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结婚与父丧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柏杨

文|柏杨我突然归来,使五叔和两位堂兄、堂嫂,大为欢喜和惊奇。他们第一天就告诉我,父亲曾经依据传统礼俗,在若干年前,为我定下亲事。她是县城南关的女孩,名叫艾绍荷,比我大三岁。我

文|柏杨

我突然归来,使五叔和两位堂兄、堂嫂,大为欢喜和惊奇。他们第一天就告诉我,父亲曾经依据传统礼俗,在若干年前,为我定下亲事。她是县城南关的女孩,名叫艾绍荷,比我大三岁。我从来不知道有这门亲事,也从来没有人——包括父亲——告诉过我。最初我有一种被侮辱的心情,提出反对,可是,整个家族(从二叔到九叔)坚决支持父亲的立场。惟一的姐姐也从她寡居的婆家山屯村,带着孤女赶到常村,哭哭啼啼地规劝,认为郭家是一个大家族,不能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退婚行为——因为被退婚的女人被人嘲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我要求先到开封探望父亲,再到林县跟同学们会合,然后再回来结婚。大家仍然反对,姐姐尤其坚决。一般人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坚强、顽固、永不顺服的人,实际上,有时候,我却不是这样的性*格。我这一生有太多的时候,都是放弃坚持己见,接受别人的支配,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个例证。我一直惭愧这次对礼教的顺从,假设人生能够重来一遍的话,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有几回,我冲动得想趁半夜逃走,但因为抵不住姐姐的眼泪,没有逃成。于是在十九岁那一年,我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的婚姻,这次婚姻带给我终身歉疚,绍荷有旧式女子所有的美德,如果我能安于种田生活,我们会白头偕老。

但是,父亲在开封病危,我仓促赶到开封,看到的却只是一具棺木。父亲,这个乡下出生的知识分子,身跨两个王朝(大清帝国和中华民国),不能够抗拒当时官场文化的主流(鸦片和海洛因),终于家破人亡。他去世时五十七岁,因什么病致死,没有人告诉我。父亲以一个农家子弟,闯入复杂的城市世界,时间一久就被腐化,仍不得不被淘汰出局,潦倒以终,把儿女们留给一个吸毒的妻子——那比留到虎口还可怕,虎还不食子。他临危时没有一句话嘱咐儿女,继母说,爸爸在死前只叫了一声“大爷”。“大爷”,是辉县本地人对父亲的称呼。就在棺木旁边,继母用香烟盒里的锡箔纸吸食海洛因。日本人在占领区内,执行毒化政策,所以中国人吸毒是公开而合法的。我暗中盘算,一块钱银元的代价,不过只能化作一缕青烟,那个消耗量,像恶魔的无底深洞,任何人都填不满。在把父亲灵柩运回辉县祖坟安葬前,继母特别为父亲举行一项点主大典,这是我又一次硬碰硬地向儒家的传统礼教屈服。

五十年后,直到一九九○年代,我才发现:中国人并不信神,而只信鬼。这项发现就是在一九三○年代这次点主大典上播下的种子。因为在中国社会,我从没有看到任何一项祭神大典这样的隆重,也从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比祖先更伟大、更尊严、更有权威的神。

点主大典是儒家学派如山如海的丧礼中,一个小得微不足道的仪式,但已使我兴起无法遏止的愤怒。“点主”是这样的,丧家用木板制成一个牌位,牌位上用毛笔写一行字,大概是“郭学忠之灵位”之类的文字。在“郭”字上端用毛笔写一个“王”字,而请一位地方上有名声、有势力的绅士当点主官。请点主官并不容易,往往要送一笔可观的聘礼。于是我这个长子,就被搞得头昏脑胀。仅只跪的次数和跪的诡异,就万世不得其解。大概是这样的:

司仪官喊:“跪!”

我就跪下。

司仪官喊:“起!”

我就站起来。

司仪官又喊:“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再喊:“一叩首!”

我就向灵柩叩一个头。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站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站起来。

司仪官又喊:“跪!”

我又跪下。

司仪官叫“二叩首!”

我就叩头。

司仪官叫:“三叩首!”

我就再叩头。

司仪官叫:“起!”

我再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再叫:“一叩首!”

我就叩一个头。

司仪官再叫:“二叩首!”

我再叩第二个头。

司仪官再叫:“三叩首!”

我再叩第三个头。

这时候,我已浑身是汗,简直站不稳了。三叩首之后,总应该结束了吧!哪知道这才是第一拨跪起循环的开始。

司仪官接着又喊:“起!”

我站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又跪下。

我除了跪跪起起外,无法阻止礼仪之邦这项传统的古老礼仪,对父亲的哀痛和尊敬,使我对这项礼仪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只敢暗自在那里置疑,而且这疑窦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跪”、“起”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终于进入点主的高|潮,点主官穿着长袍马褂,手拿一支新购买的毛笔,在盘子中沾满了猩红的朱砂,往牌位上“王”字上面,点上一点,成为一个“主”字。乐声与鞭炮声同时大作,拥挤不堪的“吊者”,也就跟着十分“大悦”。

点主大典不过是一个烦恼的焦点,使我惊恐的还是继母。她不会忘记我殴打她的羞辱,从我到开封,直到祭典那一天,我常在她脸上看到微微翘起的左唇角。这时,父亲的一位好友于香圃先生救了我。于伯父是东北人,很多年前入关,一直追随我父亲做事。日军占领开封后,以东北人(也就是“满洲国”ˇ人)为主的占领军特务机关,也在开封建立。人不亲地亲,经过东北同乡的介绍,他也进了那个单位,而且因住开封太久,得地利人和之便,官位很高。就在点主大典的前两天,于伯父头戴日军瓜皮帽,脚穿长筒马靴,腰挂东洋刀,带着两个同样装束但从态度上可看出是比他的地位低的军官,大踏脚步,走到灵堂。他从口袋掏出一封信,双手捧着,放在父亲棺材前的供桌上,脱下军帽,深深一鞠躬,手扶军刀,大声喝道:

“大哥,小狮子(我的乳名)是你前妻惟一的儿子,今天竟然有人陷害,揭发他是中央探马,要不是落在小弟之手,小狮子今天无命可逃。大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有小弟就有小狮子,不许有人害他一根毫毛。这封信是谁写的,大嫂?”他横眉怒目地转向继母,“是不是你写的?”

继母惊恐地回答:

“我不识字,怎么能写信?”

于伯父转向我:

“从今天开始,你晚上住在我家,日本人那里有我担当。”

突然间,他拍着我的肩膀,流下眼泪,说:

“小狮子,你的命真苦!”

于伯父在大家尊敬、震惊的眼光中,大踏步跨出大门,我一直送他到十字路口。

“你快点离开开封,”于伯父叮咛我说,“灵柩后天就启程,我会派人送你到黄河沿。”

点主大典后的第三天,我护送父亲的灵柩,匆匆上路,返回祖籍辉县。于伯父亲自送出城门,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后

来,我在书上常看到有人引用一句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每一次,只要看到这十个字,我就想到于伯父。而且,再想到六年之后,抗战胜利,于伯父的下场,深深感到锥心悲痛,此生已无以为报。

父亲的灵柩放在两辆前后相连、人力挽动的架子车上,穿过干涸而满是细沙的黄河故道,再穿过京广铁路,历时三天两夜,终于运到祖坟。继母则跟其他弟妹,另坐火车回乡。就在父亲的棺柩冉冉垂下墓穴的时候,我才感到父亲真的是死了,永远不再回来。而自己是那么样的孤单,于是跪下来,用头撞地,放声大哭,呼唤:

“爸爸!”

这一声“爸爸”,突破了儒家礼教给我的另一种禁忌。原来家中长辈一直警告我,当哭父的时候,不可以哭出声音,这是礼教上对一个君子人物最低的要求:只能唤“爹”,不可以叫“爸爸”,因为“爸爸”是洋式称呼,违背传统,正在幽冥路上前进的父亲幽魂,将听不到你的声音。我被吓坏了,不愿父亲一个人寂寞地走向幽冥,于是乎我声声哭“爹”,问题是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爹”,“爹”这个字引不起我一点父子亲情。

直到我忽然叫了一声“爸爸”,使我回复到真实的位置,于是,大雨倾盆般的伤心泪水,使我匍匐在墓穴旁,拦住父亲的棺木,不准放下。全族人从没有见过一个成年男子这么哭父母的,认为我显然违反了礼教。

安葬父亲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子,进门拜访,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

“你快点逃走,于伯父挡不住,你妈不断在告,而且今天就走,一分钟也不要停。”

那人留下一叠储备券,仓促告辞,连一杯茶也不肯喝,而且不肯讲他的姓名和他的去处。我仓皇进屋和绍荷道别,她一面为我整理包袱,一面哭泣,我又一次尝到生离死别,于是离开了辉县,一离开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后,重返家园,绍荷早已再嫁,而且不久逝世。重拜父坟,往事历历。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005/36055.html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柏杨

 
最新评论
条评论
发表评论
验证码:
-->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