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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幽默吗?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王安忆

文|王安忆我从这些文字中,从烦我的《渴望》的主题歌的歌词“好人一生平安”中,从让我开心了好几个下午的《编辑部的故事》那李冬宝的行径中,认识到王朔的温情。王朔先生也是有

文|王安忆

我从这些文字中,从烦我的《渴望》的主题歌的歌词“好人一生平安”中,从让我开心了好几个下午的《编辑部的故事》那李冬宝的行径中,认识到王朔的温情。王朔先生也是有社会责任感的呢,从小说《我是你爸爸》里,我看出了他对青少年的拳拳之心。说真的,我还真不习惯见到这种面目的王朔。我曾说笑,说他被招安了。可是,他的“痞子”的浑名太响亮了,人们对此视而不见。人们也不想想,这个人要是温馨起来是决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他在你的根上温馨,你能耐得住那样的痒吗?

当然,这不是王朔的全部,甚至也不是王朔习以为常引以为荣的方面。王朔能有今天,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骚味,换种文明的说法,是他的文化姿态。他不以强者的面目出现,他的小说中,经常有一个或一串连另册也上不去的都市混混,既然已沦落到这一步,总是要有些劣迹打底的。奇怪的是他们活得很放松,很快乐,敢于正视任何东西,基本上也不妨碍他人,不尿你。他们自生自灭。这些文学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混帐人物,加上王朔式的混帐语言,令人们难以苟同。大家看到,既然警察都不能将他们抓去,人们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地将他们给毙了呢?

但不毙不等于放任不管,教育还是必要的,且不论其他,光凭他们说话不卫生那一条,人们就有了天赋的教育权。大家无法教育作品中那些虚构的人物,就开始教育王朔。王朔依然嘻皮笑脸的,据说业务还蒸蒸日上,最近又要导演的干活,就差没当歌星或脱星。教育无效,教育者就有些心烦了。心一烦,难免有了拉下脸来的训斥。

教训王朔的大体是两类人。一类是自己干活的,和王朔持不同文见,其评判与其说是挽救王朔,不如说是警省自己,其中据说包括张承志和张炜。另一类是不干活的,也说不上真有什么文见,每逢有热闹就要轧一把,也许能捞得些个外快的,比如我,比如比我还不济的女士先生。

我今天依然愿意王朔是东方朔。但是,这次,他真是使我太失望了。

王朔是你自己说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你说《一点正经没有》,你《玩的就是心跳》,普天下就是你最潇洒最牛逼最橡皮人了。今天,终于有人不把你当人了,你终于心跳了,如何就长了脾气,就要恶形恶状地做出一副《我是你爸爸》的嘴脸?人一发急,本相就出来了,本相一出来,说话就语无伦次了。原来,王朔也是嫌低爱高的,原来他的哲学并不彻底。这就俗了!我们很有理由说,仅仅凭着这样的俗就不能说王朔是高的。你王朔也来争什么名分是很麻烦的。这仿佛是文坛的又一次评职称。人家不评你,你就弄出一叠流氓的帽子,人首一顶。即便你不吃皇粮,思想却入了皇粮。按你的办法,你要是不入,我们就发展你入,你要是入了,我们就清除你。你从大院搬到了大杂院,却还惦记着大院的动静。知你者,道你心忧,不知者,道是某某。老先生好心夸了你一回,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了。严酷的事实教育了我,不要以为一个人出了家就完事了,六根不净,当了和尚还可能想着吃荤哪。

王朔你之所以成功,领导你王朔的核心思想,不就是你的低吗?低者,贱也,你既然认了这个低,也要认下那个贱。你想想武训,那才是真正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一拳两个钱,一脚三个钱,越多的人糟蹋自己就越快活。而你,居然说什么你的文章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俏皮果然俏皮,气味却不正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王朔这小子开始变修了,你认认真真地在乎了。你一贯地嘲笑知识分子的种种毛病,但你既然码了字,有了文名,你也就难逃知识分子的下场。这不是抢开职称了吗?抢不到不是耍态度了吗?你竟然要去和别人比高,你看不得别人的高,你要将别人拉下来,分享你的低,这真是非常没有逻辑的糊涂观念。不必惊动先贤老子,凭着直觉就能看出,低洼之地,岂容他人酣睡。风水宝地呵,你却鄙薄起它来,非朋非类地也呼引起来。真是忘本啊!一个人偶然不是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是人。王朔哟王朔,我恨不得用“三家村”教授的办法,当头一棒,使之休克,然后狗血淋头。

我说,这个问题关系到晚节。你是王朔你就必须在野。你是王朔,就只能是灰姑娘,而不要仗着几只老鼠一盘南瓜出落成公主去勾搭什么王子。你不能变成天鹅。你不能穿西装扎领带涂男人的香水字正腔圆。这是你的宿命。

就事论事地说,我看不出别人在天上踱步,碍你王朔什么事了(当然,你在地上行走,也不碍天上的事)。别人教诲学子,即便真是收徒,图的也是文学事业后继有人,你风言风语,要去说别人孔老二,这起码不厚道不平民化。人家觉得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人之常情,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必做出很纯情的样子,不要熬不得。是人就要吃饭,吃饭就要挣钱,你偏说人家也聪明得可以,真不知这挣饭吃的事又有什么说头。我也读了张承志的文章,看到他吃辛茹苦地挣钱,为了女儿的明天而挣钱,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这里的意思和你笔下的《我是你爸爸》分明异曲同工,你如何就硬是装作看不明白?别人要吃饭,只是说明别人也是人,不能证明别人就和你一样。别人即便没有为理想去殉难,至少怀有这样的一个心念,你王朔就该肃然起敬,自愧不如,侧身而退,如何还要说嘴?是不是亡国,理应由有关组织来鉴定,你王朔应该知礼识趣,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要写作就有高潮和低潮,人莫能免,何况那是你的前辈,多少人写着写着就不见了,他们写到今天还有潮也是一绝。你就永远是那种“一不小心就弄出一部《红楼梦》”的状态么?凭什么不能说你王朔也低潮呢?和他们相比,你的高潮不就是初潮吗?能这样说话么?

好端端一个王朔,一旦发昏,变得毫无趣味,令人看也看不懂。这也是我为之伤感的。己所不欲,必施于王。那种死不当人的情怀,我自然是做不到的,但我读过的王朔应当做到。你王朔有作品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这比任何说嘴都要强。原先我被你的语言蒙骗了,以为你很自信很看淡,现在不对了。令我奇怪的是如何就有一种小妾心理,仿佛名不正言不顺的,巴望别人来扶你的正。当然,是人总有短处,你不必沮丧抽泣甚至想不开,同志们会原谅你的弱点的。批判从严处理还是从宽的。假如你还能听进别人的一句话,那你就听我的这一句:去和死人比,不要和周围人比。假如你还能再听一句,那我告诉你,你离死远着呢,不忙为自己盖棺论定。

我曾经说过,这一部文学史,有《心灵史》和没《心灵史》很不一样。在我看来,张承志,王朔和张炜都是不可多得的。这是喜剧也是悲剧。他们并不像人们渲染的那么对立,那么各执一端,这如同张承志和张炜其实也并不一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只要《心灵史》或《我是你爸爸》就可以了。(在我读来,《心灵史》的作者应该更谦卑一些,更少一些自己。《我是你爸爸》一文还欠缺章法。)更不是说,应当将《心灵史》和《古船》的作者当做张海迪女士来宣传。文学问题一旦成了思想武器,从来没有好结果。比如,张承志一向直言不讳地看不惯许多人,现在居然什么人都成了他的同道,都要来一点清洁的精神,实在很可疑。如今真是泥沙俱下啊,《红楼梦》也有人敢自吹自擂地续补了,“俺也是人文精神呀”,矫情的作状的浑水摸鱼的呼天抢地的蠢头蠢脑的无奇不有。连什么“抵抗投降书系”的名目也出笼了,说句套话,这叫“形左而实右”。这是彻头彻尾的表演。是新状态下十足的商业操作。这世道,见什么卖什么,连这也能卖钱了,叫人大开眼界啊。

文化姿态,基本上是个人的事情。信仰是个人行为。即便伟大到鲁迅,真的改变了中国的国民素质了吗?你活你的就是了。不要举旗,不要封号。假如你自认是 “比较无所谓的流氓”,你就无所谓下去吧。假如你同意自己是“比较深沉的流氓”,你就深沉下去吧。无所谓到深沉了,就很没意思了。深沉到无所谓了,就同流合污了。善恶之报,自有天谴,无须替天行道。存在主义说,“他人即地狱”。王朔你达不到这样的深刻,但陈村说的“他人即朽木”还是应该知道的。自嘲是一种优美的个人品质,能贯彻始终却是难事。更要紧的是,谁也不要被人弄到座子上去,大家来看西洋景,活人也就成了傀儡。人要是有闲心,即便低潮了,也可以弄点论争出来,让后来的评论家们有口饭吃吃。但盗亦有道,要有风度,不要酸叽叽,不要结党营私,不要小家子气。不可一口派定别人就是黑驹,是恶攻。

王朔最最可笑的是那些赌气的话,恨恨地说若干年后和人家比试一比试小说。这分明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赢却嘟着嘴说,“明天,你敢来吗?”活活把人笑死。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十五年赶超英国”的味道?问题不在于是不是真的超过,而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人们通常以为王朔之流是不惦记明天的,谁知他想得如此之遥远,简直要把活儿派到下一世纪的中叶。小弟差矣!说一句卖老的话,这种力气话老汉听得多也。当年,老作家一个个宣称长篇三部曲,年轻人则扬言哥们五年以后见,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两个五年也过去了,我没见长篇也没见骡子,甚至连我自己也看不见了。所以,下一世纪的事情不妨留到下一世纪再说。

再说再说,无论如何,不管称作码字儿还是做史诗,写小说总是一件没出息的事情。男人不去死在疆场,不去死在酒桌,不去死在绣床,不去死在拳击台,不去死在沙漠戈壁大海太空,哪里用得着五斤哼六斤的呢?

结束文章之前,偶然读到张承志写在《钟山》上的一段话,他说道愿意对自己有一个反省和总结,要自己警惕偏激,防止矫饰和超出分寸,有意地向别人学习,尊重别人的经验和感受,把自我封闭和排斥异己当成禁忌。他虽然不曾自嘲,但说得诚恳。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当今有点像大观园被抄家前的情形。轰轰烈烈之后,吵吵嚷嚷之后,剑拔弩张之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伙计们,再忍耐一回吧,时间不会太久了,那一天,文学也成了熊猫,哥们都是国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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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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