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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天立:我的磨刀阿公


来源:遍地文学

文|俞天立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嘞,戗菜刀……”一阵阵熟悉的吆喝声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回响在我的耳际。那是我的阿公,二十多年前的他刚

文|俞天立
 

“磨剪子嘞,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

一阵阵熟悉的吆喝声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回响在我的耳际。那是我的阿公,二十多年前的他刚过古稀。他总是闲不住,独自一人出门在山里人家一路吆喝,晨晖将他的身子投影在田埕里的草垛上。那日,我见他背着一把高条凳,腰上绑着工具包踏上了山道。脚步尽管有些迟慢,却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坚实。

我悄悄地、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想看个稀奇。

山道两旁的人家紧闭着大门,他不时瞅瞅朱红色的门漆,像是在欣赏一幅俗得不能再俗的招贴画,脚步声不时惊起几声零星的狗吠。“戗菜刀的,过来下。”一扇门徐徐打开了,探出一张中年妇女粉朴朴的脸。

他带着谦卑的笑容应声迎上前去,把凳子放在地上。妇女递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似乎已经是废弃许久了。他把菜刀固定在长凳的卡口上,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铲刀,一刀刀地铲掉菜刀表面的锈迹。铲得差不多了,又拿出一块沾满黑油的磨刀石,开始一招一式地磨起刀来。娴熟的磨刀动作,在童年的我的双眸里闪耀着星火般的绚烂。帮人戗了一辈子的剪子和菜刀,他那饱经风霜的双手已是枯树皮般布满了沧桑。

先过戗刀,又过油石,再用细石仔细磨了,不一会儿,他便把一把锃亮的菜刀递还给了女主人。

“谢谢你师傅,辛苦了!”

他的脸上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眼角的褶皱挤成了一堆。整了整随身工具,他便又上了路,扯着嗓子喊唱起那句不变的古老的歌谣。

“磨剪子嘞,戗菜刀……”

又是几年时光过去了,他接的活计越来越少,痨病却日见严重了。有时候咳得难受,他就吃下几片廉价药,硬撑着出门揽活。渐渐地,就连揽活的微薄收入都不足以支应那买药的开销了。

小时候的我和阿公睡在一间,我总喜欢睡在床的里边,而他睡在外边。凌乱的玩具和家什,兀自堆在床的边上。那天晚上,他独自穿了衣裳起来,在灶台上了烧了碗薏米粥,一勺勺地舀了吃。灶台那边传来的哔剥的柴火声唤醒了我。我睁开眼,见灶台的火苗在墙上拓出他晃悠悠的影子,像极了他浮浮沉沉的一辈子。吃饱了肚子,他开始收拾他的那些谋生家什,窸窸窣窣的。“阿公,你要去哪儿?”我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透过矇眬的眼,望见他佝偻的身影。

“我去揽活儿,一辈子的手艺可不能丢……咳咳……”七十多的岁数,本该是颐养天年了,可他却实在丢不下他钟爱的磨刀活,即便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说话间,他便背起了高条凳准备出门,不停的咳喘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有些亮了,透过玻璃窗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洒下点点银辉。

“你再睡会儿……阿公中午就回来……咳咳……”阿公一边对我说着,一边轻轻巧巧地合上了房门。可即便如此,关门声和咳嗽声还是在我心头发出了声声沉重的回响。

那天中午时分,我一直在二楼阳台上等啊等,终于等到阿公一个人带着行头回来,却惊见他的脚上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的。他把一身行头直接扔在了卧室漆黑的一角,在藤椅上躺了下来,捂着脚踝,啊唷啊唷地叫唤着。

我从楼上跑了下来。“阿公,你怎么了?”

“没什么,被山路上蹿出来的野狗咬了下……咳咳……”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一块毛巾蘸些土烧酒捂住伤口。

我心疼地望着他受伤的脚踝,仿佛望着古墓的一个盗洞。

“阿公,你……怎么不去看医生呀?”

“傻孩子,看医生不得花钱呀?阿公今天没揽到什么活……咳咳……没事的,一点小伤……养两天也就好了……“

“阿公老了……以后呀,你要靠你自己的了……咳咳……”我见他的眼眶里湿润润的,像是刚拧干的毛巾,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显了。他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念叨着碎片般的句子,抱怨命运的戏谑。

我明白了,这几个月来,他没有揽到多少活,他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的。可是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老手艺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躬耕了一辈子的土地。没有了生意,就好比辛苦种下庄稼却迟迟没有结穗。

我急急忙忙地去叫了叔叔。“叔叔,阿公回来了,脚被野狗咬伤了……”

“随他去吧,早就叫他不要整天搞这种东西!多大年纪了,还背上个家什往外面跑!现在还有哪家会去找人磨剪子、戗菜刀!被狗咬了也是他自作自受!”叔叔反而声色俱厉地把我撵了回去。

我有些泄气了,只恨自己帮不上阿公什么忙。

阿公本有午睡的习惯,可是那天他迟迟没有去睡,一个人捂着脚咝咝地轻唤着,在藤椅上望着院子里盛开的山茶花发呆,也没有吃饭。茶花艳丽丽地开着,看花的他却干瘦枯槁,像是其中快要萎谢的那一朵。

“阿公,吃饭啦……”我去院子里叫他。

他并没有作答,依然痴痴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景致。太阳渐渐西斜,把他的身影拉出一个丝瓜的形状。我也很无奈,真的不想看着他不开心的模样。

走在人生路上,或许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声悠长的吆喝;它无处不在地,不断洗涤净化着我的灵魂,提醒着我不要忘记前辈那份坚守的执著。

那天,我叫来了玩伴小红富。他家就住在我家屋子的旁边一幢,和他一起玩耍,我遇上事情总是第一个和他商量。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智慧,去帮阿公一个忙。

那天,阿公揽完活兴冲冲地回来,告诉我说戗了好多把旧剪子和旧菜刀。“想不到,咳咳……小红富那一家子有这么多旧刀剪……” 他开心地一连吃了好几碗饭,胃口大开。

“阿公,你今天这么开心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还挂着饭粒。“嗯,阿公今天开心……咳咳……阿公年轻的时候,这山里山外的,到处跑,帮人家修东西、戗菜刀,大家都叫我菜刀俞……只可惜现在老了,不中用了……”

“这几年大家伙生活条件好了,我的活少了,这身手艺也用不上了,老被嫌弃……咳咳……想不到,今天还有人惦记我……”他说着说着,有些动情了。

“小红富一家拿来了很多锈菜刀,阿公我一个个地把它们都戗得锃亮锃亮的……咳咳……”

“阿公,你真棒!”我夸赞着他,打心底里为他感到自豪。

“他们还请我喝了红星二锅头……咳咳……阿公真的,真的好久都没有喝上这么好的酒了……”他笑着,转而却又含泪了。他放下了碗,嚼了一半的米饭在他的嘴里停住了。

“咳咳……都说老了也该享福了,可是阿公我呀,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祖宗传下来的老手艺用不上了,要带到棺材里去喽……咳咳……”我望见他的眼角沁出了泪花,晶莹的光泽如同蚌珠般闪亮。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抚摸着我的脸颊。

“阿公,如果有一天我长大了,我要跟你一样,磨剪子戗菜刀。”

“傻孩子,你可要好好读书,咳咳……阿公以前那是为了活命才去学这个的……阿公太想看到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了,你要好好读书才是……”

说着说着,他又伤感起来。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很是担心老手艺将面临失传的境地;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自己的儿孙去学这辛苦而又赚钱不多的行当……他内心的矛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时候的我,只知道他只有接到磨剪子戗菜刀活计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

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走完了八十多年的人生,也带走了刻入骨髓的一门老手艺。祖上传下来的那一缕非遗文脉,被他封存在了棺椁中。永远,永远。

或许,他猜不到;又或许,他最后猜到了——那天其实是我收集了旧剪子旧菜刀,说服了邻居为他演了一出戏。可这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只清晰记得那天他揽到活计的欣忭与满足。

走在人生路上,或许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声悠长的吆喝;它无处不在地,不断洗涤净化着我的灵魂,提醒着我不要忘记前辈那份坚守的执著——一辈子的手艺,几代人的精华,它的芬芳,它的香醇,值得一个人一生一世去守护。

“磨剪子嘞,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

一种生活态度

作者介绍:

俞天立,散文家,杂文家。1989年出生,英国卡迪夫大学硕士毕业。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获得者,现为浙江省杂文学会最年轻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浙江日报》《杭州日报》《钱江晚报》《联谊报》《浙江法制报》《西湖》《浙江散文》杂志等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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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俞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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