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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铮:每一个参战的人都坚信,自己正在对抗魔鬼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曾铮

文|曾铮那是一个明丽的午后,墨鱼又一次从热气球上起跳,落入海中——虽然他不敢再叫上四月,但这个游戏本身并没有停止,只不过,这一回,当他在水上舒展四肢,无意之间,他摸到

文|曾铮

那是一个明丽的午后,墨鱼又一次从热气球上起跳,落入海中——虽然他不敢再叫上四月,但这个游戏本身并没有停止,只不过,这一回,当他在水上舒展四肢,无意之间,他摸到了一件冰凉的事物。墨鱼好奇地扭过头,刚看了第一眼,便发出恐惧的惊叫。他摸到的是一个人,一个死人,不但没有眉毛,连手指也缺了好几根,即便被海水浸泡了许久,身上的红褐色斑块依然清晰可见。墨鱼慌忙爬上船,向众人述说了一切,但人们并没有把那具尸体打捞起来,因为大学者断定,那是一个麻风病人。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不明白海面上为何会漂着一个麻风病人的时候,更多浮尸已经顺着海流从前方漂来,充塞了人们的视野。这些尸体或长着黄瘤,或满布红斑,有些缺了手指,有些缺了脚趾,无论是什么模样,全都双手被反绑着,就像一场大海难之后遗落的垃圾。

直到那时,人们才想起蓝眼少年和绿眼女子的话,相信麻风病确实已开始在此地流行,虽然病人并没能嗖的一下消失干净,但他们还是离开了陆地,与海流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些人是被淹死的。”大学者望着海面,喃喃低语,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向身边的四月,说:“孩子,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到岸上去,如果让他们发现你没有拇指,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四月点点头,将大学者的告诫铭记在心,却并不敢问“他们”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可怕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溺水的阴影笼罩着他,令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周围原来是一片敌意的汪洋,而在那之外的世界竟也是那么危险。不过,学者的担忧很快就显得多余了,因为,当愚人船重新靠近海岸,不仅仅是四月,就连最胆大的疯子也不愿再冒险到陆地上去。人们站在甲板上,望见了被焚毁的村庄,房子的废墟仍在冒烟,而海滩上还堆着焦黑的尸体。

“难道,就因为他们是麻风病人吗?”忽然,有人在人群中问道。

“也许,他们甚至还不全是麻风病人……”不知是谁的回答,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久以后,就像是对众人的回应,大家发现,海上漂来的浮尸已不仅仅是麻风病人,其中甚至还混杂着一些看上去并未染病的尸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唯一正常的乘客,画师对自己见到的一切感到愤怒又震惊,“他们正在和麻风病人打仗吗?噢,不,这已经不是战争,这简直就是屠杀,是暴行!”

“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大学者看了画师一眼,若有所思。很快,人们便发现,若愚人船靠近海峡的南岸航行,他们遇到的浮尸就全都身穿蓝衣,而当愚人船靠近北岸,浮尸的衣服则统统变成了绿色,不过画师似乎已没有闲暇去注意这些细节,他紧握画笔,发誓要将这起惨剧记录下来,所用的颜色竟又是如血般的鲜红。

后来,当海峡变得越来越狭窄,水流也变得越来越湍急,浮尸中的麻风病人就像消耗殆尽了一般,被更多原本健康的死者代替,而愚人船的乘客也已经可以在热气球上同时看到两岸的风景。海边弥漫着战争的气息,被削尖的木桩就像图腾一般排列开来,每一根木桩上都穿刺着一具尸体。巨大的横幅在木桩之间延伸,像是要恫吓对岸的敌人,不断重复着同一段话:“我们将驱逐魔鬼!我们将战胜瘟疫!”直到很久以后,当快锯替大学者完成了第五个书架,四月才在其中找到一本十分陈旧的手抄本,读到了过去发生在晨曦海峡的事情……

三百年前,当“穿刺公”率领部队开进晨曦海峡,征服了宝石岛,将两万名俘虏刺死在尖木桩上,并用其环绕全岛,他也彻底吓跑了盘踞在海峡两岸的异族,获得了这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帝国认可了他的功绩,而他也因此成为海峡的守护者,长久统治着这条航道。相传,他有一副异于常人的相貌,他的鼻子像南方人,嘴巴像北方人,颧骨如钢盔般突出,胡须如弯刀般锋利,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眼瞳,与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是一双左右异色的眼瞳,他的敌人将此视作他是魔鬼的证据,而他的同胞则恰恰相反,认为这才配得上他们憧憬的英雄。他在宝石岛上建立城市和港口,联系南北两岸,他以酷刑惩治犯罪,促进商贸的繁荣。人们为他立像,表达心中的敬畏与爱戴。当他宣布要对治下的民众行使初夜权,整座海峡都爆发出了欢呼,新婚的少女由家人陪同着,从各地赶来,那壮大的人潮就如朝圣者组成的队伍。自那以后,新生儿们便开始以兄弟相称,但是,或许英雄的血脉过于高贵,非常人能够完全领受,在这成千上万的孩子之中,竟没有一个能继承下穿刺公异色的双瞳,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若母亲来自北方,孩子则必定会生就一双纯净的蓝眼,若母亲来自南方,孩子则必定生就一双纯净的绿眼,虽然偶然也有例外,但在调查之后,人们总能发现,那位母亲的父辈祖辈竟曾在过去跨海迁徙。一时间,这两种颜色成了出身与血统的象征,受到人们的追捧,而那些获得领主祝福的孩子也确实展现出了天赋,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强壮、聪慧、勤勉,无论干哪一行都能很快获得成功。

即便在穿刺公离世以后,他的祝福依然通过这些孩子延续了下去,为晨曦海峡维持了一百多年的繁荣。不过,当后裔繁衍出后裔,当这种祝福已不再稀奇,当整个海峡的住民都拥有了或蓝或绿的双眼,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开始争论——究竟哪一种颜色更加优秀,更能代表荣耀的先祖?因为无人同时拥有两种颜色,虽然答案可能因人而异,这个问题本身却无须思考。几乎是出于本能,北岸的蓝眼人全都将房子漆成蓝色,穿上了蓝衣,他们仇恨一切绿色的事物,以此来彰显他们的骄傲;而南岸的绿眼人则将房子漆成绿色,穿上绿衣,他们仇恨一切蓝色的事物,只愿明示自己的身份,与其他劣等人相区别。无论南北,巨大的穿刺公塑像依然被供奉在城镇的中心,看顾着他的子民,却全都经过了微小的改动,被满溢自豪感的艺术家们烙上了类似海盗的眼罩,盖住了其中一只眼睛。人们不会想到,正是这个改动,竟使穿刺公阴差阳错地成为后世海盗们的偶像,他们更不会发现,恰是从那时开始,就连记载翔实的历史也开始悄悄变形。就像是重新听到了来自异族的声音,史学家们全都突然醒觉,不再将穿刺公描述成一位单纯的英雄,却越发相信他真的拥有一半魔鬼的血统,至于那一半血统究竟是哪一半,南北两岸的记载则略有不同。就这样,曾经以兄弟相称的人开始彼此敌视,都宣布自己才是英雄的子孙,并相信海对岸的土地已经被魔鬼的后裔占领。

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愚人船上的众人或许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当麻风病开始在晨曦海峡肆虐流行,当地的正常人所首先想到的,竟是魔鬼在传播瘟疫。无论在南岸还是北岸,人们都果断地焚毁了染疫的村庄,他们不但要把麻风病人扔下水,更要把带来瘟疫的魔鬼也扔下水。于是,战争爆发了,就和历史上的任何一场战争一样,这果然又是一次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每一个参战的人都坚信,自己正在对抗魔鬼。

疯子们站在愚人船的甲板上,眺望着远处的宝石岛,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了三百年,让那里重新成了战场。一帮蓝衣战士正从北方杀来,剑上沾着麻风病人的血,高喊着驱逐魔鬼的口号,一帮绿衣战士正从南方杀来,剑尖也浸透了麻风病人的血,同样高喊着驱逐魔鬼的口号。这两帮正常人就在城市的广场上展开厮杀,在先祖的塑像上溅满了他们的血,也验证了酒鬼的预言,用同一片鲜红浸染了曾经异色的一切。不过,那位传说中的穿刺公已无法看到自己脚边发生的一切——就在前些天的争夺之中,他终于陷入彻底的黑暗,两眼都先后被他的子孙烙上了海盗的眼罩,突然变成了一个滑稽的丑角。

“噢,这究竟是为什么!”虽然宝石岛就是画师此行的目的地,但他现在已不愿下船,这个可怜的人望着远处,感到又气又怕,无法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们都想要杀死麻风病人,为什么他们还要自相残杀?难道他们不仅仅是一帮恶棍,而且还都疯了?”

“不,他们没疯。”大学者站在画师身边,语气缓慢而坚定,“他们都是正常人。”

“他们是正常人?那么,难道认为这一切都不正常的我才是疯子?”

“你的确和他们不太一样,不过请放心,你也不是疯子……”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观察,大学者深吸一口气,向画师宣告:“你只是一个色盲。”

——节选自《四月在愚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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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曾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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