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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PETUUM MOBILE


来源:遍地文学

文|契诃夫PERPETUUM MOBILE①法院侦讯官格利舒特金是个老人,远在改革②以前就开始工作了。医师斯维司契茨基是个心情忧郁的先生。这时候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去验尸。他们的车子

文|契诃夫

PERPETUUM MOBILE①

法院侦讯官格利舒特金是个老人,远在改革②以前就开始工作了。医师斯维司契茨基是个心情忧郁的先生。这时候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去验尸。他们的车子在秋天的乡间土道上赶路。天色黑得厉害,大雨倾盆。

“这可真是糟透了,”侦讯官抱怨说。“慢说文明和人道主义,就连象样的天气也没有。不用说,这个国家可真妙!居然也要算是欧洲呢,简直难以想象。……雨啊,雨啊!下得好大,就象是谁把它雇来的一样,混蛋!你倒是快点赶车啊,天杀的,要是你不乐意,我就把你这混蛋和流氓的牙齿统统打掉!”他对坐在赶车座位上的工人嚷道。

“奇怪,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医师说,叹口气,把身上那件淋湿的皮大衣裹紧。“我甚至没注意到这种天气。有一种奇怪的和沉重的预兆压在我心上。我觉得似乎马上就要遭到什么祸事。我是相信预兆的,……我在等着出事。样样事都可能发生的。尸体的传染啦,……我心爱的人的死亡啦。

……”

“当着米希卡③的面议论预兆,您总该害臊才是,您简直象个乡下娘们儿。比眼前再坏的局面不可能有了。这么大的雨,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您猜怎么着,季莫费依·瓦西里奇?我再也不能这么坐车赶路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办不到。应当找个地方歇下来过夜才对。……这附近有什么人家吗?”

“有亚凡·亚凡内奇·叶若夫,”米希卡说。“我们马上穿过树林,只要再过一道小桥就到了。”

“叶若夫?那就到叶若夫家去!正好,我有很久没到这个不守教规的老人家里去了。”

他们的马车穿过树林,驶过小桥,往左转弯,再往右转弯,进了叶若夫家的大院子。叶若夫是退役的少将,现在担任调解法官会审法庭庭长。

“他在家!”格利舒特金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看到正房窗子里灯光明亮,说。“他在家才好。我们就可以喝一通酒,吃一顿饱饭,好好睡一觉了。……虽然他是个无聊的家伙,然而也要说句公道话,他倒是好客的呢。”

叶若夫本人在前厅里迎接他们,他是个身材矮小和满面皱纹的老人,脸缩成一团带刺的肉④。

“很巧啊,很巧,两位先生,……”他开口说。“我们刚坐下来用晚饭,正吃猪肉,三十三个立刻⑤。你们要知道,副检察官也在我这儿。多谢他,这个天使,来找我。明天我跟他一块儿去参加会审法庭。明天我们的会审法庭开庭,……三十三个立刻。……”格利舒特金和斯维司契茨基走进大厅里。那儿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冷荤菜和葡萄酒。主人的女儿娜杰日达·伊凡诺芙娜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份餐具。她是个年轻的黑发女人,穿着重丧服,因为她的丈夫不久以前去世了。她身旁坐着副检察官丘尔潘斯基,面前也有一份餐具。他是个年轻人,留着连鬓胡子,脸上布满青筋。

“你们认识吗?”叶若夫说,伸出手指头朝着所有的人指指点点。“喏,这位是副检察官,这是我女儿。……”黑发女人微微一笑,眯细眼睛,向新来的人伸出手。

“那么,……给你们洗尘,两位先生!”叶若夫斟满三杯酒,说。“喝呀,上帝的人!我替在座的人敬你们一杯,三十 三个立刻。好,祝你们健康。……”他们喝酒。格利舒特金吃了点小黄瓜,然后开始吃猪肉。

医师喝下酒去,叹口气。丘尔潘斯基先向那个太太告罪,然后点上雪茄烟,同时龇出牙来,看上去好象他嘴里至少有一 百颗牙似的。

“喂,怎么样,诸位先生?酒杯可是不等人的!啊?副检察官!大夫!为医学干杯吧!我喜欢医学。一般说来,我是喜欢青年人的,三十三个立刻。不管怎么说,青年人总是走在前边。好,祝我们大家健康。”

他们谈起天来。大家纷纷讲话,只有副检察官丘尔潘斯基除外,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鼻孔里冒出一缕缕雪茄的烟。

显然,他认为他自己是贵族,看不起医师和侦讯官。晚饭后,叶若夫、格利舒特金和副检察官坐下来玩“带傻瓜的文特”⑥。

医师和娜杰日达·伊凡诺芙娜在钢琴旁边坐下,闲谈起来。

“您是去验尸吗?”俊俏的寡妇开口说。“去解剖死尸?啊!

一个人要有多么大的意志力,要有多么刚强的性格,才能眉头也不皱,眼睛也不眫,举起一把刀来,握住刀柄,一刀刺进断了呼吸的人的身体埃我,您要知道,是崇拜医师的。他们是些特殊的人,神圣的人。大夫,为什么您这么愁闷呢?”

她问。

“我有一种预兆。……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和沉重的预兆压在我心头。好象我马上就会失掉我心爱的人似的。”

“您,大夫,结婚了吗?您有至亲的人吗?”

“一个也没有。我是单身汉,连朋友都没有。告诉我,太太,您相信预兆吗?”

“啊,我相信预兆。”

医师和寡妇讨论预兆的时候,叶若夫和侦讯官格利舒特金屡次从牌桌旁边站起来,走到放冷荤菜的桌子那边去⑦。夜里两点钟,输了钱的叶若夫忽然想起明天的会审法庭,拍一 下额头。

“圣徒呀!我们在干什么呀?!啊,我们这些不法之徒,不法之徒!明天天一亮就得坐车去参加会审法庭,可是我们还在打牌!该睡了,该睡了,三十三个立刻!娜德卡⑧,去睡吧!

我宣布休庭。”

“您,大夫,是幸福的,因为您在这样的夜里睡得着觉!”

娜杰日达·伊凡诺芙娜跟医师告别的时候说。“我听着雨点敲打窗子,听着可怜的松树哀叫,就睡不着觉。现在我到卧室里去,看书解闷。我没法睡觉。一般说来,如果小过道上我房门对面的窗台上点着一盏小灯,那就说明我没睡觉,正闷得慌呢。……”医师和格利舒特金在拨给他们使用的房间里,发现用绒毛褥垫打了两个地铺。医师脱掉衣服,躺下,拉过被子来把头蒙上。侦讯官脱掉衣服,躺下,可是翻来覆去闹腾很久,然后起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是个极不安定的人。

“我一直在寻思那个太太,寡妇,”他说。“那么漂亮!为了她就是送掉命也未尝不可!那眼睛,那肩膀,那穿着淡紫色袜子的小脚,……火一般的娘们儿!好一个娘们儿,嘿!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可是这么个美人儿却归一个鬼才知道的家伙,法学家,副检察官所有了!就是那个满脸青筋的傻瓜,活象个英国佬!这班法学家,老弟,我可受不了!你跟她谈预兆的时候,他嫉妒得差点咽了气!那还用说,她真算得上漂亮的女人呢!漂亮得了不得!大自然的奇迹啊!”

“是的,她是个令人敬重的女人,”医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这个女人感受力强,神经质,富于同情心,那么敏感。

喏,我跟您是马上就会睡着的,她呢,可怜的人,却睡不着。

她的神经受不了这种风暴的夜晚。她告诉我说她会通宵寂寞无聊,读书消遣。可怜的女人!多半,她那儿现在点着小灯呢。……”“什么小灯?”

“她说,要是她房门对面的窗台上点着一盏小灯,那就说明她没睡着。”

“这话是她跟你说的?她跟你说的?”

“是的,她跟我说的。”

“既是这样,你这个人我就不懂了!要知道,如果她跟你说过这种话,那就等于说,你成了普天之下最走运的人了!好一个大夫!你是好样的!你真值得称赞,朋友!虽然我嫉妒你,可是我也还是要称赞你!老弟,与其说我为你高兴,倒不如说我为那个法学家,为那个红头发的坏蛋高兴!我高兴的是你给他安上犄角⑨了!好,你穿上衣服!快去!”

格利舒特金一喝醉酒,对一切人就都称呼“你”。

“您异想天开了,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医师忸怩地回答说。

“得了,得了,……别说废话,大夫!你穿上衣服,去吧。

……《为沙皇捐躯》里怎么唱来着?‘在爱情的道路上,我们过日子好比摘花。’……穿上衣服,我亲爱的。快点!季莫沙⑩!

赶快啊,畜生!”

“对不起,我不懂您的意思。”

“可是这有什么不懂的!这是天文学还是怎么的?穿上衣服,到小灯那儿去,你该懂的就是这些。”

“奇怪,您对那个女人,对我,抱着这种使人不愉快的看法。”

“你丢开这些哲理吧!”格利舒特金愤愤地说。“难道你还能犹豫不定?要知道,这是不识好歹!”

他敦劝医师很久,发脾气,央告他,甚至跪在他面前,可是最后破口大骂,啐了口唾沫,往地铺上倒下去。然而一刻钟后,他忽然跳起来,叫醒医师。

“您听着!您坚决拒绝到她那儿去吗?”他厉声问道。

“哎,……我到那儿去干什么?您是多么不安宁的人,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跟您一块儿去验尸真是要命!”

“也罢,见鬼,那我上她那儿去!我……我不见得比哪个法学家,比哪个婆婆妈妈的医师差。我去!”

他很快地穿上衣服,往门口走去。

医师用疑问的眼光瞧着他,仿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的,后来却跳起来。

“我想,您这是开玩笑吧?”他拦住格利舒特金的去路,问道。

“我没有工夫跟你说废话。……放我走!”

“不,我不能放您走,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您躺下睡觉。……您醉了!”

“你这个江湖郎中,有什么权利不放我走?”

“我有权利:我必须保护那个高尚的女人。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您打算干什么事!您是老人!您六十七岁了!”

“我是老人?”格利舒特金冒火了。“是哪个混蛋对你说我是老人的?”

“您,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喝多酒,激动起来了。这不好!您不要忘了您是人,不是畜生!畜生才可以服从本能,而您是自然界之王,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

自然界之王却把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揣在口袋里。

“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放不放我走?”他忽然逼尖喉咙嚷道,仿佛在野外喝斥马车夫似的。“坏蛋!”

可是他自己立刻给自己的声音吓一跳,离开门口,往窗子那边走去。他虽然喝醉酒,不过仍然为他那声尖叫感到羞愧,那声尖叫多半惊醒了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他们沉默一

阵,然后医师走到他身边,碰一碰他的肩膀。医师眼睛湿润,两颊火红。……“阿盖依·阿历克塞伊奇!”他用发抖的声音说。“既然您说出尖刻的话,既然您忘却一切礼貌,骂我坏蛋,那么您会同意,我们再也不能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了。我遭到您很厉害的侮辱。……姑且假定我不对吧,不过……实际上我有哪点儿不对呢?那个女人诚实而高尚,可是忽然间,您竟然纵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对不起,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

“好得很!我不稀罕这样的朋友。”

“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能跟您在一起相处,而且……我希望我们以后也不再见面。”

“您坐什么车走?”

“坐我自己的马车。”

“那我坐什么车走?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打算下流到底吗?

您用您的马车把我送到这儿来,那您也得用您的马车把我送走。”

“要是您乐意,我把您送回去就是。不过现在就得动身。

……我现在就走。我激动得很,再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

随后格利舒特金和斯维司契茨基默默地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他们叫醒米希卡,然后坐上那辆四轮马车,走了。……“不要脸的家伙,……”一路上侦讯官唠叨说。“要是不会对待正派的女人,那就该在家里坐着,不要跑到有女人的房子里去。……”他说这话是在骂自己呢,还是骂医师,那是很难弄明白的。等到马车在他的住处附近停下,他就跳下车,走进门去,嘴里说着:“我不愿意再跟您来往!”

三天过去了。医师出诊回来,在家里长沙发上躺着,由于无事可做而读《医师日历》上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医师姓氏,极力要找出一个最响亮好听的姓来。他心绪安宁,良好,平和,好比窗外的天空,这时候正有一只云雀在蓝天上停着不动。这都是因为昨天夜里他梦见一场火灾,火灾却是吉兆。忽然,外面响起雪橇来到门前的声音(天上飘着小雪),然后侦讯官格利舒特金在房门口出现。这是个出人意外的来客。医师坐起来,瞧着他,又窘又怕。格利舒特金咳嗽一声,低下眼睛,慢腾腾地往长沙发这边走过来。

“我是来赔罪的,季莫费依·瓦西里奇,”他开口说。“那次我对您有点不礼貌,甚至似乎对您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当然,理解我当时是酒后失态,我在那个老坏蛋家里喝了不少酒,请您原谅我。……”医师跳起来,眼睛里含着泪水,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

“哎呀,……求上帝怜恤吧!玛丽雅,拿茶来!”

“不,不要喝茶了。……没有工夫。如果可以的话,与其拿茶来,不如吩咐拿点克瓦斯来的好。我们喝完克瓦斯,就动身去验尸。”

“验什么尸?”

“还是那个军士的死尸呗,上一次我们坐着车去,可是没走到就回来了。”

格利舒特金和斯维司契茨基喝过克瓦斯,就坐上雪橇去验尸。

“当然,我道歉,”侦讯官在路上说,“那次我发了脾气。

不过话说回来,您要知道,我还是愤愤不平,因为您没给副检察官……那个坏蛋安上犄角。”

他们坐车穿过阿里莫诺沃村,看见一家小饭铺,旁边停着叶若夫的三套马雪橇。……“叶若夫在这儿!”格利舒特金说。“那是他的马。我们去会一会他。……我们喝点矿泉水,顺便看一看那个女掌柜。这儿有个出名的女掌柜!那个娘们儿,嘿!大自然的奇迹啊!”

两个旅客从雪橇上下来,走进小饭铺里。叶若夫和丘尔潘斯基正在那儿坐着喝加橘汁的茶。

“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来?”叶若夫看见格利舒特金和医师,惊讶地说。

“我们还是去验尸,总也没去成。我们象是掉在一个施过魔法的圈子里,绕来绕去,出不去了。你们到哪儿去?”

“去参加会审法庭呗,老兄!”

“为什么去得这么勤?你们不是前天刚去过吗!”

“鬼打墙,没去成。……副检察官牙痛起来了,再者这几天我也有点心绪不佳。嗯,你们喝点什么呢?你们坐下,三 十三个立刻。喝白酒还是啤酒?给我们把两样都拿来吧,女掌柜。啊,好一个女掌柜!”

“是啊,这个女掌柜出了名,”侦讯官同意说。“这个女掌柜出了名。这个娘们儿,嘿,嘿!”

过了两个钟头,医师手下的米希卡从小饭铺里出来,对将军的马车夫说,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遛一遛。

“这是你东家吩咐的。……他们坐下来打牌了!”他说,摆一摆手。“现在是,不到明天就休想离开此地。咦,县警察局长也来了!这样一来,咱们可就要在这儿守到后天去了!”

县警察局长坐着雪橇来到小饭铺跟前。他认出叶若夫的马,愉快地笑一笑,登上台阶,跑进去了。……

【注释】

①拉丁语:永恒的运动(一种不能实现的科学幻想)。

②指一八六四年俄国的司法改革,根据这种改革,建立了陪审员法庭,刑事案件从那以后实行公开审判。

③赶车的工人的名字。

④这是“刺猬”的形象,而“叶若夫”这个姓就可以意译为“刺猬”。

⑤一句常用的口头语,没有什么含意。

⑥一种纸牌赌博。

⑦目的是喝酒。那种桌子上照例有酒,冷荤菜是供下酒用的。

⑧娜杰日达的小名。

⑨意谓“你夺去了他的所爱”。

⑩季莫费依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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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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