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在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


来源:遍地文学

文|契诃夫在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在热夫节姆夫人的私立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时钟敲了十二下。那些女学生精神萎顿,体质很差,这时候互相拉着手,在长廊上规规矩矩地散步。女学监们脸

文|契诃夫

在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

在热夫节姆夫人的私立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时钟敲了十二下。那些女学生精神萎顿,体质很差,这时候互相拉着手,在长廊上规规矩矩地散步。女学监们脸色发黄,长着雀斑,露出极其担心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瞅着女学生们,尽管她们非常安静,却还是不时用法国话叫道:“小姐们!安静!”

在教员室这个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房间里,热夫节姆本人和数学教员迪利亚文坐在那儿。教员早已教完课,这时候应该走了,可是他留下来,想要求他的上司给他加薪。他知道那个“老滑头”是一钱如命的,就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转弯抹角地提出加薪的问题。

“我瞧着您的脸,比扬卡·伊凡诺芙娜,就想起了过去,……”他说着,不住叹气。“从前,在我们那个时代,有过多么出色的美人儿!主啊,什么样的美人儿!看得你神魂飘荡哟!可是现在呢?美人儿绝种了!真正的女人如今没有了,都是些,求主饶恕我这么说吧,鹡鸰和鱼。鳁……一个比一个差。……”“不,现在也有许多漂亮的女人!”热夫节姆口齿不清地说。

“在哪儿呢?您指给我看:在哪儿呢?”迪利亚文激昂地说。“得了吧,比扬卡·伊凡诺芙娜!都因为您心好,您才把大白鳣鱼那样的嘴脸也叫做美人儿,我了解您!请您原谅我打这样的比方,总之,我是真心诚意跟您说这话的。昨天我在音乐会上特意端详那些女人,都是一张张丑脸,一条条罗圈腿!喏,就拿我们这儿的最高班来说吧。要知道那些姑娘都是含苞未放的鲜花,都是到了出嫁年龄的大姑娘,都是所谓的精华,可是怎么样呢?她们一共是十八名,然而连一个好看的也没有!”

“这话就不对了!不管您去问谁,人人都会对您说,我的最高班里有许多长得好看的姑娘。比方柯契金娜啦,伊凡诺娃第二啦,巴尔采娃啦,……巴尔采娃简直就象画里的美女!

我是女人,可是就连我也看得入迷呢。……”“这就怪了,……”迪利亚文嘟哝说。“她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嘛。……”“那对漂亮的黑眼睛!”热夫节姆激动地说。“黑得跟墨一 样!您看一看她吧:她……她真是十全十美!换了在古时候,人家就会按照她的相貌画女神呢!”

迪利亚文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象巴尔采娃这样的美人,然而贪图加薪的热望压倒了公正的态度,他继续向那个“老滑头”证明现在没有美人。……“只有见到某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脸,才觉得中看,”他说。“虽然青春和娇嫩是见不到了,可是五官端正的面貌总使人悦目。……要紧的是五官端正!可是您那个巴尔采娃的脸上,说不上什么五官,只能说是一种象是酸奶油的东西,……一种酸溜溜的东西。……”“这是说,您没有仔细打量过她,……”热夫节姆说。

“您应当先仔细打量一下,然后再说话。……”“她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嘛,”迪利亚文阴沉地叹道。

热夫节姆跳起来,走到房门口,叫道:

“去把巴尔采娃叫到这儿来!您仔细看一看她,”她离开门口,对教员说。“您要注意她的眼睛,注意她的鼻子。……比那再好看的鼻子全俄国也找不到了。”

过了一忽儿,巴尔采娃走进教员室里来。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肤色浅黑,身材苗条,生着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和一 个漂亮的希腊式鼻子。

“您走过来一点,……”热夫节姆用严厉的声调对她说。

“迪利亚文先生对我抱怨说,您……您对数学课不大用心。一 般说来您精神不集中,而且……而且……”“而且在代数方面您学得很差,……”迪利亚文嘟哝说,细看巴尔采娃的脸。

“可耻啊,巴尔采娃!”热夫节姆继续说。“这不好!难道您希望我把您当小孩子那样惩罚吗?您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给别人做出榜样,不应该举动不得体。……可是……您走过来一点!”

热夫节姆另外还说了许多“老生常谈”。巴尔采娃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鼻孔一张一合,眼睛越过迪利亚文的头顶,瞅着窗外。……“为了她,哪怕牺牲一切都嫌不够哟,”数学教员凝神瞧着她,暗想。“这个姑娘美极了!她的鼻孔不住扇动,这个淘气鬼。……她感觉到六月间她就要离开学校,自由自在了。

……一旦让她走出学校,那么这个热夫节姆也罢,蠢货迪利亚文也罢,代数也罢,她就一概丢在脑后了。……她才不希罕代数呢!她需要广阔的天地,灿烂的光辉,……需要生活。

……”

迪利亚文叹口气,继续想道:

“嘿,这两个鼻孔!不出一个月,我的代数就全都见鬼去了。……迪利亚文成了灰色而乏味的回忆。……你要是遇见她,她就光是扇动鼻孔,也不跟你打个招呼。她不让马车把你压死,就算你万幸。……”“只有靠了用功和勤奋才能取得良好的成绩,”热夫节姆继续说,“可是您不用心。……如果将来再有人抱怨您,我就不得不惩罚您了。……可耻!”

“你,天使,不要听这个干巴巴的老柠檬皮的话,”迪利亚文想。“这一点也说不上可耻。……你比我和她加在一起还要好得多呢。”

“走吧!”热夫节姆厉声说道。

巴尔采娃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去。

“嗯,怎么样?现在您看清楚了吧?”热夫节姆问。

迪利亚文没听见她的问话,仍然在思索。

“怎么样?”女上司又问一遍。“依您看来,她不好看?”

迪利亚文呆呆地望着热夫节姆,醒悟过来。他想起加薪的事,就打起了精神。

“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找不出一点好看的地方来,……”他说。“喏,您上了年纪,可是您的鼻子和眼睛却比她好看得多呢。……我敢凭人格担保。……您照一照镜子嘛!”

最后热夫节姆夫人同意了,于是迪利亚文加了薪。

在别墅里

“我爱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总之,是我的一切!

请原谅我直认不讳,我没有力量再痛苦,再沉默了。我不求您以爱情回报,只求您怜悯我。今晚八时请到那个旧亭子去。

……我认为写出我的姓名是多此一举,可是请不要因为我匿名而担心。我年轻,漂亮,……此外您还需要什么呢?”

别墅的住客巴威尔·伊凡内奇·维霍德采夫,这个有妻子儿女而且老成持重的人,读完这封信,耸耸肩膀,纳闷地搔了搔额头。

“这是什么鬼把戏?”他暗想。“我是个结了婚的人,不料忽然来了这么一封古怪而……愚蠢的信!这是谁写的?”

巴威尔·伊凡内奇把这封信放在眼睛前面翻来翻去,又读了一遍,吐了口唾沫。

“‘我爱您,’……”他讥诮道。“把我当成小孩子!我真就会一本正经跑到亭子里去找你啊!……我的小妞儿,这种浪漫的事情和fler d ' amour①,我早就丢开不干了。……,嗯,她一定是个瞎胡闹的、没出息的女人。……哼,这班娘们儿!她一定是个极其风骚的女人,才会给不相识的,而且成了家的男人写这样的信,求主宽恕我这么说吧!真正的伤风败俗!”

在八年的婚后生活里,巴威尔·伊凡内奇已经丢开细腻的感情,除了贺信以外从没收到过别的什么信,因此,尽管他在自己面前极力装得神气十足,上述那封信却还是惹得他张皇失措,心情激动。

收到信后过了一个钟头,他在长沙发上躺着,暗想:“当然,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跑去赴这种荒唐的rendez -v ous②。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倒很想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嗯。

……看信上的字,毫无疑问,是女人的笔迹。……信也写得诚恳,说的是心里话,所以这未必是开玩笑。……多半是个变态心理的女人或者寡妇吧。……一般说来,寡妇总是轻狂、怪僻的。嗯。……这信会是谁写的呢?”

这个问题特别难于解答,因为在整个别墅区里,巴威尔·伊凡内奇除了妻子以外一个熟识的女人也没有。

“奇怪,……”他纳闷地想。“‘我爱您’。……不过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怪女人!她就这么爱上了,突如其来,甚至没有跟我相识,也没弄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只见过两三次面就能爱上一个人,那她必是过于年轻,幻想太多。……可是……她是谁呢?”

忽然,巴威尔·伊凡内奇想起昨天和前天他在别墅区散步,有好几次遇见一个年纪很轻的金发女人,生着狮子鼻,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娇小的金发女人不时瞟他一眼,临到他在长椅上坐下,她也在他身旁坐下。……“莫非是她?”维霍德采夫暗想。“不可能吧!难道那个 subtilis③娇小的人儿能够爱上象我这样又老又乏味的鳗鱼?

不,这不可能!”

吃午饭的时候,巴威尔·伊凡内奇呆望着妻子,暗自思忖道:“她写道,她年轻漂亮。……可见她不是老太婆。……嗯。

……说真心话,凭良心讲,我也还不算老,不算难看,还没到叫人无法爱的地步。……我的妻子就爱我!再说,爱情是盲目的。……”“你在想什么?”他妻子问他说。

“没想什么,……有点头痛,……”巴威尔·伊凡内奇撒谎道。

他暗自断定,如果理睬这封情书之类的无聊玩意儿,那是愚蠢的,他就嘲笑这封信以及写信的女人,然而,呜呼!人类的敌人④是强有力的。饭后,巴威尔·伊凡内奇在床上躺下,却没睡觉,暗自想道:“要知道,她也许在巴望我去呢!她是个蠢娘们儿!可不是,我想象得出,她在亭子里找不到我,就会心乱如麻,急得腰衬⑤也会在裙子里颤动!可是我偏不去。……滚她的!”  不过,我要再说一遍,人类的敌人是强有力的。

“然而,出于好奇心或许也不妨去一趟,……”别墅的住客过了半个钟头暗想。“去一趟,远远地看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瞧一眼倒满有意思的!那倒是个乐子呢!说真的,既然有适当的机会,何不逢场作戏呢?”

巴威尔·伊凡内奇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

“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上哪儿去?”他妻子发现他穿上干净的衬衫,扎着时髦的领结,问他。

“没什么。……我想出去走一走。……有点头痛。……嗯。

……”

巴威尔·伊凡内奇穿着停当,等到七点多钟就从家里走出去。他放眼望去,只见夕阳照亮的碧绿背景上,五光十色地点缀着许多消夏的客人,男男女女,打扮得漂漂亮亮,他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

“这当中哪一个是她呢?”他想,羞怯地斜起眼睛瞟着消夏的女人们的脸。“那个金发的小女人却看不到。……嗯。……如果信是她写的,那她一定在亭子里坐着呢。……”维霍德采夫顺着林荫路走去。路的尽头,在高大的椴树的嫩叶后面,露出了“旧亭子”。……他慢腾腾地往那边走去。

“我远远地看一下就是,……”他想,迟疑地往前走着。

“咦,我为什么胆怯?我又不是去赴幽会!这个……蠢货!自管大起胆子走嘛!即使我走进亭子里去又有何妨呢?不过,算了,……何必进去呢!”

巴威尔·伊凡内奇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他无意之中,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亭子里半明半暗的情景。……他的想象里闪过那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小女人,生着狮子鼻,穿着浅蓝色衣服。……他暗自想象她怎样为她的爱情害臊,周身发抖,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来,呼吸滚烫,……突然把他紧紧抱祝“要是我没结婚,这倒也没什么关系,……”他把那些有罪的想法从头脑里赶出去,暗想。“不过……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妨经历一次,要不然可就白白地死掉,不知道这种事是什么味道了。……还有我的妻子,……嗯,她会怎么样?谢天谢地,八年来我一步也没离开过她。……八年来规规矩矩,一点坏事也没做过!跟她也相处得够了。……甚至惹人厌烦了。……管它三七二十一,我偏要捣一下乱,对她变一回心!”

巴威尔·伊凡内奇浑身发抖,屏住呼吸,走到攀附着常春藤和野葡萄藤的亭子跟前,往里看一眼。……有一股潮气和霉味扑到他脸上来。

“似乎没有人,……”他想着,走进亭子里,可是立刻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影。……从身体的轮廓看,那是个男人。……巴威尔·伊凡内奇仔细一瞧,认出那个人就是他的内弟,大学生米佳,如今在他的别墅里住着。

“啊,是你?……”他用不满的声调嘟哝道,脱掉帽子,坐下来。

“对,是我,……”米佳回答说。

在沉默中大约过了两分钟。……

“请原谅我,巴威尔·伊凡内奇,”米佳开口说。“我请求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我在为候补博士论文构思,……不管有谁待在这儿,都会妨碍我。……”“那你到幽暗的林荫路上找个地方走一走,……”巴威尔·伊凡内奇温和地说。“在新鲜空气里容易思考些,再者……那个……我想在这儿的长椅上睡一忽儿。……这儿不那么热。

……”

“您是要睡觉,而我是为论文构思啊,……”米佳唠叨说。

“论文重要得多。……”

接着又是沉默。……巴威尔·伊凡内奇这时候心猿意马,不时听见脚步声,他忽然跳起来,带着哭声说:“哎,我求求你,米佳!你比我年轻,应当尊重我。……我不舒服,我……我想睡觉。……你走吧!”

“这是自私自利。……为什么一定得让您待在这儿而不能让我待在这儿呢?这可是原则问题,我不走。……”“哎,我求求你!就算我是利己主义者,暴君,蠢货吧,……可是我求求你!我一辈子只求你这一次!你尊重我吧!”

米佳摇头。……

“简直是畜生,……”巴威尔·伊凡内奇暗想。“有他在场,幽会就搞不成了!有他在场可不行!”

“你听我说,米佳,”他说,“我最后一次求你。……你该表明你是个聪明的、有人道主义思想的、受过教育的人才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纠缠不休,……”米佳耸起肩膀说。   “我已经说过我不走,那我就不会走。这是原则问题,我留在这儿不走了。……”这时候忽然有一张女人的脸,生着狮子鼻,往亭子里瞧一眼。

那张脸看见米佳和巴威尔·伊凡内奇,就皱起眉头,不见了。……“她走了!”巴威尔·伊凡内奇暗想,恶狠狠地瞧着米佳。

“她一瞧见这个混蛋,就走掉了。这件事全完了!”

再等了一忽儿,维霍德采夫就站起来,戴上帽子,说:“你是畜生,混蛋,流氓!对了!畜生!你下流,而且……而且愚蠢!我们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好得很!”米佳嘟哝道,也站起来,戴上帽子。“您要知道,您刚才赖着不走,是故意跟我作对,这件事我到死都不会原谅您!”

巴威尔·伊凡内奇走出亭子,气得发昏,迈开大步,很快地往他的别墅走去。……就连看见摆好晚饭的饭桌,他也没消掉火气。

“好不容易一辈子碰上这么一次机会,”他激动地想道,“却给人破坏了!现在她一定觉得受了委屈,……伤心极了!”

晚饭席上,巴威尔·伊凡内奇和米佳都瞧着各自的菜碟,阴沉地默默不语。……两个人都痛恨对方。

“你干什么笑嘻嘻的?”巴威尔·伊凡内奇对妻子发脾气说。“只有傻娘们儿才无缘无故地笑!”

妻子瞅着丈夫气忿的脸,扑嗤一声笑出来。……“你今天早晨收到一封什么信?”她问。

“我?……我什么信也没收到啊,……”巴威尔·伊凡内奇发窘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胡思乱想。……”“嗯,是啊,你讲出来吧!你得承认,你收到了信!要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你的!我凭人格担保,信是我写的!哈哈!”

巴威尔·伊凡内奇脸涨得发紫,低下头去凑近菜碟。

“荒唐的玩笑,”他嘟哝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想一想。……我们今天得擦地板,可是怎样才能把你们从家里撵出去呢?只有这样的办法才撵得出去埃……不过你也别生气,蠢材。……要知道,为了让你在亭子里不至于闷得慌,我也给米佳寄了那么一封信!米佳,你到亭子里去过了吧?”

米佳苦笑一下,不再满心痛恨地瞧他的情敌了。

【注释】

①法语:恋爱之花。

②法语:幽会。

③拉丁语:温柔。

④指宗教传说中的魔鬼(的引诱)。

⑤十九世纪末西欧上层社会妇女用来垫在腰部,使裙子扩展,借以使体态丰盈的衬垫物。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wai/201904/3636.html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契诃夫

 
最新评论
条评论
发表评论
验证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