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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上也会有惊险场面。信不信由你


来源:遍地文学

文|刘心武第三轮热菜端上来了。一盘桃仁鸡丁,是按「仿膳」的规格烹制的——路喜纯怕薛家一 时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胶袋装来了三两核桃仁——搁到桌上

文|刘心武

第三轮热菜端上来了。

一盘桃仁鸡丁,是按「仿膳」的规格烹制的——路喜纯怕薛家一 时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胶袋装来了三两核桃仁——搁到桌上时, 热油还在滋滋地响;一盘香酥鸭,在鸭嘴里,路喜纯还插上了一朵用 胡萝卜刻出的玫瑰花,并且陪衬上了几片芹菜叶;一盘松鼠鱼,鱼虽 然不算太大,但鱼背上的刀口和浇汁都足以证明制作的 「地道」;一盘 栗子白菜,栗子大而黄,白菜肥而青,与前三样相配,虽素净而照样 引人流涎。

这四盘一定定,本是专门来挑眼的七姑反倒头一个发出了由衷的 赞叹:「哟——多气派,多喜幸,我们秀丫一进门就遇上这么个『红案』, 真是福气不浅哪!」

薛师傅听了这话,心里高兴。他望著那条色、香、味俱佳的松鼠 鱼,更是感慨万千。他想起小的时候,家里过年,桌子当中也有一条 鱼,也浇著热腾腾的汁液——不过那鱼本身只是一条不能吃的木头鱼! 家里穷哇,买不起鱼,却又不愿失去「年年有余」的吉兆,所以就用 了那么个法子。当时周围的穷邻居们,几乎家家都那么 「吃鱼」,据说 是从江浙一带传来的习俗。木鱼当年 「吃」过后,洗刷乾净,挂起来, 第二年春节时还用。薛师傅当年「吃」过的那一条,在他出生之前便 已存在,直到他进隆福寺当了喇嘛,才不再「吃」它。后来那木鱼不 知被家里哪位兄姊弟妹继承了,想必不会保留至今……薛师傅忽然想 问问薛纪跃的大姑妈,大姑妈不在眼前——她仍在隔壁屋中主持那边 的婚宴;而薛纪跃大姑妈的二闺女和女婿,已然带著两个孩子告辞而 去,虽经薛师傅和薛大娘一再挽留,由于那女婿态度格外坚决,到底 还是先走了,连这难得的松鼠鱼也没来得及尝上一尝……薛师傅只听 得耳边新媳妇甜甜地召唤:「爸,您吃这鱼!」他挟起一块腮边肉,郑 重地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中,品味出了人生那最微妙的滋味……

潘秀娅在这闹嚷嚷的婚宴上尽管感到头脑有点发闷,心里倒一直 满溢著幸福与自豪。特别是她所在的那个照相馆的同事们曾一度到场 致贺——他们强调刚吃过饭,肚子里再装不下东西,虽经主人一再劝 让,只是每人喝了一盅喜酒,或坐或立地嬉闹了一阵,便告辞而去— —那位如今以 「开眼技术」高超而在照相业当中小有名气的教授之子, 也随同到场。潘秀娅想起自己对他曾经存在过的想法,想起他和他那 知识份子家庭对自己的客气的拒绝,想到他的婚事至今似乎仍然没有 著落……不知怎的,竟当著众人,端起一杯白酒,扬著嗓子对他说:

「来,咱俩干上一杯!」他慌了,失去了平时的气派,连连摆手讨饶:

「白酒可不行,我一点儿也不行……我喝葡萄酒吧!」周围的人一齐起 哄,哪容他弃白就红?到底逼得他紧眨眼、慢皱鼻地同潘秀娅对干了 一杯白酒。潘秀娅从中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她差一点把心里的这 个想法说出来——「你是该开开眼喽……」

第三轮热菜消耗得也很快。卢宝桑刚嚼完一大块香酥鸭腿,又集 中全力向松鼠鱼进攻。潘秀娅发现身边的薛纪跃吃得很少,而且根本 不往鱼盘子伸筷子,以为他是觉著鱼少,善意地留给别人吃,便主动 给他挟了一大块鱼肉,放入他面前的盘中,劝他说:「你也吃点,味儿 真叫不错!」这镜头落入卢宝桑眼中,卢宝桑赶紧用胳膊时一捅汗淋淋 的王经理,冲王经理挤挤眼,用当年庙会上「拉洋片儿」的腔调唱著 说:「你往那边瞧来往那边看,那边的小两口真不善——」

薛纪跃在那盘松鼠鱼端上桌时,便禁不住从胃中泛出一阵阵恶心。 那松鼠鱼的头被炸得焦褐油亮,鱼眼爆突,鱼嘴微张,使他蓦地联想 到当年在兵团中当炊事员时,为那水泡子中捞起的鱼剖肚的情景—— 那些鱼从口腔到肛门,贯穿整个鱼肠,全长著整条的寄生虫……他真 希望那盘松鼠鱼快一点让大家收拾乾净,眼光尽量不去同它接触。谁 知潘秀娅竟偏偏把他回避不及的东西,巴巴地挟进了他鼻下的盘中。 他本能地一惊,身子往后一仰,胃里头翻江倒海,恶浪直往食管里涌, 耳边再听见卢宝桑那浪声浪气的聒噪,加以已然半醉的王经理随之发 出的嗄哑粗鲁的笑声,便顿失控制,「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这一吐,破坏了整个婚宴的气氛,引起了一场可想而知的混乱。 最感到刺心的是薛大娘。她从潘秀娅惊诧的表情,七姑责难的眼光, 以及与宴请亲友扫兴的反应中,感受到一种奇耻大辱。她一面慌忙让 大侄子薛纪奎把薛纪跃扶出去刷衣、漱口,一面朝每一个人急促地解 释著:「我们跃子原没这个毛病,他可是万年没往外吐过东西,他兴许 是稍微有点儿醉了。往常喝酒他可从没出过这号事儿,这可真是一时 的岔子……」虽然她一再地解释,七姑却耸起眉毛,当著众人质问起 潘秀娅来:「他以前跟你说过,他那胃有毛病吗?你们登记之前,检查 过身体吗?他那胃怕得照个片子,检查一下吧?你原来真是一点儿也 不清楚他那胃有毛病?」这串问题一出来,薛师傅和薛大娘忙在一旁 作答:「跃子胃蒂根(蒂根,与「压根」一样都是根本的意思。)没有 毛病啊!他这可真是一时吃岔了……」婚宴上的气氛,竟突然紧张起 来。

潘秀娅倒没把薛纪跃的突然呕吐看得那么严重,她不认为他的胃 一定有什么毛病。她低头检查著自己西服上装的下摆,她觉得薛纪跃 呕吐时把秽物溅到了自己衣裳上,这是此刻最令她不快的一个因素— —啊,还好,衣服、裤子上似乎都没沾上秽物。可是,啊呀!高跟鞋 上,却分明有著令人恶心的斑点!她立即试图弯下腰去搽拭,但手头 又无任何可供擦拭的东西。她的脸涨得通红,嘴不知不觉中噘起老高, 在婚宴中头一回显得不快与烦躁。 孟昭英在极度疲惫中,强打精神来收拾残局。她内心里尽管腻烦 透顶,表情上倒还保持著浅浅的微笑,嘴里一边不断地安慰著大家:

「没事儿,没事儿,跃子弟喝几口热茶解解酒准好……瞧,这不几下 就拾掇好了吗?大家夥接碴儿吃香喝辣吧……」她手脚也确实麻利, 几下便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面,并且及时地将卫生纸递给了潘秀娅, 让她得以擦拭溅在高跟鞋上的污点……

薛纪奎扶著薛纪跃回到了屋里。薛纪跃坦率地对大家说:「我没啥! 我没喝醉,我的胃也没毛病,我就是讨厌那鱼——我不吃鱼,也不乐 意见著鱼……」

「好?——您不喜欢,咱来包园儿 (把剩下的东西全包下叫「包园 儿」。),让您眼不见为净……」卢宝桑闻声站起,将整盘鱼端到自己面 前,顿时就著盘子大嚼起来。连身旁的王经理也觉得他未免失礼,推 著他膀子劝他:「我说兄弟,你消停点行不?」

七姑却觉得这件事不能就此了结。不吃鱼,忌讳鱼,这还了得?

「鱼」就是 「余」啊!没有富余,难道受穷?她立即问潘秀娅:「你们 搞物件的时候,他说过这一条吗?这可是大毛病,不该瞒人哪!」

潘秀娅不及回答,席面上顿时又发生了变化——又来了许多贺喜 的人,有与薛家有关系的,也有原先想不到竟会露面的,有的确实是 专程而来,大多数看得出不过是顺脚兼顾——他们或是逛完北海公园 而来,还带著半大不小的孩子;或是将去百货公司采购物品,手里拎 著空的提兜……有的来客薛家认识而潘秀娅全然陌生,也有的来客只 有潘秀娅认识而其余全然不知其身份;甚至有的薛家也仅有一人认识, 而其余成员并不熟悉。因为是错杂而入,所以有的也来不及向大家介 绍。屋子小,坐不下,有的便只是站一站,喝上一杯递到手中的酒, 有的随便尝一两口菜,有的仅只是接过一块由新郎或新娘剥去包装的 喜糖……真是乱哄哄、闹嚷嚷,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出现了姚向东。

姚向东本是偶然走进这条胡同的。他进胡同不久便发现了这家婚 事——院门口贴著大红喜字,院门旁支著许多辆自行车,地面上布满 鞭炮残屑,院门里飘出诱人的气味——其时路喜纯正为蒸好的米粉肉 揭锅,香味甚浓……

恰好来了一群贺喜的人,嘻嘻哈哈地朝院里涌去。姚向东当机立 断,混入其中,很快便达到了婚宴的最前沿。

开头,姚向东还有点紧张,他恐怕有什么人突然攥住他的胳膊问:

「你是谁?你干什么来了?」进了屋子,他缩在屋角,心里怦怦跳得 好响。但几分钟后,他便看出,人们之间仿佛并不全部认识,而且也 没有谁会来盘问自己,心里渐渐踏实。

卢宝桑这时候已经有六分醉意。他突然想再喝一点啤酒,伸手去 取身后的啤酒瓶,发现啤酒早已喝光,不禁顿感扫兴。正当主人与众 多的贺喜者应酬时,他突然大喊一声:「他妈的啤酒还有没有?!」王 经理忙拉住他,劝他说:「算啦算啦,咱俩凑合著喝麦精露吧。」说著 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麦精露」,卢宝桑端起来喝了一口,脸上五官 皱成一团,他一边骂著:「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是人喝的吗?」一 边顺势揪过恰好站到身边的姚向东,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把那杯子 凑拢姚向东唇边,硬往姚向东嘴里灌起「麦精露」来。姚向东原以为 是自己引起了怀疑,魂儿差点飞出了躯壳。喝了几口「麦精露」后, 才知道是对方半醉,而自己被认定为客人中的一员,不觉暗喜。他两 眼朝卢宝桑身后的五斗橱望去,那最上头的两只抽屉,关得不那么严 实,把他的心搔得痒痒难熬,那里头会有什么东西?他想起有一回在 厕所里蹲坑聊天,一位 「小佛爷」(「佛爷」,即扒手)所公布的 「经验」 ——在举行婚礼的人家,那新五斗橱上边的抽屉里,往往搁著来贺喜 的客人所赠的「份子钱」,不消说大都是「钢铁」和「团结」;今天他 倘若随手捞上几张,便足够他买下信托商店里的那件登山服来……

卢宝桑强灌完姚向东,脚下踉踉跄跄没站稳,他转过身来,敲敲 桌子,用更大的声量吼了一声:「啤酒!」因为屋里声浪嘈杂,他这一 吼竟然仍无反应,使他内心更感空虚;他便朝屋外走去,王经理站起 来拦他,无效;他几步便挤出了屋门,钻入了苫棚,直逼到路喜纯面 前。唯有在路喜纯面前,他内心里才感到充实——因为他今天明明白 白是被伺侯的,而路喜纯明明白白是伺候人的。

路喜纯满头大汗,累得两眼发粘,可心情却处于最怡悦的状态。 他为自己的手艺受到主客一致称赞而感到自豪。他特别注意七姑的反 应。他知道,倘若连七姑都不得不发出赞叹,那么他今天的劳动便的 的确确是创造了一种美。三轮热菜上过,美的高潮已经过去,他为婚 宴所准备的第四轮热菜不再以华美取胜,而是三样实惠的下饭菜肴: 米粉肉、红炖牛肉、蒜苗肉丝,以及「曲终奏雅」的拔丝苹果。在第 三轮热菜和第四轮热菜之间,他该把一大缸精心烹制的「四喜汤」亲

自端上去——按北京民间喜宴惯例,他把那汤往桌心一放,主人便应 立即奉献红纸包裹的 「汤封」(里面一般是偶数张的贰元钞票,少者两 张,多者至八张,十张),而送亲的七姑之类人物,便应在这时起立告 退。他想:自己实在不是为了「汤封」而来,是否当场辞掉「汤封」 呢?但倘若执意不收 「汤封」,主人也许反倒会不愉快起来,看来还是 只好放下……或者,这「四喜汤」是否在四轮热菜全上过之后再往外 端呢?因为他很愿意让七姑见识见识他的拔丝苹果。他所提供的拔丝 苹果将不仅保证能拔出长长的、透亮的糖丝,而且,每一块炸出的苹 果都将闪烁著金子般的光泽……那时,七姑又将发出怎样的惊叹呢?

正当路喜纯在那里盘算著这些时,卢宝桑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路喜纯一见他便问:「宝桑,你怎么这就醉了?我还有四菜一汤没上 呢!」 卢宝桑抱怨地说:「他妈的连一口啤酒也没有了!真他妈的差劲儿! 啤酒都不给预备足了,『抠门大仙儿』(「抠门大仙儿」形容人吝啬得出 了奇。)!」

路喜纯提醒他说:「啤酒不还是你给买来的吗?不是人家『抠门 儿』,是买不著嘛。」

卢宝桑这才恍然。不过,他心里郁著一股闷气,非发泄不可,他 一巴掌拍到路喜纯脖子后头,吆喝著:「你丫挺的,好好伺候咱们!」 又伸手抓起汤钵中的大汤勺,舀起一勺汤就往嘴边送。路喜纯抢过汤 勺,勺里的汤一半泼在了地上;路喜纯把另一半倒回汤钵,搁稳勺子, 端起汤钵的两只耳朵,躲开身子,好言好语地劝慰卢宝桑说:「你八成 是醉了!宝桑,你来足撮一顿我没意见,你也难得这么个口福。可你 也别太没个模样了,要让人家看得起自个儿,先得自尊自重——回屋 吧,你前头走,我后头进去上汤。这汤够多的,你到席面上再盛到你 那碗里,慢慢地喝!」

卢宝桑悻悻地瞪著路喜纯,不挪脚,路喜纯犹豫著。这时孟昭英 来了,她对路喜纯说:「大拨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几个,我看你就 把汤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松口气儿。」

路喜纯便端著汤钵朝宴席而去。

这时薛师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拨的客人送至院门,席面上突然冷清 起来——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纪奎、王经理、殷大爷几个;薛 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以及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当时也随大拨 客人告辞离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现出来,只 见各处都搁著杂乱而花哨的礼品,其中不少是廉价而无实用价值的「样 子货」,如粗糙的仕女形塑胶花瓶,描金涂银、然而杯口欠圆的处理陶 瓷盖杯,图案奇突的 「外转内」亚麻枕巾 (其实是擦食具的抹布)…… 等等。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的歪搁在五斗橱、床头柜上,有的摊 放在床铺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斓,蔚为奇观。路喜纯端著那一钵汤 迈进门坎以后,眼中所见,便是这么个情景。

薛师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来,见路喜纯正要上汤,慌忙回到座位。 他们都很重视宴席中的这一环节,这意味著婚宴从饮酒到吃饭的转折, 而女家送亲人员,将到此告退,儿媳妇从此便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 的一个稳定的成员。

路喜纯待二位老人坐定,这才郑重地把汤钵放到桌心。他搓著手, 诚恳地说:「今儿个我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这些个玩意儿哪一 样不地道,不可口,诸位多多包涵。这汤是 『四喜汤』,怎么个四喜? 夫妻恩爱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邻里友爱也是一喜,还有咱 们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更是最最要紧的一喜。希望大家夥趁 热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纯一番话说得满席喝彩赞叹。薛大娘后悔包好的「汤封」里 只放了十二块钱,真是薛家命里该著有福,遇上了这么个好「红案」! 她想跟薛师傅临时商议一下,是不是再给这小夥子往红包里添上四张 贰元的?七姑本来把厨师上汤视为最大的恨事,及至听了路喜纯那么 一番话,竟也欢笑起来。新郎新娘对视了一眼,心里漾起蜜般的波 纹……唯独只有一个人并不领情,那便是从苫棚踅回宴席的卢宝桑。 他见满屋的人都以感激、赞赏的眼光望著路喜纯,心里好生嫉妒,便 借著酒劲,斜著眼睛,哑著嗓子命令路喜纯说:「给我盛汤!」

略喜纯没理卢宝桑,他只是劝薛师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尝他烹的 这钵 「四喜汤」,新娘便给公婆盛,而新郎随即便给七姑盛。当三位老 人呷了一口汤,齐声赞「鲜」时,其余的人方开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 汤。这时卢宝桑用五个指头盖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顿,搁到了路 喜纯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给我盛汤!」

路喜纯仍然没理卢宝桑。这时新郎新娘开始给路喜纯敬酒,感谢 他今天的辛劳,其余的人都随声呼应;薛纪跃将斟满白酒的酒杯,朝 路喜纯递去;路喜纯刚要接过那酒杯,卢宝桑突然气不忿地伸手将薛 纪跃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洒了一桌子酒。卢 宝桑身边的王经理正待劝阻他 「不要胡来」,卢宝桑却已经冲著路喜纯 大声喊了出来:「你他妈的跟这儿卖什么好儿?你的老底儿我最清楚! 你爹是『大茶壶』!你他妈的是」小茶壶』!」

薛纪跃和潘秀娅听不懂这话,但一见路喜纯的脸色,也便慌了神 儿——路喜纯竟仿佛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脸上的血猛地飞散 了,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著,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卢宝桑的话。旧社会下等 妓院里的杂工,俗称 「大茶壶」,是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瞧不起的下等角 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还要伺候妓女,除了为他们收拾房间床铺, 跑腿买烟卷零食,还经常要提著个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壶,去给各屋续 水,「大茶壶」的称谓便由此而来。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原不必相信卢宝 桑的话,但路喜纯在卢宝桑嚷出那话后的反应,却又使他们不得不作 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能烹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四喜汤」的小夥子,竟 果真是个「大茶壶」出身!薛师傅心中只是遗憾,薛大娘除了遗憾还 有一种迅速膨胀的不快,七姑顿时把对路喜纯的好感驱赶走了一大半, 她心里嘀咕著:「好呀,你们薛家真够大意的,你们找了个什么人来掌 勺啊!菜做得好又怎么样呢?『大茶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让他接近 这婚嫁酒宴呀!」想到这儿,她竟至于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 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 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 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 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 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著他沏的茶,一边慢慢他讲给他 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 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 壶」意味著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 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壶, 没嚷 「凉白开」,而是嚷著,「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 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 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 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 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 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 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 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 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 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著父母多少 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 「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 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 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 亲!你这曾提著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 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 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 「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 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 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 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 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 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著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著卢宝桑,他的拳 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 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著这样一个路喜纯, 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 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掌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 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在座的每一个 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 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 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 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 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象话!」薛大娘揉著胸口呼应说:「宝桑,你 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著卢宝桑说:

「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 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 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 人儿了,乾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 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 人就走人!」随著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 一点,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 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 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 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 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乾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 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 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 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著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 闷声闷气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著心里所能想出的 最温存的话语,劝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著 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 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 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 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 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 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 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 地 「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 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 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 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 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 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 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 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 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 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 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 边去忍气吞声,小夥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 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 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 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 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 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 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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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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