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庾信 枯树赋 赏析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浅见

《枯树赋》是一篇骈赋,通篇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词藻络绎奔会,语言清新流丽,声律婉谐,虽多次换韵,读之仍然音韵铿锵,琅琅上口。全赋以人喻树,以树喻人,借树木由荣到枯,喻自己由少壮到风烛残年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感受,苍凉深婉,老练浑成。从而使得“枯树”这一形象成为庾信人北之后内心最为生动的表述。

枯树赋

南北朝:庾信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译文及注释

译文

殷仲文英俊多才,温文尔雅,声名传遍天下。当晋朝末年世道时局发生变化的时候,把他外放为东阳太守。他因此而感到很不得志,常常怏怏不乐,曾顾视庭前的槐树而叹息说:“这棵树的枝干分散剥落,看来是毫无生机了!"

譬如白鹿塞坚贞的古松,雍州南山神奇的梓树,根深叶茂,气势磅礴,与山崖内外结成一体。但桂树却枯死了,梧桐也凋败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原来它们当初是从很远的地方(三河),从很广阔的园田里移植而来的。它们虽然在汉魏帝王的建始殿前开花,在睢阳梁孝王的东苑里结果。它们虽然能随风发出嶰谷乐器般的声响,枝条拂动而形成《云门》似的舞姿;虽然有凤凰携带幼雏聚集于树上,有鸳鸯围绕左右比翼双飞,不过它们临风怀想,难以忘记故乡的鹤鸣;对月叹息,又好像是听到了三峡的猿啼。也有些弯曲结疤,上下缠扭的树木,树干粗短得如同蹲在地上的熊虎,枝条柔弱得好像出没嬉水的鱼龙。然而这样无用的树木却被用来制作山形的斗拱,藻绘的梁柱,使匠石看了大吃一惊,公输见了迷惑不解。初步雕凿成型后,竟还要用刻刀做进一步加工,或雕上有鳞有甲的祥龙,或刻成有角有牙的瑞兽。一层层灿烂如碎锦,一片片娇艳如真花。色彩纷呈的花草树木,散布成一团团的云霞。

说到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这类树木,茂盛挺拔,动辄有百顷之多,砍倒复生,往往有千年的树龄。有的树在秦朝曾受封过大夫的官职,有的树在汉朝曾与将军的名字连在一起。但不论是哪种树,它们无不受到苔藓和蕈菌的遮压,无不受到鸟雀和害虫的剥啄。在霜露的侵袭下它们不得不低眉垂首,在风烟的围剿中它们又不得不震颤乃至倒仆。东海一带有座神庙前种着白皮松,西河地区有棵枯干的桑树被奉为社神。北方用杨叶作为关塞的名称,南国又用梅根称呼冶铸的场所。淮南小山的辞赋讲过桂枝遭人攀折,刘琨的《扶风歌》也写过在松树下系马。又何止是在细柳设立过城防,在桃林修建过关塞。

至于山水隔绝,流落在异地他方。被移动的大树流着眼泪,受伤的树根鲜血淋漓。枯死的空心老干时常起火,断裂的节疤处树脂横溢。有的树歪歪斜斜地横卧在山洞口,有的树从中间拦腰折断仰倒在半山坡。纹理偏斜的极粗的树像冰块一样破碎了,纹理端正的极高的树也像瓦片一般断裂了。树身上下长满疙瘩肿瘤,树身内外满是乌窝虫穴。丛林中有树怪出没闪烁,山野里有鬼魅游荡作祟。

更何况像我这样机运不佳,生逢国难,出使不归,羁旅异朝的人。身居陋巷,荒草掩门。看到草木的凋谢自然会伤心,看到草木的衰老枯死更要哀叹不已。《淮南子》说:“树叶落了说明一年又要过去了,这是使老年人最感伤心的事。”这些话所说的意思正和我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啊。于是我作歌唱道:“建章宫的栋梁毁于大火,黄河里的木筏烂在水中。如果不像金谷园中的柏树那样人去园空,也会像河阳县里的桃花那样枯萎不存。”桓大司马听了我的歌恐怕还会大发感慨:“当年栽种的柳树,繁茂可爱。现在看到它们枯败凋零,不能不令人凄伤。在短短的时间里树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人又怎么能经受得了年龄的催迫!”

注释

1.殷仲文:字仲文,陈郡(今河南淮阳)人。东晋大臣、诗人。少有才藻,美容貌。为新安太守。东晋元兴元年(402年),桓玄入建康(今江苏南京),仲文弃郡投玄,被用为咨议参军。二年(403年),桓玄废晋安帝,立国号楚,仲文以佐命(辅政)亲贵。三年(404年),桓玄败,仲文随玄西走,至巴陵(今湖南岳阳),叛玄,因奉二后(永安皇后何氏、皇后王氏)投义军,而为镇军长史,转尚书。东晋义熙三年(407年),与桓胤、骆球等谋反,被刘裕所杀。《晋书》卷九十九有传。风流:英俊。儒雅:风度温文尔雅。

2.世异时移:桓玄称帝,以殷仲文为咨议将军。后桓玄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罪。此句指此事。

3.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

4.忽忽:恍惚,失意的样子。殷仲文复归晋朝,自认为素有名望,必当朝政,结果只做到大司马咨议,而且和他平日所看不起的谢混等人比肩同列,所以常感到怏怏不得志。后来又出为东阳太守,就更加怨愤。见《晋书》本传。

5.庭:院子。

6.婆娑(suō):本指舞蹈时婉转倾侧的样子,引申为人的偃息纵弛之貌,这里用来形容槐树枝干分散剥落。《世说新语·黜免》:”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反复无定),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听(厅)前有一老槐,甚扶疏(繁茂分披)。殷因月朔,与众在听(厅),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

7.生意:生机。

8.至如:发语词。下文“乃有”、“若夫”、“若乃”同此。白鹿:指白鹿塞,在今甘肃敦煌。贞松:松历寒不凋,故喻其品格为坚贞。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

9.青牛文梓:唐徐坚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砍伐雍州南山文梓树,断树,有一青牛从中出来,走入泮(pàn)水中。又古人以为树万岁化为青牛。

10.柢(dǐ):树木的本根。盘魄:同“磅(páng)礴(bó)”,盛大。

11.山崖表里:以山崖为表里,形容上句所说根柢的牢固。

12.桂:桂树。销亡:枯死。《汉书·外戚传》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作《悼李夫人赋》说:‘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13.桐:梧桐。半死:凋残。汉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生半死,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14.三河:汉时称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三河,相当于今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地区。徙植:迁徙移植。

15.九:虚数,泛指多。畹(wǎn):古代三十亩为一畹。九畹,指大面积移植。《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16.建始:洛阳宫殿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为曹操所建。

17.睢(suī)阳之园:指汉梁孝王刘武所建的梁园,方三百里,在今河南商丘。

18.声:指树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嶰(jiè)谷:传说在昆仑山北,黄帝曾派伶纶至此地取竹制作乐器。这里指乐曲。见《汉书·律历志》。

19.曲:指似乐曲的树中风声。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曲。见《周礼·大司乐》。

20.将:带领。集:群鸟停落在树上。这句是说凤凰携幼鸟停落在树上。《礼瑞命记》云:“黄帝时,凤蔽日而来,止帝园,食常竹实,栖常梧桐,终不去。”乐府古辞《陇西行》:“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21.巢:筑巢。鸳:鸳鸯。这句是说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列异传》载:“宋康王欲夺韩凭妻,逼死韩凭,妻跳台自杀,分别埋之,两冢各生梓树,根交枝错,合为一体,有鸳鸯雌雄各一栖其上,晨夕不去。”

22.风亭:指风。唳(lì)鹤:鹤叫。这句是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陆机、陆云兄弟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遇害前陆机叹道:“华亭鹤唳(lì),有可复闻乎!”

23.月峡:明月峡,巴郡三峡(明月峡、广德峡、东突峡)之一,在今重庆市东北八十里,峡壁有圆孔,形如满月。这里指月。见《华阳国志》、《益州记》。吟猿:巴东三峡(广溪峡、巫峡、西陵峡)水路艰险,行人至此往往起怀乡之感,有渔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呜三声泪沾裳。”见《水经注·江水》。这里合二事而用之,是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

24.拳曲:即弯曲。拥肿:同“臃(yōng)肿(zhǒng)”,树木瘿(yǐng)节多而不平。《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chū),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

25.盘坳(ào):盘曲扭结的样子。反覆:指缠绕交错。

26.彪:小虎。以上两句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

27.节:树的枝干交接处。这句是说树节竖立多如山山相连。

28.文:花纹。蹙(cù):皱。这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

29.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庄子·人间世》载,有个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路上见到一棵被奉为神树的大栎树,连看也不看,因为他知道栎树木质极差,没有大用途。这里反用其意。

30.公输:春秋时鲁国的能工巧匠,姓公输名班,也称鲁班。眩目:眼光惑乱。

31.雕镌:雕刻。就:成。

32.剞(jī)劂(jué):雕刻用的刀子。

33.平鳞铲甲,落角摧牙:平、铲、落、摧,义同,指砍掉,铲平。鳞、甲,指树皮。角、牙,指树干的疙瘩节杈。

34.纷披:散乱的样子。

35.以上八句是形容能工巧匠在木头上雕刻的生动图案。

36.松子:指松树,子可食。一说作“松梓”,松树与梓树。古度:树名,不华而实,子从皮中出,大如石榴。平仲:树名,实白如银。君迁:树名,实如瓠(hù)形。晋左思《吴都赋》:“木则枫柙(xiá)、豫樟,栟(bīng)榈(lǘ)、枸(gǒu)桹(láng),绵杬(yuán)、杶(chūn)栌(lú),文欀(xiāng)、桢(zhēn)橿(jiāng),平仲、桾(jūn)櫏(qiān),松梓、古度。”

37.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

38.槎(chá)枿(niè):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斜砍为槎,砍而复生为枿。这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生长千年。

39.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避雨于松树下,于是封其松为“五大夫”。后以“五大夫”为松树的别名。这里指松。

40.将军坐焉:《后汉书·冯异传》载,东汉将领冯异辅佐刘秀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此句指树。

41.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指枯树埋没于青苔,上面寄生菌类,被飞鸟剥啄、蛀虫蠹(dù)穿。

42.撼顿:摇撼倒地。

43.东海:指东部沿海地区。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官,在今河南密县。此地有白皮松,称“白木之庙”。白木,指白皮松。

44.西河:西方黄河上游地区。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应劭《风俗通义》载,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西南)人张助在干枯的空桑中种李,有患目疾者在树荫下休息,其目自愈,于是在此处设庙祭祀。

45.北陆:泛指北方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

46.南陵:泛指南方地区。梅根作冶: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以上四句统言东西南四方,有庙、社、关、冶,都是以木得名的。

47.小山:即淮南小山,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姓名不详,今存辞赋《招隐士》。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48.扶风:指《扶风歌》,乐府诗篇名。长松系马:晋刘琨《扶风歌》:“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长松,高松。

49.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即细柳城,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西汉周亚夫屯军于此,称细柳营。城临细柳,即临细柳城。

50.桃林:即桃林塞,约当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其地有函谷关古道。春秋时晋文公命詹嘉守桃林之塞,即指此地。塞落桃林,即落桃林塞。

51.若乃:至于。阻绝:阻断。

52.飘零:漂泊,流落。

53.拔本垂泪,伤根沥血:拔本、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泣血,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世说》及《曹瞒传》: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

54.火入空心:即空心入火,把干空心的树放入火中。入,放入。空心,树枯朽心空。

55.膏流断节:指树脂从断节处流出来。膏,树脂。

56.横:横放。敧(qī):倾斜。

57.顿:倒下。

58.文:同“纹”,指树纹。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围,两臂合抱的长度。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

59.理:树的纹理。千寻:形容树木高大。寻,古代八尺为一寻。瓦裂:像瓦一样被吉裂。

60.瘿(yǐng)、瘤(liú):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

61.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代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窝。藏穿,指虫穴。抱穴,指鸟窝。

62.木魅:树妖。《抱朴子·登涉》:“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睒(shǎn)睗(shì):目光闪烁的样子。

63.山精:山妖。《玄中记》:“山精如人,头长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昼藏。”妖孽:动词,为妖作孽,

64.风云:比喻社会局势。感:振奋。

65.羁(jī)旅:寄居作客。

66.采葛:完成使命。《诗经·王风·采葛》本是男女的爱情诗,汉代郑玄解作“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庾信是出使北朝时被迫留下的,以此典喻自己未能完成使命。

67.食薇: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野草)而食,有人告诉他们薇也属周朝所有,他们便宁肯饿死。见《史记·伯夷传》。这里指在北朝做官。

68.沉沦、芜没:指沦落潦倒。穷巷、荆扉:指平民百姓的住处。

69.摇落:喻衰老。《楚辞》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70.弥:更加。嗟(jiē):叹息。

71.《淮南子》:又称《淮南鸿烈》,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李尚等所写的杂家著作,主要阐述道家思想,间糅阴阳、儒、法诸家思想。“木叶落,长年悲“引自《淮南子·说山训》,今本作”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长年,指老年人。

72.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26)建章宫被焚之事。语用《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73.槎(chá):木筏。传说黄河与天河相通,有人乘浮槎上犯牵牛、织女星。晋张华《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不失期。“此句是说,建章宫被焚烧时,灰烬在万里黄河中漂流,有如浮槎。

74.金谷:即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为晋石崇所筑。石崇《思归引序》称园内有”柏木几于万株“。

75.河阳:晋河南孟州市西北。晋潘岳为河阳令,命满城栽桃树。

76.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字元子,晋简文帝时任大司马。《晋书》卷九十八有传。按,桓温为桓玄父,死于宁康元年(373年),早在桓玄篡晋之前,与殷仲文顾槐而叹并非同时,庾信在这里对举殷、桓的话不过是假设之词。

77.依依:繁盛貌,又指杨柳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汉南:汉水之南。

78.凄怆:凄惨悲伤。江潭:江水深处,此指江汉一带。

79.堪:忍受。《晋书·桓温传》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又见《世说新语·言语》。

参考资料:

1、李寅生著.《中国古典诗文精品读本(上册)》: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3.03:第206-210页2、许逸民译注.《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庚信诗文选译(修订版)》:凤凰出版社,2011.05:第15-25页3、刘磊编著.《名赋赏析》:金盾出版社,2012.05:第161-165页

创作背景

元帝承圣三年(554年)他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杀萧绎;他被留在长安。北周武成二年(560年),周、陈南北通好,但是别人都陆续遣归了,只有王褒、庾信羁留不遣。在此期间,庾信时常感怀自己的身世,于是就写作了一篇荡气回肠名流千古的骈赋《枯树赋》。

参考资料:

1、刘磊编著.《名赋赏析》:金盾出版社,2012.05:第161-165页2、毋永利编著.《古诗观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09:第45页

赏析

《枯树赋》是一篇骈赋,通篇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词藻络绎奔会,语言清新流丽,声律婉谐,虽多次换韵,读之仍然音韵铿锵,琅琅上口。全赋以人喻树,以树喻人,借树木由荣到枯,喻自己由少壮到风烛残年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感受,苍凉深婉,老练浑成。从而使得“枯树”这一形象成为庾信人北之后内心最为生动的表述。

《枯树赋》开头一段,借殷仲文之事以发端,兼切赋题,并有两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经历与庾信有相似之处,所以虽是历史人物,却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场。其次,殷仲文对枯树的慨叹,沉痛而隽永,是早已载入《世说新语》的佳话。以此发端,既显得自然平易,又为全篇奠定了悲凉的抒情基调。第一段在全赋起了序文的作用。

从“至如白鹿贞松”至“散乱烟霞”为第二段。此段写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十三州志》所记的白鹿塞的古松,有《搜神记》所写的“青牛大梓树”等。尽管它们盘根广大,结体山崖,到头来有的消亡了,有的半死不活。本段紧要之处在于“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这里既有同类的反衬,更有今昔的对比,而关键在于后者。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郁勃生机,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惋惜和疑问。当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备极尊宠:“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但它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它们发出的声音如上古乐曲,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尽管备极荣华,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故乡,风朝月夕,不免悲吟。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这几句隐寓作者本是梁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飘零异地,不觉年老,像枯树一样,已失去生意。下文转笔写各种不材之木,其中有弯曲臃肿的,也有节疤横生的,加工这种树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经过一番雕刻砍削之后,居然能雕出诸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之类的美丽图案。无材之木偏偏有用,与此相反,便出现了“材大难为用”的反常现象。

“若夫松子古度”以下至“塞落桃林之下”为第三段。此段写了名目繁多的树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还有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松树为五大夫,后汉冯异有“大树将军”之号;传说中,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地理图标出了杨叶、梅根的字样;文学领域更有淮南小山丛桂留人的深情、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以及由于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但它们的最终结局,终不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枯萎于霜露与风烟之中。惟有以树命名的庙、社、关、冶、塞、营,却能名存后世。这里隐寓着人的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惟有名存青史,才可永垂不朽。在洞悉了嘉树与恶木都必然朽落的命运之后,庾信将眼光投向更辽远广阔之处,去书写树木的历史与空间。树木荫蔽着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也留下了树的印痕。

“若乃山河阻绝”至“山精妖孽”为第四段。此段较明显地引入己身的遭遇。世间万般悲苦,莫过于生离和死别;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所以“山河阻绝”一段,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笔下最惊心动魄的景象。意象诡怪可怖,写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韵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却又无比压抑的感受。

最后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变为自言,是更明显的自身遭际的感叹。这里有羁旅不归的悲哀,有屈节仕北的惭耻。激烈之后渐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淡泊,而是对命运的承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受。“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的概括后,以“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八字总结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赋的提要。《淮南子》上所说的“木叶落,长年悲”,引起作者的共鸣,引文意有未尽,作者又自作歌四句:“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这四句歌虽句句用典,却句句暗落己身,昔日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有飘泊羁旅的孤独与凄凉和无穷无尽的哀伤而已。最后在桓温的几句哀叹中结束了全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与赋首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相呼应,又是全篇以树形人的致意之点,读之令人辄唤“奈何”。

全篇的“文眼”,即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阴影无时不在,而早年国破身辱,生活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无材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所以赋中流露出悲伤到绝望的的情调,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情调是不理智甚至偏执的,但若设身处地,就能理解,并进而同情、欣赏这种无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传说,天鹅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枯树赋》就是庾信的天鹅之歌。

《枯树赋》名为咏树,实为咏怀,赋中的许多艺术描写,与他后半生的经历密不可分。赋末由树及人,将写树与喻己有机地结合起来。该赋将简单的叹喟变成丰富具体的形象,并用了很多艺术手段来写树,写各种各样的树,其中有环境的烘托,也有气氛的渲染,写树的遭遇,也写它们拔本伤根的悲哀,语言形象鲜明。作者使用了很多典故,他的典故汇彼多方,屡变屡新,有些用典使人不觉,多数典故,运用得灵活自如,似出己口。

从《枯树赋》可以看出,这时的庾信,眼界宽广、思路开阔,把宫廷、山野、水边、山上的树,名贵的、普通的树都写到了,又把和树有关的典故、以树命名的地方,也都写了出来。庾信善用形象、夸张的语言,鲜明的对比,成功地描写出了各种树木原有的勃勃生机与繁茂雄奇的姿态,以及树木受到的种种摧残和因为摧残而摇落变衰的惨状,使人读后很自然地对树木所受到的摧残产生不平,感到惋惜。

庾信由南入北,在与北朝文化的冲突抵牾中,在江南风气渐去渐远的羁旅之恨中,心中出现了强烈的文化失根之感,而江陵焚书更是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在庾信心中留下巨大创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暮年发出的这一声哀号,也正是其“拔根”、“伤根”之痛的自然反应。

庾信

庾(yǔ)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郡新野县(今河南新野)人。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父亲庾肩吾为南梁中书令,亦以文才闻名。

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自幼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其文学风格被称为“徐庾体”。累官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后奉命出使西魏,因梁为西魏所灭,遂留居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清县子,世称其为“庾开府”。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庾信在北方,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最终在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年)老死北方,年六十九。有《庾子山集》传世,明人张溥辑有《庾开府集》。

庾信是由南入北的最著名的诗人,他饱尝分裂时代特有的人生辛酸,却结出“穷南北之胜”的文学硕果。他的文学成就,也昭示着南北文风融合的前景。

叶嘉莹|庾信

很多人习惯把“庾”读为平声yú,其实这个字应该读为上声y 。庾信字子山,他还有个小名叫做“兰成”,这是唐朝陆龟蒙的《小名录》里记载的。古代有些文学家的小名也很流行,比如谢灵运小名叫“客儿”,因此有人也称他“谢客”。那么庾信小名兰成,所以有人也称他为“庾兰成”。

庾信是南阳新野人,这个地方在现在的河南省。庾信晚年留在北周,北周文帝的儿子滕王宇文逌和他关系很好,为他编了集子,并为他的集子写了序。庾信的祖父叫庾易,曾经被朝廷征召,但没有出来做官,所以滕王逌称他为“征士”,说他“隐遁无闷,确乎不拔,宋终齐季,早擅英声”。

庾信的父亲庾肩吾诗文写得好,在萧梁时做官做到散骑常侍、中书令。据《北史》记载,说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庾信对《左传》应该是很有心得的,以后我们就会看到,在他的赋里边,经常引用《左传》里的典故。

庾信长得什么样子呢?史书上说他“身长八尺,腰带十围,容止颓然有过人者”。他身材很高,腰围很粗,容貌和举止都不同凡俗。所谓“颓然”,这个“颓”字是顺而不逆的意思,如《礼记·檀弓》所说,“拜而后稽颡,颓乎其顺也”。所以这个“颓然”是形容他的形貌举止都很从容有条理的样子。

在梁武帝的时候,庾信和他的父亲都曾在东宫为官,庾肩吾做过梁太子的中庶子,庾信做过抄撰学士。所谓梁太子指梁武帝的第三个儿子萧纲,即梁简文帝。

梁武帝本来曾立他的长子萧统为太子,就是编《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可是萧统在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夏天的四月死去了,于是在那年秋天七月就改立了萧纲为太子。当时和庾信一同做东宫抄撰学士的还有徐陵,他是右卫率徐摛的儿子,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文学家。

徐陵和庾信的文章都写得很美很绮艳,被很多人竞相效仿,他们两人所写的这种文体当时被称为“徐庾体”。那时候,庾肩吾和庾信父子二人可以随意出入宫门,受到皇帝和太子非常隆厚的恩宠礼遇。后来庾信曾出使聘于东魏。

“聘”是聘问,《礼记·曲礼》说,“诸侯使大夫问于诸侯”就叫做“聘”。庾信做使者到东魏行聘问之礼,是在梁武帝的大同十一年他三十三岁的时候。由于庾信不但文章写得好,应对辞令也好,于是在东魏的都城邺下也出了名,受到人们的推崇。因此他出使回来就做了东宫学士,又被任命为建康令。

在侯景作乱攻陷建康的时候,庾信就逃到江陵投奔了湘东王萧绎,即后来的梁元帝。这侯景攻陷建康又涉及一个历史事件。

侯景本是朔方人,有膂力,很会骑马射箭,最初只不过是一个士兵,后来因战功做到定州刺史,是北魏很有名的一个大将军尔朱荣的手下。后来尔朱氏谋反,高欢讨平了尔朱氏,立孝武帝,自己做丞相,侯景就投降了高欢。高欢任命他做司徒行台,拥有大兵十万,专制河南。高欢生病,病重的时候召侯景来见,侯景很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兵力强大,高欢可能对他不放心,要杀了他以绝后患。于是他就背叛高欢投降了南朝的梁。梁武帝接受了他,还封他为河南王。但侯景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很快就又举兵谋反,包围建康攻陷台城。

建康就是现在的南京,台城在现在南京市玄武湖附近的地方。为什么叫台城呢?在晋宋之间,朝廷的禁城叫做台,所以台城就是宫禁的宫城。建康失陷后,梁武帝饿死在台城,梁简文帝不久也被侯景所杀,庾信就逃奔江陵,因为梁武帝的第七个儿子湘东王萧绎在简文帝死后即帝位于江陵,那就是梁元帝。

梁元帝任命庾信做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又派他出使,“聘于西魏”。而就当庾信出使到西魏首都长安的时候,西魏发兵攻陷江陵,杀死了梁元帝。于是庾信就被留在了长安,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庾信享年六十九岁,从四十二岁到六十九岁,他在北方生活了有二十七年之久。这二十七年里,他内心是非常痛苦的,等一下我们在他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到。

刚才我提到北魏孝武帝不愿受高欢的挟制,向西投奔了关西大都督宇文泰,高欢又立了一个孝静帝,于是北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但孝武帝投奔宇文泰之后不久就被害死了,宇文泰又立了南阳王宝炬为帝,即西魏文帝。宇文泰自己就做了太师,总揽朝政。而当宇文泰死去之后,他的儿子宇文觉就篡魏自己做了皇帝,即北周孝闵帝,西魏就灭亡了。

北周后来的几个皇帝,如明帝、武帝,都非常喜欢文学,而庾信写文章写得好是有名的,所以他虽然羁留在异国他乡,但受到了北周明帝和武帝的恩宠礼遇,让他做了很高的官。北周一些显达的贵族们,他们的碑文墓志多出于庾信的手笔,这我们在庾信的文集里是可以看到的。

那么南朝的情形呢?梁元帝死后又立了梁敬帝,梁敬帝禅位给陈霸先,于是陈就取代了梁。后来陈和北周南北通好,战争期间那些流落到南方的北方人和流落到北方的南方人就得到了一个返回故乡的机会。当时陈就请求北周放回王褒和庾信等十几个有名的人。

王褒字子渊,琅邪人,是在江陵陷落时被俘送到长安去的,他的文章跟庾信的同样有名。而北周武帝喜欢文学,舍不得放回王褒和庾信,只放回了其他一些人。那些人回到南方时已是陈宣帝的太建七年,也就是北周武帝的建德四年,这一年庾信已经是六十四岁的暮年了。

庾信一直是希望回到故乡的,但是北周看重他不肯让他回去。他在北朝做官做到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还做过洛州刺史,封爵义城县侯,仕宦是很显达的了。到北周宣帝大象元年,他因为有病辞去官职,辞职后两年就死去了,卒年六十九岁。由于庾信在北朝做官做到开府仪同三司,所以后来人们也称他为“庾开府”。

庾信年轻时才学就很杰出,在梁朝与徐陵齐名,每当他们有文章写出来的时候,马上就被都城的人们传诵,并且竞相模仿。那时候梁朝的君王和太子如梁武帝、昭明太子、梁简文帝、梁元帝等,也都是喜欢文学的人,他们君臣是常常彼此唱和的。不过那时候庾信的作品虽然辞句清新绮丽,但内容比较空洞,所写风景也不过是园亭池阁、风云月露而已,要到他经历了亡国之痛和流离之苦以后,他的诗文才有了很深厚的情意,才更加成熟也更加动人了。所以杜甫虽然也赞美过庾信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杜甫还曾赞美他“庾信文章老更成”。

读庾信的诗文,有的人只看到他绮丽清新的一面,那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庾信的好处是他不但清新绮丽而且老成。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杨慎在他的《丹铅总录》里曾对庾信的“老成”有过评论,他认为:一般说起来,诗歌如果写得过于美了,就容易损害它的本质;如果写得过于艳了,就没有骨气;如果写得过于清新了,就容易显得轻薄;如果写得过于新颖了,就显得尖酸。

而庾信的诗则不然,他是“绮而有质,艳而有骨,轻而不薄,新而不尖”,这就是庾信的“老成”。明朝还有一个人叫张溥,编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他在《庾开府集》的题辞里也曾提到庾信的“清新”和“老成”,他说:“史评庾诗绮艳,杜工部又称其清新老成,此六字者,诗家难兼,子山备之。”所以说,庾信的诗文能够兼有清新、绮艳和老成的特点,这是他特别的长处。

我在讲诗的时候曾说过,唐朝是一个诗歌集大成的时代,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因为杜甫这个人有集大成的容量,他能够兼容古体和近体的各种体裁而无所偏颇,他能够融会南朝的绮丽柔靡和北朝的清新矫健。因此杜甫既能够写出“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这样美丽的句子,也能够写出“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样矫健的句子。

而在杜甫之前呢?庾信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处在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他是在杜甫之前的一个小型的集大成的人物。他由南入北,因此能够综合融会南北诗文的长处;他在北朝虽然通达显贵,但在内心感情上却背负着许多痛苦。因此他晚年所写的诗文都有很多感慨,在风格上是苍凉而且遒劲的。

唐朝有很多人推崇庾信,像与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的燕国公张说有一首《过庾信宅》的五言律诗说:“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他说庾信的成就真可以比得上战国的宋玉——这里边其实有一件巧合的事情:宋玉是战国时有名的辞赋家,与屈原并称为“屈宋”,而庾信在江陵的住宅就正是当年宋玉住过的地方,所以他说是“旧宅偶词人”。

这件事庾信自己也提到过。《哀江南赋》中说“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那是指晋元帝渡江定都建康,庾信的八世祖庾滔就是在那时候从北方迁徙到南方来的。他家迁到了什么地方呢?《哀江南赋》说:“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诛茅”,是砍除茅草。庾信的祖先就把宋玉的旧宅重新整理修建,他们就定居在这里了。

这《庾子山集》在清代有倪璠的注本。倪璠在这里引了一本书叫《渚宫故事》,这本书记载了当初楚国的一些事情。书中说:“庾信因侯景乱,自建康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其实这是不对的,不是庾信在侯景作乱的时候从建康逃到江陵后才住在那里,而是从他的祖先渡江南来的时候就定居在那里了。

总之,庾信在江陵的住宅就是当年宋玉的住宅,这在文学史上应该是一段佳话,所以不但张说赞美这件事,晚唐的李商隐也曾有诗说“可怜留著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过郑广文旧居》)。

那么他说在赞美了“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的这段佳话之后,他还赞美宋玉和庾信二人在文学上的成就,说他们“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江陵这地方的山水风景是很好的,张说认为他们两个人因为住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在他们笔下就涌出来一种江山的灵秀之气。“骄”有胜过的意思,说他们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连云雨之神都被感动了。这也就是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意思。所谓“云雨神”,是因为宋玉《高唐赋》里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句子。

不但张说有诗赞美庾信,杜甫也有诗赞美庾信。杜甫有论及文学批评的《戏为六绝句》,其中第一首就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认为庾信的文章在老年的时候写得更成熟了,他有一支能够直入云霄的健笔,高洁、矫健,写出来的文章表现出一种纵横而深厚的情意,非常能感动人。

庾信绮艳清新的好处是很多人都能认识到的,而庾信“老成”的好处只有杜甫才给他揭示出来。杜甫在他《咏怀古迹》的诗里边还说:“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就涉及到庾信暮年的遭遇:羁留北方,侍奉异国,终其身不能还乡。而这种生活中的不幸,又正好成就了他文学上的不朽。

我们可以拿庾信早年的诗句和晚年的诗句作一个对比。他早年在梁朝君臣唱和的诗《奉和山池》有句曰:“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他说荷花、荷叶被风吹得一摇动,就使那些正在水中沐浴的鸟惊飞起来;桥下被阴影遮住的地方,有许多游鱼聚集在那里。还有一首《游山》诗中有句曰:“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说是山涧底下开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山脚下笼罩着一片雨丝。这些句子写得真是清新绮丽。

我们再看他到北朝后晚年所写的一组《拟咏怀》诗中的句子:“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这与他早年的作品大不相同,其中那一份离乡去国的悲哀写得多么沉痛!

我们现在主要是讲庾信的赋,其实庾信的诗和他的赋一样,也有很高的成就。庾信融合了南朝和北朝的诗风,我认为他在诗史上是杜甫之前的一个小型的集大成的人物。

至于赋这种体裁,它发展到南朝就更讲究对偶了。在讲鲍照《芜城赋》的时候,大家已经注意到它比王粲的《登楼赋》更加注意对偶,而到了庾信的时候这种趋势就更加明显。

在一般人而言,过分注意在字句和辞藻上的雕琢修饰就会影响内容与情感,但庾子山的赋则不然。正如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庾开府集》的题辞中所说的,他的文章是“辞生于情,气馀于彩,乃其独优”。

庾子山的辞藻美丽但并不空洞肤浅,其文章中的气骨是超过词彩的,这是他所独具的好处。张溥还说,“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这就是说,庾子山的赋已经是唐朝律赋的滥觞了。

什么是唐朝的律赋呢?我们知道,唐朝是以赋来取士的,而赋实际上是融合了诗跟散文两种体裁。赋有散文之自由,但是又有诗歌之押韵,考试时不但题目出得新巧,而且还要限韵,并且所限的韵常常是很难押的险韵。在这样的条件下,要想写得平仄谐和对仗精工,就必须注意辞句的雕琢和对偶的准确。比如白居易有一篇应试的赋,题目就很新巧,叫《求玄珠赋》。每段限定要押这样几个字的韵:“玄非求至,珠以真得”。“玄珠”代表天地间的至道,“玄非求至,珠以真得”的意思是说,这种至道的玄理不能够求得,是要你返本归真才能得到。光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还不行,你这篇赋必须要分成八段,每段依次押这八个字的韵,比如第一段就押“玄”的韵,第二段就押“非”的韵。这就是律赋,它的格律束缚很严,而且尚排偶重对仗。

律赋在形式上有这么严格的要求,写的时候既要顾及排偶对仗还要顾及声律,因此有的作者常常就因辞害意了。也就是说,只注意表面的雕琢,妨害到内容与情意的表达,甚至有人连辞句是否合于文法都不管了。但是,庾信的赋没有这样的缺点。

庾信: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文:鱼鲜支

三曹(曹操、曹丕、曹植),是历代帝王中罕有的父子、兄弟文学家。

堪与“三曹”相提并论的,还有一个“四萧”,即南朝梁武帝萧衍和他的三个儿子——昭明太子萧统、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他们以帝王之尊,雅好文学、勤于著述、汇聚文士,引领一时风尚。

庾信躬逢其盛,出生于梁朝的一个文学世家。他的父亲庾肩吾曾任中书令,是当时有名的文士。

庾信早慧,聪敏绝伦,十五岁就入宫为太子萧统的讲读。萧统去世后,他任太子萧纲的东宫学士,后又任湘东王萧绎的常侍。

庾氏父子和徐摛(chī)、徐陵父子,文风绮丽,名重一时。他们的宫体诗、骈体文,被世人称为“徐庾体”。每写成一篇,京师之人争相传颂、模仿。

庾信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步步拔擢,负有盛名,尽享礼遇恩宠。

乱世之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庾信三十六岁时,“侯景之乱”爆发,萧纲命其率文武大臣驻扎朱雀航(当时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庾信第一次暴露出软弱文人的一面:当侯景赶到时,他匆匆撤离,逃出建康,投奔江陵的湘东王萧绎。

萧衍、萧纲父子被俘后,相继遇害。萧绎发兵,剪除兄弟子侄,平息侯景叛乱,即帝位于江陵。庾信为萧绎所重用,又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安闲时光。

在他四十二岁时,人生的重大转折来临了——梁元帝萧绎派他出使西魏。

庾信到达长安不久,江陵就被西魏攻克了,梁元帝被杀,庾信被扣留在北朝。

他虽失去了自由,却因文名之盛,被任命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高官。

宇文觉取代西魏,而建立北周。北周的皇帝倾慕南方文学,个个都礼遇庾信。当时的王侯公卿也与他结布衣之交。

放在今日,庾信可谓是职场上的成功人士。即使供职的平台垮掉了,他仍然能凭借自身的核心竞争力,换一个平台再谋一份差事,职位、报酬甚至超过以往。

可是,在那个时代,庾信的变节仕敌却成为他的终生之痛。他内心无一日不怨愤愧悔。

亡国之痛

庾信作《哀江南赋》,伤悼故国,哀叹身世,用典入化,用情凄婉,被称为“赋史”。清末林纾评价说,这哪里是赋,这是“亡国大夫之血泪”。

他作《枯树赋》,以枯树比喻自己,道出了国破家亡之人是如何身若飘萍、心成死灰,发出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追问: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

旧友王琳写信给庾信,讲了什么呢——今日已不得而知。也许是讲了自己如何救驾勤王,但已来不及了;也许是讲了自己如何为梁元帝举哀,三军皆缟素;也许是慨叹形势沧桑巨变,此身不知何往;也许是询问被扣押的友人:你羁留北方,可还安好?

庾信捧信读罢,热泪盈眶,竟无言以对。他只能支支吾吾,回赠一首《寄王琳》: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说什么好呢?不如不说罢,唯有报以痛哭。

乡关之思

南方的陈朝建立后,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被允许返归故土。但是,庾信和王褒这两大文豪却仍然不被放行。

庾信经年累月客居异乡,虽然深受器重、高居显贵,却常怀乡关之思,愁肠百结。

他在《和侃法师三绝诗(二)》中写道: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

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他的恋乡之情、思乡之苦,年年积累,岁岁堆叠。他进也不愿,退也不能,身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开始羡慕那渡河南归的衡阳雁,可怜自己:堂堂大夫,竟人不如雁!

王褒故去后,庾信为他作长诗《伤王司徒褒》,诗云: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

故人伤此别,留恨满秦川。

他与王褒同病相怜。在伤别王褒的同时,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隋文帝开皇元年,庾信终于还是老死北方。

诗家之幸

庾信一生,以四十二岁为界,分为截然两段:前半段绮靡奢华,志得意满;后半段经历风云变幻,饱尝动乱时代的悲苦辛酸。

他的诗文也以四十二岁为界,前后风格迥异:前半生做的多是应制文章,繁缛华丽,辞藻堆砌;后半生却是真情实感,积蓄难抑,境界开阔,苍凉沉郁。

摇撼天下的世乱,充满巧合的遭际,无限苍茫的心事,却恰恰给了庾信一个触发点。他需要释放自己、开解自己,需要为自己痛、为自己伤、为自己愧、为自己悔。正像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所说: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庾信的不平则鸣,给后世留下了沉甸甸的诗篇。杜甫曾有诗赞美他,敬佩膜拜之情溢于言表: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前四十二年的人生,好似一场漫长的准备。经此世乱,国家灭亡了,诗人却迸发出璀璨光芒。

庾信之诗,就像南方的艳丽之花,嫁接于北方的雄浑之树,结出的果实自然“穷南北之胜”。

他是六朝骈文的集大成者,却又对初唐四杰及李白、杜甫等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明代杨慎评价说:

“庾信之诗,为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

对于庾信其人,历来有以诗文褒他的,也有以气节贬他的。钱钟书总结说:

“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论心而略迹;恶其人以及其文者,据事而废言。”

对此,庾信生前早有预判。他在《拟咏怀二十七首(十一)》里写尽了伤感: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

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

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今日回望他,我们仍为他的才华而赞叹,为他的遭遇而唏嘘。也许,清代赵翼评元好问的诗,用在他的身上也没错: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又或者——

国家不幸,诗家也不幸。幸运的是你我读诗之人。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gudaiwenxue/tangshisongci/201909/13482.html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浅见

 
最新评论
条评论
发表评论
验证码:
-->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