱》, 这是我的抒情长诗《天空颂》,这是我的叙事诗《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 的第一部,这是我的诗剧《爱琴海的波涛》……」

全部取出以后,他那诗稿足有一尺来高。

韩一潭望著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仿佛自己被宣判了重刑,惊惶得 说不出话来。

「韩伯伯,您一定要给我审阅,给我发表!您一定要指导我,扶 植我!」年轻人恳挚地呼吁著。

葛萍端来了炒好的鸡蛋,请年轻人坐到饭桌那里去吃晚饭。年轻 人并不推辞,坐过去吃了,他显然非常之饿,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对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时倒没大注意,她对年轻人说:「你 慢慢吃。不够还可以来点速食面。」又趁便问:「你北京都有什么亲戚 呀?」

年轻人边吃边答:「除了韩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没亲戚啊。」

韩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还没大明白,她又问:「那你这回是干什 么来呀?出差办事吗?你住哪个招待所呢?」

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 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 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 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 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 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 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 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 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 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 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 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葛萍连连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有了孩子啦吧?」

年轻人昂起下巴:「孩子?谁是我的孩子?」说著朝茶几上一尺来 高的诗稿一指:「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肉, 我要的是灵——是诗!我后悔当年不该结婚,不该要所谓的孩子。从 文学史上看,多少诗人因为结婚形成悲剧啊,普希金,陆游……我一 定要砸烂那世俗的镣铐,做一个插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缪斯!……」

韩一潭、葛萍面面相觑。这一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知识份子, 在家中还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韩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对方、招来不测的风险,严肃到紧张地步地 说:「年轻人,你这种不跟单位请假就擅离职守的行为,我们不能支持。 你应当赶快回去。我们屋子很小,而且我们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 今晚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们附近有个鑫园浴池,晚上接待过夜 的旅客,你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负担。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 去——」

那年轻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处境,他瞪 圆了眼睛,气冲冲地问韩一潭:「你是韩一潭?!」

韩一潭楞了一楞:「怎么了?」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年轻人气愤地说,「报上把你吹成一朵花! 原来你这么粪(假货,不中用的意思。)!什么伯乐!什么『沙里淘金 不惮烦』!骗人!伪君子!」他确实感到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怎么 充满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动地拍著桌子说:「这是怎么搞的?如果你 们根本不想发现千里马,那干什么登那狗屁文章骗人?!」

葛萍吓坏了。她觉得家里来了个精神病患者。她家从来是安谧、 宁静的。她家从无逸出常轨的事。今天怎么竟出现了这种局面!

韩一潭很狼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年轻人从???说 起。他一时竟口吃起来:「你你你怎么这样不冷静!你冷冷冷静一点! 你应该懂得,文学创作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不 应擅离职守,抛弃家室,这么样地跑到北京来……而且,就算你有的 作品达到发表水平,也不可能马上给你刊登出来。你知道吗,一般的 文学刊物,周期都是很长的,拿月刊来说,现在是三月,这一期一月 里就把稿子发到工厂去了;这一期印出来的时候,四月那一期已经看 校样了,五月的那一期稿子已经发去排字了,六月的大体上已经编好 了,七月的已经开始著手编了……你的稿子以最快的速度录用,编进 六月那一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恐怕最早也要七月那一期才能刊用了; 你看,即使能用,最快也还要等三、四个月,你难道真地就在北京那 么等著吗?如果要印成诗集,出单本的长诗,那至少要等一年以上才 能见书……这还说的是马上录用,如果你达不到水平,那就等多久也 没用……你还是回去吧!」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 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 我走定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 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 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 这里呆著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 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 —『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 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 决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 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 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 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 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 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 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著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 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著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里。韩一潭毕竟心软,他望望那一尺来高的诗稿, 叹口气说:「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挑著看看吧——其实我并没 有什么水平,而且,文学这个东西,又尤其是诗,究竟怎么算好,怎 么算坏,其实是很难说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谅解我,你拿来这么 多诗,我实在是无法一一拜读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编辑部里做不完 的事,常常还要带回家里,用业余时间做……」

年轻人看韩一潭拿起了他的诗稿,打算看,气平了一点,便说:

「行行行,您忙,我谅解。您挑著看看吧!」

韩一潭摘下眼镜,凑拢年轻人的稿子,仔细一看,心里不禁一动。 那叠稿子装订得极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术字标题就一定耗费了不少 精力,里面的诗一行行全用印刷体书写,一点涂改也没有。的的确确, 那诗稿凝聚著年轻人 「红玛瑙般的血」和 「白铱金般的汗」。但是他首 先读到的那个诗剧《爱琴海的波涛》,「序诗」的一开头四行就让他莫 名其妙:

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把凯撒大将从睡梦中惊醒,

当飘忽、氤氲、靉叇的狂飙,

把爱琴海从摇篮中震惊……

韩一潭不禁皱眉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罗马大将凯 撒,是纪元前的人物,而巴黎圣母院好象是纪元后十二世纪才有的, 前后差了一千多年,那钟声怎么可能听见?更何况一个在西欧,一个 在南欧……既然『飘忽』,怎么可能是『狂飙』?而且,『氤氲』、『靉 叇』这些词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轻人不以为然:「我写的是诗,又不是历史,又不是中学的作文 考卷,我怎么不能这样抒发我的感情?」

韩一潭放下这一叠,取出另一叠,一边说:「写诗,也要从你熟悉 的生活出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何必非去写希腊、罗马 呢?」

年轻人忙指著他手里的那一叠说:「这就是写我熟悉的生活嘛,我 在内蒙插过队!」

韩一潭一看,这回是叙事长诗 《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前面是长 诗的目录,第一章是 「月夜的维纳斯」,第二章是 「山谷中的阿波罗」, 第三章是 「毡房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而第四章竟是 「马背上的阿童 木」!他没敢把目录看完,更不敢往里翻——他过目的荒唐之作多矣, 但这位年轻人的大作,真可谓「更向荒唐演大荒」!

「韩伯伯,」年轻人对他恢复了尊称,期望地盯住他,恳求地说,

「您给提出不足之处吧,意见越尖锐越好!」

韩一潭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搁回这一叠,再抽出那最底 下的一叠来,这回的这一叠是 《抒情诗一百首》,他随便翻到一页,阿 弥陀佛,这回总算摆脱了洋神洋人的纠缠,诗句颇为晓顺流畅……但 是,啊呀,怎么似曾相识?头两句好象是李瑛的,中间几句好象是艾 青的,末尾两句又好象是舒婷的……

正当韩一潭一筹莫展时,葛萍和詹丽颖进屋来了。葛萍感到事情 不对头以后,便盘算著怎么对才能打发走这个半疯的文学青年。去报 告派出所,似乎还不值当,找居委会,恐怕一时又说不清,想来想去, 还是只得求邻居协助;但全院除了收房租水电费而来他们家串过门的, 似乎仅有詹丽颖一人。于是,当年轻人还在发泄他的不满时,葛萍便 溜出了屋子,去找詹丽颖,求她来想法子把那年轻人打发掉。詹丽颖 一听葛萍的描述,立即甩著大嗓门说:「这还得了?一分钟也不能让他 在你们那里呆下去!你们太善良了,你们准知道他就是个写诗的吗? 现在什么怪事没有!搞不好他是个诈骗犯、抢劫犯、流窜犯!你们一 对书生,他要真的下手作案,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岂不遭殃!走!我 去帮你们轰走他!」说著便站起来随同葛萍直奔他们家。

詹丽颖一进屋,还没把那年轻人打量清楚,便粗声大气地说:「嘿! 小夥子,你哪来的?这么晚了,原来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能总在这儿 呆著?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首都北京,治安是抓得最紧的。行啦, 你快走吧,要不,等派出所民警来了,那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啦!」

年轻人被詹丽颖的气派镇慑住了。他也搞不清她是什么人,见她 那阵式,只感到恐慌。于是他便主动把所有诗稿都放回他那只旅行包, 拉上拉锁,气急败坏地说:「我走我走,我现在总算知道北京,知道诗 坛,知道所谓的 『淘金者』是什么玩意了!」他一跺脚,很快地出了屋, 并且出了院。 韩一潭、葛萍还没回过劲来时,詹丽颖却自得其乐地拊掌哈哈大 笑起来。

从这以后,韩一潭回到家中,一听见脚步声朝他家那个小偏院走 来,便如同惊弓之鸟。他嘱告单位传达室的同志,务必不要再把他家 的地址,随便告诉来访的人。甚至每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 也变得敏感而紧张,常常通话好一阵了,确证对方的身份并非文学青 年,这才承认自己就是韩一潭。

再过一阵,他开始接到骂他的信。来信的文学青年质问他为什么 不但不给回信,而且还「贪污」了他们的诗稿?其实他一开始是尽量 回信的,但后来回不胜回,即使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不做任何 别的事,他也回不完每天接到的雪片般的来信。开头凡寄给他个人的 诗稿,他都自费给作者寄回,后来形势发展到他实在无力负担,如果 一律自费退回,那他每月的伙食费全部用上也还不够。后来他把寄给 他私人的诗稿也混在编辑部的退稿中,由公家 「邮资总付」,尽管编辑 部里并没有人发出微词,他自己却总觉得不好意思;再以后,他才任 寄给他个人的信稿积压起来,结果就招来了怨恨和辱骂。

记者又一次来找他,说要专为他写篇 「淘金者续篇」,把他吓坏了。 他哀求那位记者万万不要再给他增添烦恼和恐惧。

到了秋天以后,寄到编辑部让他「亲收」的稿件和附有写给「敬 爱的韩老师」信件的稿件,才渐渐少了起来。

有一个星期天,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子来,大家聚餐,葛萍烧出的 一盘菜很受欢迎,女儿挟起菜里的大蘑菇问:「妈,这蘑菇哪儿买的, 真好!」葛萍说:「咳,春天那会儿,一个年轻的诗歌作者硬搁在咱们 家的……」

韩一潭一听,只觉得嗓子眼里发噎,他埋怨道:「原来你让我们吃 的是这个——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葛萍辩解说:「谁愿意要他的东西呀!那天他走的时候,咱们不是 都忘了把这包蘑菇退还给他了吗?他走了以后,我把这包蘑菇往碗柜 里一扔,后来简直忘得一乾二净,前几天收拾碗柜,才又发现。我倒 也想过,该给他退回去,可他地址呢,你记得吗?我总不能把它扔了 吧,上好的蘑菇,扔了让邻居发现,不得说咱们家抽疯?再说,确实 是他自愿送的,你毕竟也还给他看了几首诗,提了点意见嘛……」

韩一潭摇头说:「你当教师的人,怎么说出这么没原则的话来?看 过人家的诗,提过意见,就该受礼吗?何况他那个人根本不正常,无 论如何你不该让我们吃他这蘑菇的……」

葛萍心想自己操劳半天,好容易烧出这么个菜来,却遭此批评, 实在扫兴,便赌气地说:「你坚持原则,你别吃!」

女儿便插话说:「爸,你行了!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你就一辈 子那么坚持原则吧!」说完挟了一个蘑菇,喂到儿子嘴中:「来,吃蘑 菇!蘑菇好吃!」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韩一潭低下头,心里发堵。他的脸不由得变 成了猪肝般颜色。

「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女儿这话,象锥子一样刺伤了他的灵 魂。

……那是一九六八年。女儿十七岁,临高中毕业,赶上了「文化 大革命」。

在那「红色风暴」之中,他们一家三口全部迷迷瞪瞪。韩一潭诚 惶诚恐,唯求自保。葛萍庆幸自己教的只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免受 五、六年级学生的胡闹式「冲击」。女儿不是「红卫兵」,却也还算不 上「黑崽子」,又不敢当「逍遥派」,每天到学校里去参加运动,完全 是随波逐流。但毕竟年轻幼稚,「近朱者则言赤,近墨者则道黑」…… 有一天中午,女儿回到家中,大家围桌吃饭时,忽然散布了一些听来 的关于江青的传闻和坏话。韩一潭和葛萍都吓坏了,两人异口同声, 严厉地斥责了女儿一番,弄得三个人全部没吃饭就丧失了食欲。葛萍 那天要参加一个区里的批斗会,提前走了,剩下韩一潭和女儿两人。 韩一潭不知怎么的,心里越想越发毛。那时候他家隔壁住的还不是澹 台智珠一家,而是一个工厂里的「造反派」头头,韩一潭总觉得女儿 的 「恶攻」一定已被隔壁听去。况且他心里也确实感到女儿的 「恶攻」 罪孽深重,万万不能容忍。他想出路只有一条——争取「坦白从宽」。 于是乎……他竟带著哭哭啼啼的女儿,去到派出所「自首」!

现在连他回想起来,也觉得简直不象人世间能有的事!倘若这事 发生在别人身上,如今写成小说,写成叙事诗,写成回忆录,把稿子 交给他看,他一定会提出意见,「请不要胡编乱造!你这情节缺乏合理 性!」

然而,那竟的的确确是真的!

而且,还有更其令人难以相信的细节——他是骑著自行车,把女 儿驮在车后,去到派出所的。他骑著车,女儿坐在后头!他为什么要 骑车去?为的是快一点到达派出所?快一点葬送女儿?女儿当时怎么 不逃走?怎么竟顺从地坐到了车架子上?怎么虽然呜呜咽咽感到万分 委屈,却又跟他一起到了那派出所?

一九六八年。记住那一年。确确实实出现了那么一件极其怪诞、 极其荒谬的事。他,和他亲生的、唯一的女儿。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九 岁,而女儿才刚刚十七。

那时候的派出所是什么状况?一百个派出所可能出现一百种状 况。「砸烂公检法」嘛。原有的政策可以完全抛到一边。他的女儿进入 派出所以后,会是什么命运?从逮捕法办到交给革命群众 「游斗」,从 被活活打死到被迫自尽,全都可能!当然,韩一潭把女儿主动送去, 心里想的确实是哀求 「从宽」,能不能训斥一顿便罢?能不能开一两次 批判会便放她「过关」?能不能只是「文斗」而不要「武斗」?……

真象做梦一样。偏他们去的那个派出所里净是好人。当时派出所 似乎军管了。在一间接待室里,有两个穿军装的人。他们不动声色地 听完满头流汗的父亲那语无伦次的 「自首」,不动声色地望著抖成一团 的犯有「恶攻」罪的女儿,最后竟连一句训斥也没有,只是互相对望 了一眼以后,一前一后地说:「行啦行啦,回去吧,回去吧,以后注意 就行啦!」「去吧去吧,别来啦,别来啦!」 事情出乎韩一潭意料,就那么了结了。他再用自行车把女儿驮回 了家中。他望著与邻居相隔的那一堵墙壁,心里踏实了许多。女儿却 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到这时才体会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所包含著的凶 险。她之所以得以逢凶化吉,完完全全是出于一种不近当时情理的偶 然。

从此女儿对韩一潭失却了敬爱。而且这种感情与年龄的增长恰成 正比。早在「四人帮」倒台前韩一潭就恳求过女儿的宽恕,女儿在一 定程度上也确实宽宥了他,但要想使女儿象对母亲那样地对他微笑、 注目、说话、扶持……却不再可能了。甚至当他五十岁那年因病住院, 女儿来医院探望时,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问他:「好点吗?吃什么 药?打什么针?伙食还好吗?」全无一点亲热感,就仿佛她是受什么 人委托,而不得不来应付差事的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大悲哀。这种大悲哀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味到。这是由他的生 活道路所决定的。

他一九二九年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官僚家庭。他父亲是个沈浸在往 昔的「故都春梦」之中,而实际上却「劫后桃花」般凋敝沈沦的小职 员;祖父一死,大家庭分崩离析,父亲更其潦倒——因此他高中未及 毕业,便去当了一名文书。解放后,他报考了华北革命大学,那实际 上是个短训班性质的学校。当时各行各业急需干部,「革大」及时地把 各种各样的干部输送到有关的部门,韩一潭被分配来当了一名编辑。 他一当便是三十年,编辑部的头头换了好几茬儿,他却在历次的「改 朝换代」中都被留用了下来。

他成了编辑部里资历最深的编辑,主要的原因,在于温驯。听命 于领导,一丝不苟地照办,开头似乎还不过是出于他的天性;后来, 经过目睹一个个「带刺儿的」、「搞独创」的同事在政治运动中被打下 去,他的驯顺无争更大程度是基于人生经验的宝贵积累。领导要发配 合「三反」、「五反」的诗,他便去挑这方面的诗;领导急需补发几首 配合「肃反」的诗,他便连夜去组稿,并且不仅组来了诗,还组来了 相应的漫画;领导说可以根据上面的精神,显示一下他们「鸣放」的 姿态,他便挑出几首颇具「大鸣大放」气派的来稿,请领导审处;领 导说现在要 「吹响『反右』的号角了」,他便很快组来了 「反右」的 「阶 梯诗」;领导说该赶快出一个「大跃进民歌专辑」,他便一口气读了六 千首,精选出三十首;后来到了 「三年困难时期」,领导说现在大家生 活艰苦,诗歌无妨轻松一点,他便组编了《夏夜圆舞曲》、《欢快的溪 流》、《红叶,红叶,你真美》、《山村闻笛》……等一批颇让读者眼目 一新的短诗、组诗,有的还被作曲家谱曲,广泛流布;再后来领导说

「不能任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泛滥了」,他便退回上述诗歌作者的无数来 稿,写信恳劝他们 「跟上时代的步伐」,于是他又发现了一批更新的作 者,发表了他们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 整个编辑部彻底垮台前夕,他还编发了一首工人业余作者所写的《铁 帚横扫 「三家村」》。经过两年左右的 「斗、批、改」,三年左右的 「干 校」生活,一九七三年编辑部一恢复,新领导首批调回的老编辑里, 便有他在内。为什么?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对情况的熟悉 ——某个作者是怎么个来历,过去曾出现过哪些作品,引起过何种反 应,编辑部遇到某种情况过去是怎么处理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领导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复,犹如一具活的资料库。从那以后 到一九七八年,他编的诗歌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几乎在不断地拐直角: 抒发「同党内走资派斗争到底」的「战斗豪情」;颂扬工人民兵在「四·五」 事件中「打得好」;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鼓 吹 「亿万人民奋起反击 『右倾翻案风』」;欢呼 「大快人心事,粉碎 『四 人帮』」;「缅怀革命老前辈,丰功伟绩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 召唤下,展望光辉灿烂的未来;为「十来个大庆」而「百灵般欢唱」, 宣布 「『凡是』,这不是唯物论者的语言」;欢唱 「喜迎 『老包』到垄头」: 隆重推出《爱富歌》……

主编更叠,人事沧桑,有的撤职流放,有的抱惭而退,有的去而 不返,有的转一圈却又回来……周围的同事也常常来来去去,然而总 有那么几个老编辑 「江流石不转」,长满青苔般地锈在那里,韩一潭便 是其中之一。

除了听话,驯服,可充 「活资料库」,他业务上内行、熟稔,也是 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 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 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 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 当著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 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 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 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 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 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 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 「叛军」还是该奋起 「保皇」;忽而又进 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

「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 「造反派」又 「一分为二」,你砸我打, 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

「中央文革」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

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 阅的《红旗》杂志上,划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 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著他心扉的 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 一个年龄既轻、资历既浅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选集》, 而且在扉页上登出照片、手迹,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当年 知名如秦牧、杨沫、郭小川、杜鹏程……谁能这样出书呢?哪里印过 他们的照片呢?并且,这种年、资两匮的作者,居然还被各地请来请 去,坐飞机,住宾馆,发表演说,游山逛水,甚而派往国外,扬名他 洲……入情吗?合理吗?

答录机,流行曲,李谷一,苏小明;喇叭裤,登山褛;男高跟, 披肩发;铁臂阿童木,银耳珍珠霜;白兰牌洗衣机,雪花牌电冰箱;

「我是日立宝宝」,「领导世界新潮流」;「胡风同志作了书面发言」,《西 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落地式定时十六寸电风扇,梅花形淡红色镶花 大吊灯,大型明星 「美人头」挂历,精印法国印象派画家画集;「万元 户」买汽车,「个体户」雇工人;梅花鹤翔桩,海灯二指禅;「深圳最 新豪华住宅——高嘉花园——即日开始发售……可迁移内地亲属入 住……」,「Fm 屋奇应丸——主要成分:人参、牛黄、麝香、熊胆—— 功效卓著,群众信赖……香港付款,内地取货……」唉,真是「资讯 大爆炸」,可让韩一潭如何禁受得起!什么对?什么错?什么好?什么 坏?什么只能一时?什么能够长久?什么沾而无碍?什么务必远离?

天下从此多事。韩一潭从此多忧。而对这种世态,夜深人静时, 辗转反侧中,他心头竟时时泛起一种酽酽的怀旧情绪……

可是生活毕竟还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别的家庭一样,近一二年 也开始走向了 「电气化」。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当他坐 在沙发上翻阅当天的《北京日报》时,他的爱人葛萍便在厨房中开动 洗衣机洗衣服。洗衣机开动后的声响固然大了一点,但听来也还是愉 快的。葛萍开了洗衣机,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学生的作文,心情 也颇为怡悦。

韩一潭读报读到了广告栏中的那一则 「寻人启事」,不由惶惑起来 ——又是一个东北青年,「离家赴京并带大量自写诗稿」,奔谁而来? 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呼唤爱人,「葛萍,糟糕,咱们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顾批改作文,并不搭理他。

韩一潭便大声地读出那「寻人启事」来,把其中最富威胁性的句 子,重复了两遍。

葛萍这下紧张了:「是么?怎么好呢?这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 他进到屋里!」

「是呀,是呀,」韩一潭说,「他要再拿出蘑菇什么的,咱们一定 要马上退还他,坚决不能让他往咱们桌子上搁!往窗台上搁也不行!」

两个人议论了一阵,有备无患,以逸待劳,总算渐渐松弛了下来。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韩一潭连当晚东铁匠营俱乐部由中国评 剧院一团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广告也浏览到了,厨房 中的洗衣机也停了下来。这时,忽然有人用手指敲著他们屋门上的玻 璃。

两口子不由得惊悚地朝门外望去,依稀是个男子汉的身影,心里 便一齐发出悲鸣:「糟糕!果然来了!」

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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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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