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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诞节前夜


来源:遍地文学

文|契诃夫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海岸上站着,眺望远方,她年纪在二 十三岁左右,脸色白得吓人。她的小脚上穿着丝绒短靴,身边有一道年久失修的窄梯直通下面海边,梯旁只有一道摇动得很厉害

文|契诃夫

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海岸上站着,眺望远方,她年纪在二 十三岁左右,脸色白得吓人。她的小脚上穿着丝绒短靴,身边有一道年久失修的窄梯直通下面海边,梯旁只有一道摇动得很厉害的栏杆。

女人眺望广漠无垠的远方,那边充满深不可测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不论是繁星也罢,为白雪覆盖的大海也罢,灯火也罢,一概看不见。天上下着滂沱大雨。……“那边怎么样了?”女人暗自想道,凝神看着远方,在风吹雨打中把身上淋湿的短皮袄和披巾裹一裹紧。

那边一个什么地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五 俄里或者十俄里以外,甚至比这更远的地方,她的丈夫,地主李特文诺夫,这时候一定带着他那伙捕鱼的人在活动。如果最近这两天海上的暴风雪没把李特文诺夫和他的渔民埋在雪里,那他们目前就在急于赶回岸边来。大海在膨胀,据说不久就要开始把冰面胀裂。冰面受不住这场风。可是,他们那些渔民雪橇又笨又重,装着难看的挡泥板,在脸色苍白的女人听见醒来的海洋发出怒吼声以前,能赶回岸上来吗?

女人一心想到坡底下去。栏杆在她手底下摇动,又湿又粘,象泥鳅似的从她手里滑掉。她就在阶梯上蹲下去,手脚并用地开始下坡,两只手抓紧冰凉泥泞的台阶。风刮过来,吹开她的皮衣。她胸部感到潮湿了。

“神圣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呀,这道阶梯象是没有尽头似的!”年轻的女人摸着一层层台阶,小声说。

这道阶梯一共有整整九十级。它不是弯曲地通到坡下,而是笔直地通下去,坡度很大。大风吹得它摇摇晃晃,它象木板那样吱嘎地响,随时都会碎裂。

过了十分钟,女人已经来到坡下,站在海边上。这儿,坡下,也是一片漆黑。这儿的风比上边刮得更猛。大雨倾盆,似乎永远也下不完了。

“是谁在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是我,丹尼斯。……”

丹尼斯是个高大结实的老人,留着一大把白胡子,站在岸上,拄着一根大手杖,也在眺望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他站在那儿,在衣服上找一块干地方,好擦亮火柴,点上烟斗。

“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太太,是您吗?”他用困惑的声调问。“您在这么坏的天气出来?!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凭您这种体质,又刚刚生过孩子,着凉是最危险的事。您回家去吧,小母亲!”

这时候响起一个老太婆的哭泣声。这是渔民叶甫塞的母亲在哭,叶甫塞同李特文诺夫一起出外捕鱼去了。丹尼斯叹口气,摇一下手。

“老太婆,”他对着面前的广大空间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十年,却象个小娃娃,啥也不懂。要知道,傻娘们儿,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你又老又弱,本该在灶台上躺着,不该坐在湿地里!你走吧,求上帝保佑你!”

“可是要知道,我的叶甫塞,叶甫塞!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啊,丹尼斯!”

“这得看上帝的旨意!比方说,要是他没注定死在海里,那么哪怕海面裂开一百次,也还是会活着。可要是他注定这回非死不可,我的老大娘,那却由不得我们做主。你不要哭,老大娘!不光是叶甫塞一个人在海上!东家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在那儿。那儿还有费德卡、库兹玛、达拉森科夫家的阿辽希卡。”

“他们都活着吗,丹尼斯?”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用颤抖的声音问。

“谁知道呢,太太!要是昨天和前天暴风雪没把他们埋掉,那他们就还活着。如果海面的冰没裂开,他们就会平安无事地活着。你瞧瞧,好大的风!刮得多猛啊,求上帝跟它同在!”

“有人在冰上走动!”年轻的女人突然用不自然的沙哑声调说。她仿佛吓一跳,退后一步。

丹尼斯眯细眼睛,仔细倾听。

“不对,太太,谁也没来,”他说。“这是傻子彼得鲁沙坐在小船上划桨。彼得鲁沙!”丹尼斯叫道。“你是坐在船上吧?”

“我是坐在船上,老大爷!”一个衰弱有病的说话声响起来。

“你痛吗?”

“痛,老大爷!痛得我力气都没有了!”

岸上,紧靠着冰面,放着一条小船。船底上坐着个高身量的小伙子,长胳膊长腿,很不象样。他就是傻子彼得鲁沙。

他咬紧牙关,浑身发抖,眺望着黑暗的远方,也极力想看清什么东西。他也在等海上的什么东西。他那两只长手抓住船桨,左腿压在身子底下。

“我们的傻子有病!”丹尼斯走到木船那儿去,说。“他一 条腿痛,可怜的人。小伙子痛得脑筋都坏了。你,彼得鲁沙,该到暖和的地方去!你在这儿更要着凉了。……”彼得鲁沙没说话。他痛得发抖,皱起眉头。他左边大腿的内侧,恰好在神经感觉锐敏的地方,痛个不停。

“你走吧,彼得鲁沙!”丹尼斯用温和的父辈口吻说。“你躺到灶台上去,求上帝保佑,到晨祷的时候你那条腿就松动了!”

“我觉出来了!”彼得鲁沙张开嘴,嘟哝说。

“你觉出什么来了,傻子?”

“冰裂了。”

“你怎么觉出来的?”

“我听见那种响声了。一种响声是风声,一种响声是水声。

风也变得不一样,柔和多了。离这儿十俄里以外,冰裂开了。”

老人侧耳倾听。他听了很久,然而在一片混杂的闹声中,除了风吼声和平稳的雨声以外,他什么也没听见。

在期待和沉默中过了十分钟。风在逞威。它刮得越来越凶,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冰吹裂,夺走老太婆的儿子叶甫塞,夺走脸色苍白的女人的丈夫似的。这时候雨倒越来越校不久,雨点就稀了,因而在黑地里可以看清人的身影、小船的轮廓和洁白的雪。在风的吼声中,可以听见当当的钟声。这是上边小渔村里古老的钟楼上在敲钟。人们在海上遭到暴风雪的袭击,后来又遇上大雨,如今一定会朝着钟声这边赶来,无异于将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小草。

“老大爷,水声已经近了。听见了吗?”

老爷爷仔细倾听。这一次他听见一种响声,不象是风的吼声,也不象是树木的飒飒声。傻子说的对。事情已经无可怀疑:李特文诺夫和他那些渔民不会回到陆地上来庆祝圣诞节了。

“完了!”丹尼斯说。“冰裂了!”

老太婆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太太淋得湿透,冷得发抖,走到木船跟前来,开始倾听。她也听见那种凶险的嘈杂声了。

“也许这是风吧!”她说。“你,丹尼斯,相信这是冰在胀裂吗?”

“这是上帝的旨意啊!……都因为我们罪孽太重了,太太。

……”

丹尼斯叹口气,用温柔的声音补充说:

“您上坡去吧,太太!您已经淋得浑身湿透了。”

站在岸边的人听见一种轻微的笑声,笑得天真而幸福。

……脸色苍白的女人笑了。丹尼斯嗽嗽喉咙。每逢他想哭,总要嗽一下喉咙。

“她神志有点失常!”他对一个农民的黑身影小声说。

空中明亮一点。月亮出来了。现在一切东西,海洋以及海面上半溶化的雪堆也好,那个太太也好,丹尼斯也好,痛得难熬而皱着眉头的傻子彼得鲁沙也好,一概可以看清楚了。

旁边站着几个农民,手里都拿着绳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离岸不远,第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来。不久就传来第二声,第三声,随后,吓人的爆裂声在空中震荡不已。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广大海面开始摇动,颜色发黑。这个庞然大物醒过来,它那风暴般的生活开始了。

风的呼啸声、树木的飒飒声、彼得鲁沙的哀叫声、钟声,一齐让海洋的怒吼声压住,听不见了。

“大家得上坡去!”丹尼斯叫道。“马上海水就要漫上岸,把浮冰也带上来。再说,晨祷也马上就要开始,乡亲们!您走吧,太太,小母亲!这是上帝要这样安排呀!”

丹尼斯走到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跟前,小心地搀住她的胳膊肘。……“走吧,小母亲!”他温柔地说,声调里充满怜悯。

太太推开丹尼斯的手,精神抖擞地扬起她的头,往阶梯那边走过去。她的脸色已经不那么死灰似的苍白,两颊泛起健康的红晕,倒好象她的身体里注入了新的血液似的。她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泪汪汪,一双手按住胸前的披巾,也不象先前那么发抖。……她现在觉得,不用外人搀扶,自己就能爬上高高的阶梯。……她刚走完第三层台阶,就停住脚,象是在地里生了根。原来她面前站着个男人,身材高而匀称,身上穿着短皮袄,脚上登着大皮靴。……“是我,娜达霞①。……不要害怕!”男人说。

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身子一晃。她看着小羔皮的高帽子,看着两撇黑唇髭,看着黑眼睛,认出他就是她的丈夫,地主李特文诺夫。丈夫伸出双手把她举起来,吻她的脸,同时用核列斯白葡萄酒和白兰地的气味笼罩着她。他微微有点醉意。

“你高兴吧,娜达霞!”他说。“我没让雪埋住,也没淹死。

起暴风雪的时候,我带着我那伙人费力地赶到塔甘罗格②,喏,现在从那边来到你这儿,……我回来了。……”他喃喃地说着,可是她又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用困惑而害怕的眼睛瞧着他。她不相信。……“你淋得多么湿,抖得多么厉害呀!”他把她搂在怀里,小声说。……他的脸本来就由于幸福和喝了酒而显出陶醉的样子,这时候更洋溢着柔和的、又天真又善良的笑容。……天气这样冷,又是这样的深夜,她却在等他!这不就是爱情吗?他幸福得笑起来。……回答这种轻微的幸福笑声的,却是一声尖利刺耳和撕裂人心的大叫。海的咆哮声也罢,风声也罢,什么也压不过那声尖叫。年青的女人由于绝望而脸容大变,已经没有力量按捺住那声尖叫,它就脱口而出了。在这声尖叫里可以听见一 切:既可以听出当初她被迫无奈而出嫁,又可以听出她无法克制对丈夫的冷淡,还可以听出她怀念独身生活,最后还可以听出她本来希望自由地守寡,如今这希望却破灭了。她的全部生活以及她的悲伤、眼泪和痛苦,汇合成为这声尖叫,连冰块的爆裂声也盖不过去。她的丈夫了解这声尖叫,而且也不可能不了解。……“你伤心了,因为我没让雪埋掉,也没给冰块砸死!”他喃喃地说。

他的下嘴唇开始颤抖,满脸是苦笑。他从台阶上走下去,把妻子放在地上。

“那就照你的心意办!”他说。

他从妻子面前转过身,往木船那边走去。那边,傻子彼得鲁沙咬紧牙关,浑身发抖,用一条腿跳着,把木船拉到海水里去。

“你到哪儿去?”李特文诺夫问他说。

“我痛啊,老爷!我想把自己淹死。……人死掉就不觉得痛了。……”李特文诺夫跳上木船。傻子跟着他爬上船去。

“再见,娜达霞!”地主叫道。“那就照你的心意办!你不顾天冷站在这儿盼望着的那件事,你就要等到手了!求上帝与你同在!”

傻子划桨,木船撞着一大块冰,然后迎着高浪游过去。

“快划桨,彼得鲁沙,快划!”李特文诺夫说。“往前划,往前!”

李特文诺夫扶着船边,身体不住摇晃,回过头去看。他的娜达霞不见了,烟斗里的火光不见了,最后海岸也不见了。

……

“你回来!”他听见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在“你回来”这句话里,他觉得有焦急绝望的音调。

“你回来!”

李特文诺夫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妻子在叫他。而且岸上教堂里也在敲钟,召人去做圣诞节的晨祷。

“你回来!”女人的嗓音带着祈求的声调又说一遍。

回声接应这句话。冰块卡卡地响出这句话,大风呼啸这句话,就连圣诞节的钟声也在说:“你回来!”

“我们回去吧!”李特文诺夫拉一拉傻子的衣袖说。

可是傻子没听见。他痛得咬紧牙关,带着希望眺望远方,两条长胳膊不住地活动。……谁也没对他喊一声“你回来”,可是他从小就有的那种神经痛,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难熬。

……李特文诺夫抓住他的手,往回拉。可是傻子的手硬得象石头一样,要叫那双手丢开船桨却不容易。再者时机也迟了。

一块庞大的浮冰迎着木船冲过来。这块浮冰准会使彼得鲁沙永远摆脱他的痛苦。……面色苍白的女人站在海岸上一直等到天明。最后,她冻得半死,给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由人抬回家去,放在床上,可是她的嘴唇仍然继续小声说道:“你回来!”

在这个圣诞节的前夜她爱上了她的丈夫。……

【注释】

①娜达丽雅的爱称。

②欧俄南部的一个城市,契诃夫就是在这个城市里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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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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