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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默生家的恶客 | 木心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木心

文|木心由于读书太少,至今尚未见过有人专写“沮丧”的文章。 李清照写了一些,近乎凄凉。她的文字技巧太精致,即使连用仄声,还是敲金嘎玉,反而表现不了沉沉奄奄的心态气氛。宋词是

文|木心

由于读书太少,至今尚未见过有人专写“沮丧”的文章。 

李清照写了一些,近乎凄凉。她的文字技巧太精致,即使连用仄声,还是敲金嘎玉,反而表现不了沉沉奄奄的心态气氛。宋词是种美文学,类似意大利的美声唱法。 

安德烈·纪德写过一些,那是慵困颓唐,有心灵的生命在蜕变,作蛹期,年轻诗人必经之路上的一站。没写长也没写深,谅来纪德不存心去写“沮丧”,用了“沮丧”这个词,主意却在别处。 

西班牙作家中有几个已经是很忧悒。英国作家中有几个可说是多冥想的。阿左林、司密斯惯于伤感,细嚼寂寞,还不致沮丧。和马拉美一样纯情。是暮色,不是夜色。 

大概因为人在沮丧中时,拿不起笔,凝不拢神,百无聊赖,都嫌烦,嫌多余——可见文学作品都是成于“沮丧”还未来到时,或者“沮丧”业已过去时。 

其他如音乐、绘画……都没有表现过“沮丧”。试想一个舞蹈家,要舞“沮丧”,呆滞、亸萎,不欲一举手一投足,舞蹈家兀自在台角的暗影里。这怎能形成艺术?舞蹈的极限艺术也不是。 

沮丧者不阅读,不言语,不奏乐。“我本来有了听觉,现在却只有耳朵。以前我有了视力,而今却只有眼睛。”1——那么,艺术都是“兴奋”,不同程度的兴奋,甚至该说是某一层次的激动,全是精力的戏剧性。所谓恬漠、萧闲、浑然忘机、乘化归尽,仍是各有其内在的兴奋激动,不像评论家好事家所乐道的那么超脱、无为、心如古井、形似槁木。埃及、中国、希腊的古石像,看来安谧和平,那时,每尊都是叮叮当当碎屑纷飞,一斧一凿地造作出来的。所有的艺术,表现了人的“有”。表现人的“无”的艺术是不可知的。 

我不能一一征询于世人,然而知道大多数人是可能有过悲哀、愁闷、疲乏、神志涣散这些欲说还休的经验。那是情感、情绪、生理、病理的事。沮丧非是病理生理情绪情感的事。 

面前有一百男女,同时愿意回答我的提问,我便问: 

“谁曾沮丧过?” 

如果一百个回答都是: 

“我曾沮丧过。” 

有的更说: 

“我不只沮丧过一次。” 

更有的说: 

“我正在沮丧中。” 

我能什么呢,我能逐一问清,逐一解释,最后那一百男女都会表示: 

“真是的,我经历的不是沮丧,其实我并没有沮丧过。”如果那一百个都是诚实的人。 

在宾夕法尼亚州,有一个瘫痪卧床五十多年的女基督徒。她说:我有时不知不觉趋向沮丧。她说:有一次魔鬼在拍卖市场罗列它用过的工具,其中有一件形状古怪,上贴“非卖品”标识,引得顾客围观,有人忍不住动问了。魔鬼答道:其他的工具我可以割爱,唯独这件不行,它叫“沮丧”,若不借着它,我就无法在人们的灵魂中为所欲为了。 

那女基督徒已九十多岁,她说她战胜了魔鬼。她是暗室中的王后,基督是主,是王,是新郎,将来迎娶她——一位待嫁的新娘自然是不沮丧的。夫家门第是那样的有名望,夫婿的人品又是那样的完美。 

莎士比亚笔下的众生,只有一个丹麦王子是沮丧者,那是在幕后,在台后。幕前、台前,戏剧要进行,王子忙得很,动作、说白、表情——一个沮丧者是做不到的。 

沮丧的名优,拒演《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笔下的沮丧者是在剧本之外,戏台之外。曹雪芹的笔触也不漏掉“沮丧”,在怡红公子的额上点了一点,然而旋即离题——按汤显祖、曹雪芹他们的观点观念:情心即佛心,道的极致至多成圣,情的极致倒能成佛。下凡历劫这种自圆之说,无限的美丽,只有东方艺术家才想得周全。所以贾宝玉沮丧了半个夜晚,写了几句偈,翌日又若无其事地找姐姐妹妹去了——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曹侯还能试遣愚衷,意思是百无聊赖之中,笔是拿得起的,神是凝得拢的。曹雪芹和莎士比亚两大天才的晚年,都因失去了最眷爱的人而灰了自己的心。 

我所说的“沮丧”,也不是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晚年的“灰了的心”。 

也许旧俄罗斯有“沮丧者”,例如列夫·托尔斯泰——他从小就有这种凡事追根的病,据自供:躺在沙发上,嚼巧克力,读英国小说,便能治好他的沮丧(在年轻时)。或者,清早走到野地里,看草尖上映着朝阳闪烁的露珠,也能治好他的沮丧(在年迈时)。他坦率,他无畏,他有许许多多话就是缄口不说,没有写出来的日记比写出来的日记要多得多。这便是我所知的列夫·托尔斯泰。在伟大的人的面前,我们都好像是受骗者。 

也许旧俄罗斯还是有一个沮丧者,诗人莱蒙托夫,或云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在舞会中,在驿站上,立着走着,腰杆英挺,俨然贵胄架势,一到无人的角落坐下,驼了背,垂了头——这是“多余的人”中不失为优雅正直的一个,俊杰厌世,括弧里的英雄。 

常识上的颓废消沉,无不有缘有故,且是极为实在的缘故所致:事业上的失败,情感上的挫落,信仰上的疑惑,身体的疾病或衰朽,人际关系的受委屈遭排斥……当实在的缘故能解决,有望解决,颓废消沉便成为过去。甚至像那个被黜多年、龙钟蹒跚的教皇,忽闻克日复位的喜报传来,一跃而起,弃杖健步如飞。 

沮丧则不然,沮丧无方而来,无理可喻,极难溯及其根源——我不能思考推理,只能胡乱猜测:悉达多在重新就食之前可能沮丧过。耶稣独自彷徨旷野的四十昼夜中可能沮丧过。最后的客西马尼园中,情况紧迫,有一瞬间一瞬间的沮丧,那是忧愁得要死,忧愁得叫出声来的一夜,沮丧急转为惶恐,他不能坍倒,只能站起,连沮丧也来不及了。 

那么,以利亚闷闷不乐坐在罗腾树下凝视指甲发呆,大卫是不是忧悒,忧悒到一片黑,摩西也竟陷于自怜,自怜是自爱,弗洛伊德和弗罗姆认为爱和自爱是互不相容的,一方多了些,另一方就少了些——万世共仰的摩西会是这样的人?作成三千句金科玉条,一千零五首绝妙诗歌的所罗门,临了却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日光、月光、灯光,任何光下都无新事。 

古先知们大抵如此,中世和现代的先知就反而不明其性相了。中世和现代的先知更强项?刚愎自用?抑是较为麻木?(有麻木的先知的吗?)是否变得善于掩饰,像哥德那样,伟大到适可而止?大家都想知道拿破仑究竟对哥德说了什么悄悄话,哥德始终不肯透露。而拿破仑从埃及法老墓中出来时,神色大变,问他,他也一言不发。这类黠智,令人怅惘,近代的文明偏是由此类黠智交错构成的。 

“沮丧”并非无方而来无理可喻,它是位于无数度“知人之明”之后的一度“自知之明”。 

这样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剑,在“知人之明”之上反复磨出锋刃的剑。连剑柄也磨出了锋刃。这通体锐利的东西难于执着,却分明在你手中。 

有着独特的性格、独特的思想、独特的行为的人,一旦“沮丧”,就意味着他看清了这性格这思想这行为究竟处于哪一个交错点上,即是:他毫不假借地直接与历史和世界的经纬度相对,进而他不能不置身于宇宙的整个时间空间的观念里……他失重、他失值,不论他是伪金币真金币,际此一概无用。他失去了那所谓真善美的凭借,他便形销骨立——此缘此故非比宗教哲学之寻常;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两句话都没有说明什么。艺术又是宿命地表现不了人生,因此也慰勉不了人生,所以从来不见有先知们的“沮丧”的记录。 

人生的真实是艺术所接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到了某种时刻,也接受不了艺术。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徒劳的激动。 

所谓伟大的性格、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行为,世界只承认其业绩。旅游者看到的是高高低低的纪念碑,伟大而无纪念碑的人也许更多,因为他们不像哥德、蒙田那样肯屈尊,肯随俗。也不像纪德、萨特那样地乐于比持久,争不朽——荒谬,如果按加缪的说法,荒谬只是起点,不会是终点,也不连同其过程,那还说什么呢。 

爱默生、蒙田,即使是不幸的苏格拉底,他们的怀疑主义总还是月明星稀、言笑晏晏,哪里会像我这样风雨交加、张皇失态呢。 

幸而最简单最笨重的逻辑还有用处,好像我是活在石器时代木器时代,玩玩这种石制逻辑木制逻辑,过了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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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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