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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 小园赋 赏读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浅见

庾信回天无术避世不能的痛苦,是人类共通的无法摆脱的心灵的苦难。《小园赋》的难能可贵,就在于它写出了生命的不安定与人生纯然的痛苦。庾信对于苦难与伤痛前所未有的体验,是个体生命无法抗拒的生存体验;同时《小园赋》深刻地抒发了是人性本质中蕴含的死而不屈的情感力量。

小园赋

南北朝:庾信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拔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译文

一枝之上,巢父便得栖身之处:一壶之中,壶公就有安居之地。何况管宁有藜木床榻,虽磨损穿破但仍可安坐;嵇康打铁之灶,既能取暖又可睡眠其上。难道一定要有南阳樊重那样门户连属的高堂大厦;西汉王根那样绿色阶台、青漆门环的官舍!我有几亩小园一座破旧的小屋,寂寥清静与喧嚣尘世隔绝。姑且能与祭祀伏腊的阔屋相比,姑且能以此避风遮霜。虽像晏婴住宅近市,但不求朝夕之利;虽同潘岳面城而居,却可享安然闲居之乐。况且鹤鸣仅为警露,非有意乘华美之车;爰居鸟只是避风,本无心于钟鼓之祭。陆机、陆云兄弟也曾共同挤住一处,殷浩、韩伯舅甥相伴居住也不加区别。蜗牛之角,蚊目之睫,都足以容身。

于是徘徊于土筑小屋之中,聊同于颜阖破避而逃的住处。梧桐零落纷落,柳下清风徐来。有珠柱之琴弹奏,有《玉杯》名篇诵读。棠梨茂郁而无宏奢宫馆,酸枣盛多而无华美台榭。还有不规则的小园八九丈,纵横几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棵。拨开茂密的枝叶即见窗,走过曲折的幽径可得路。蝉有树荫隐蔽不惊恐,雉无罗网捕捉不惧怕。草树混杂,枝干交叉。一篑土为山,一小洼为水。与藏狸同窟而居,与乳鹊并巢生活。细茵连若贯珠,葫芦绵蔓高挂。在此可以解饿,可以栖居。狭室高低不平,茅屋漏风漏雨。房檐不高能碰到帽子,户们低小直身可触眼眉。帐子简朴,床笫简陋。鸟儿悠闲慢舞,花随四时开落。心如枯木,寂然无绪;发如乱丝,蓬白不堪。不怕炎热的夏日,不悲萧瑟的秋天。

游鱼一寸二寸,翠竹三竿两竿。雾气缭绕着丛生的蓍草,九月的秋菊采为金精。有酸枣酢梨、山桃郁李;积半床落叶,舞满屋香花。可以叫做野人之家,又可称为愚公之谷。在此卧息茂林之下乘荫纳凉,更可体味羡慕已久的散发隐居生活。园虽有门而经常关闭,实在是无水而沉的隐士。暮夏与荷锄者相识,五月受披裘者寻访。求葛洪药性之事,访京房周易之变。忘忧之草不能忘忧,长乐之花无心长乐。鸟何故而不饮鲁酒?鱼何情而出渊听琴?

加之不能适应此地不同的时令,又违背自己的性情品行。如崔骃不乐而损寿,如吴质以长愁而患病。埋石降伏宅神,悬镜威吓山妖。常惹起庄舄思乡之情,曾几次如魏子神志昏聩。每到傍晚,闲室之中,老老少少,相携相依。有首如飞蓬之子,有椎髻布衣之妻。有燋麦两瓮,有寒菜一畦。骚骚风吹树木摇曳,惨惨天色阴云低沉。雀聚空仓聒噪,蝉惊蟋蟀同鸣。

昔日草莽之人曾滥竽充数,承蒙皇恩家有余庆。家祖素性高洁,恩承皇上赐书。有时陪辇同游玄武阙,有时与驾共凤凰殿。如贾谊观受釐于宣室,如扬雄赋《长杨》于直庐。

继而便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乱国,梁朝的光辉永远熄灭。经历如三危山路直辔摧折,艰险如九折坂上平途断裂。像荆轲寒水悲吟,像苏武秋风诀别,关山风月因思乡凄怆,陇头流水使旰肠断绝。龟诉北方之寒,故国沦丧;鹤叹今年之雪,不寒而栗。百年呵,弹指一挥;华年呵,老之将至。未雪坎坷耻辱的不幸厄运,又念如鸿雁远去滞留不返。不能如雀雉入淮海而变,不能如金丹于鼎中九转。不是暴腮点额于龙门,以身殉节;而是骐骥负车悲鸣马坂,屈辱难言。诚信天道呵,昏昧不仁;慨叹人们呵,不能了解我的苦衷。

赏析

梁武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出使西魏,当时西魏大军正南侵江陵。他被迫留在长安,屈仕敌国。以后又仕北周,官至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官位虽高,心里却非常痛苦,常常思念祖国。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煗而堪眠。”“数亩敝庐,寂寞人外”,便可“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开篇作者敞开胸襟表明了自己不贪荣华富贵的豁达淡泊的处世志趣。可是事与愿违,诗人追求淡泊,可心灵却始终无法宁静;不想做异国之官,却无奈地被强加上高官厚禄。“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诗人本想为自己受惊的灵魂,寻找一个安静的庇所,却身不由己的上了官船无法脱身。霜露降临时高鸣相警的黄鹤,只是为了戒备灾害;预见海灾的海鸟爰居,只是为了避难。故国梁朝灭亡、辗转偷安于北方各国的诗人庾信,在“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的惶恐中无奈地流落异国。

诗人在异国他乡的“窟室徘徊”,意欲“聊同凿坯”,但他徒有归隐的志向,却没有归隐的机遇,他幻想象颜阖一样凿壁逃遁,在“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中寻求心灵的安宁。却无奈地被敌国的高官厚禄囚禁,他虽然身体躲在“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的小园,却摆不脱“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的精神压力。生活上的安乐,始终不能弥补精神的空虚与困惑。诗人处在一种特殊的政治境遇中,虽然在敌国做官待遇优厚,但他仕宦敌国的耻辱始终不能释怀,他被自己不能保留“不事二主”的操守折磨的心如“历陵枯木”,发如“睢阳乱丝”。历陵枯木虽然曾经中枯而更茂,可对作者而言,梁国早已覆灭,梦幻中的可能枯而复苏的豫章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生发了。曾经“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厘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的人生经历,使他对国耻君恩根深蒂固而不能忘怀, 可是仅仅凭借他的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转日回天。他屈从了,不但无法报国,还转而为敌国效力,过去的他一去不复返了,他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悲哀痛心,所以他看到自己发如雎阳乱丝,就象当年墨子见素丝而泣一样,再也找不回生命蓬勃的痕迹了。

小园中的种种景物对于诗人而言,是“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是“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能够引起诗人心灵共鸣与感情契合的,只剩下“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庄子·至乐》中那只“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的海鸟,正是诗人异国做官的惶恐心理写照。诗人的心在“风骚骚而树急”的狂乱中,在“天惨惨而云低”的愁郁中,如“聚空仓”聒噪的“麻雀”一样焦躁不安,又如爬在黑暗中的蟋蟀随着蝉鸣声盲目地嘶叫。诗人惊惧不安、诚惶诚恐的灵魂茫茫然不知该飘向何方。

在经历了“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后,诗人一直在“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寸断。”的悲伤中度日,他在病中“屡动庄舄之吟”,在神志迷惑中“几行魏颗之命”。他恍恍惚惚在梦幻中,思念自己的家国。晃动在眼前的却是“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的凄凉,落叶象征着诗人枯萎颓废的心,狂花象征着诗人飘飘荡荡的灵魂。晚年羁留北朝的诗人已经感到“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在忧思摧人老,岁月不饶人的境况下,诗人“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不但无法改变过去不幸的命运,而且到死也不可能结束飘荡的生活,这是人生绝望的哀叹,无奈的呼唤。“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他始终无法适应异国的生存状态。他悔恨“不暴骨于龙门”的当初,他哀叹“终低头于马坂”的可悲,要是没有当初“鲤鱼登上龙门”的荣耀,落榜做一个小人物,诗人的灵魂又怎么会被鞭打的鲜血淋漓呢?诗人狂乱中欲哭无泪,欲歌无声的彷徨,表达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精神伤痛,而这种伤痛又是由于无可奈何的命运造成的。问普天下芸芸众生,又有那个救世主能够挽救这不幸动荡的乱世呢?又有那个盖世英雄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庾信回天无术避世不能的痛苦,是人类共通的无法摆脱的心灵的苦难。《小园赋》的难能可贵,就在于它写出了生命的不安定与人生纯然的痛苦。庾信对于苦难与伤痛前所未有的体验,是个体生命无法抗拒的生存体验;同时《小园赋》深刻地抒发了是人性本质中蕴含的死而不屈的情感力量。

庾信

庾(yǔ)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郡新野县(今河南新野)人。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父亲庾肩吾为南梁中书令,亦以文才闻名。

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自幼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其文学风格被称为“徐庾体”。累官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后奉命出使西魏,因梁为西魏所灭,遂留居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清县子,世称其为“庾开府”。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庾信在北方,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最终在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年)老死北方,年六十九。有《庾子山集》传世,明人张溥辑有《庾开府集》。

庾信是由南入北的最著名的诗人,他饱尝分裂时代特有的人生辛酸,却结出“穷南北之胜”的文学硕果。他的文学成就,也昭示着南北文风融合的前景。

叶嘉莹|庾信

很多人习惯把“庾”读为平声yú,其实这个字应该读为上声y 。庾信字子山,他还有个小名叫做“兰成”,这是唐朝陆龟蒙的《小名录》里记载的。古代有些文学家的小名也很流行,比如谢灵运小名叫“客儿”,因此有人也称他“谢客”。那么庾信小名兰成,所以有人也称他为“庾兰成”。

庾信是南阳新野人,这个地方在现在的河南省。庾信晚年留在北周,北周文帝的儿子滕王宇文逌和他关系很好,为他编了集子,并为他的集子写了序。庾信的祖父叫庾易,曾经被朝廷征召,但没有出来做官,所以滕王逌称他为“征士”,说他“隐遁无闷,确乎不拔,宋终齐季,早擅英声”。

庾信的父亲庾肩吾诗文写得好,在萧梁时做官做到散骑常侍、中书令。据《北史》记载,说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庾信对《左传》应该是很有心得的,以后我们就会看到,在他的赋里边,经常引用《左传》里的典故。

庾信长得什么样子呢?史书上说他“身长八尺,腰带十围,容止颓然有过人者”。他身材很高,腰围很粗,容貌和举止都不同凡俗。所谓“颓然”,这个“颓”字是顺而不逆的意思,如《礼记·檀弓》所说,“拜而后稽颡,颓乎其顺也”。所以这个“颓然”是形容他的形貌举止都很从容有条理的样子。

在梁武帝的时候,庾信和他的父亲都曾在东宫为官,庾肩吾做过梁太子的中庶子,庾信做过抄撰学士。所谓梁太子指梁武帝的第三个儿子萧纲,即梁简文帝。

梁武帝本来曾立他的长子萧统为太子,就是编《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可是萧统在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夏天的四月死去了,于是在那年秋天七月就改立了萧纲为太子。当时和庾信一同做东宫抄撰学士的还有徐陵,他是右卫率徐摛的儿子,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文学家。

徐陵和庾信的文章都写得很美很绮艳,被很多人竞相效仿,他们两人所写的这种文体当时被称为“徐庾体”。那时候,庾肩吾和庾信父子二人可以随意出入宫门,受到皇帝和太子非常隆厚的恩宠礼遇。后来庾信曾出使聘于东魏。

“聘”是聘问,《礼记·曲礼》说,“诸侯使大夫问于诸侯”就叫做“聘”。庾信做使者到东魏行聘问之礼,是在梁武帝的大同十一年他三十三岁的时候。由于庾信不但文章写得好,应对辞令也好,于是在东魏的都城邺下也出了名,受到人们的推崇。因此他出使回来就做了东宫学士,又被任命为建康令。

在侯景作乱攻陷建康的时候,庾信就逃到江陵投奔了湘东王萧绎,即后来的梁元帝。这侯景攻陷建康又涉及一个历史事件。

侯景本是朔方人,有膂力,很会骑马射箭,最初只不过是一个士兵,后来因战功做到定州刺史,是北魏很有名的一个大将军尔朱荣的手下。后来尔朱氏谋反,高欢讨平了尔朱氏,立孝武帝,自己做丞相,侯景就投降了高欢。高欢任命他做司徒行台,拥有大兵十万,专制河南。高欢生病,病重的时候召侯景来见,侯景很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兵力强大,高欢可能对他不放心,要杀了他以绝后患。于是他就背叛高欢投降了南朝的梁。梁武帝接受了他,还封他为河南王。但侯景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很快就又举兵谋反,包围建康攻陷台城。

建康就是现在的南京,台城在现在南京市玄武湖附近的地方。为什么叫台城呢?在晋宋之间,朝廷的禁城叫做台,所以台城就是宫禁的宫城。建康失陷后,梁武帝饿死在台城,梁简文帝不久也被侯景所杀,庾信就逃奔江陵,因为梁武帝的第七个儿子湘东王萧绎在简文帝死后即帝位于江陵,那就是梁元帝。

梁元帝任命庾信做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又派他出使,“聘于西魏”。而就当庾信出使到西魏首都长安的时候,西魏发兵攻陷江陵,杀死了梁元帝。于是庾信就被留在了长安,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庾信享年六十九岁,从四十二岁到六十九岁,他在北方生活了有二十七年之久。这二十七年里,他内心是非常痛苦的,等一下我们在他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到。

刚才我提到北魏孝武帝不愿受高欢的挟制,向西投奔了关西大都督宇文泰,高欢又立了一个孝静帝,于是北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但孝武帝投奔宇文泰之后不久就被害死了,宇文泰又立了南阳王宝炬为帝,即西魏文帝。宇文泰自己就做了太师,总揽朝政。而当宇文泰死去之后,他的儿子宇文觉就篡魏自己做了皇帝,即北周孝闵帝,西魏就灭亡了。

北周后来的几个皇帝,如明帝、武帝,都非常喜欢文学,而庾信写文章写得好是有名的,所以他虽然羁留在异国他乡,但受到了北周明帝和武帝的恩宠礼遇,让他做了很高的官。北周一些显达的贵族们,他们的碑文墓志多出于庾信的手笔,这我们在庾信的文集里是可以看到的。

那么南朝的情形呢?梁元帝死后又立了梁敬帝,梁敬帝禅位给陈霸先,于是陈就取代了梁。后来陈和北周南北通好,战争期间那些流落到南方的北方人和流落到北方的南方人就得到了一个返回故乡的机会。当时陈就请求北周放回王褒和庾信等十几个有名的人。

王褒字子渊,琅邪人,是在江陵陷落时被俘送到长安去的,他的文章跟庾信的同样有名。而北周武帝喜欢文学,舍不得放回王褒和庾信,只放回了其他一些人。那些人回到南方时已是陈宣帝的太建七年,也就是北周武帝的建德四年,这一年庾信已经是六十四岁的暮年了。

庾信一直是希望回到故乡的,但是北周看重他不肯让他回去。他在北朝做官做到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还做过洛州刺史,封爵义城县侯,仕宦是很显达的了。到北周宣帝大象元年,他因为有病辞去官职,辞职后两年就死去了,卒年六十九岁。由于庾信在北朝做官做到开府仪同三司,所以后来人们也称他为“庾开府”。

庾信年轻时才学就很杰出,在梁朝与徐陵齐名,每当他们有文章写出来的时候,马上就被都城的人们传诵,并且竞相模仿。那时候梁朝的君王和太子如梁武帝、昭明太子、梁简文帝、梁元帝等,也都是喜欢文学的人,他们君臣是常常彼此唱和的。不过那时候庾信的作品虽然辞句清新绮丽,但内容比较空洞,所写风景也不过是园亭池阁、风云月露而已,要到他经历了亡国之痛和流离之苦以后,他的诗文才有了很深厚的情意,才更加成熟也更加动人了。所以杜甫虽然也赞美过庾信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杜甫还曾赞美他“庾信文章老更成”。

读庾信的诗文,有的人只看到他绮丽清新的一面,那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庾信的好处是他不但清新绮丽而且老成。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杨慎在他的《丹铅总录》里曾对庾信的“老成”有过评论,他认为:一般说起来,诗歌如果写得过于美了,就容易损害它的本质;如果写得过于艳了,就没有骨气;如果写得过于清新了,就容易显得轻薄;如果写得过于新颖了,就显得尖酸。

而庾信的诗则不然,他是“绮而有质,艳而有骨,轻而不薄,新而不尖”,这就是庾信的“老成”。明朝还有一个人叫张溥,编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他在《庾开府集》的题辞里也曾提到庾信的“清新”和“老成”,他说:“史评庾诗绮艳,杜工部又称其清新老成,此六字者,诗家难兼,子山备之。”所以说,庾信的诗文能够兼有清新、绮艳和老成的特点,这是他特别的长处。

我在讲诗的时候曾说过,唐朝是一个诗歌集大成的时代,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因为杜甫这个人有集大成的容量,他能够兼容古体和近体的各种体裁而无所偏颇,他能够融会南朝的绮丽柔靡和北朝的清新矫健。因此杜甫既能够写出“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这样美丽的句子,也能够写出“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样矫健的句子。

而在杜甫之前呢?庾信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处在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他是在杜甫之前的一个小型的集大成的人物。他由南入北,因此能够综合融会南北诗文的长处;他在北朝虽然通达显贵,但在内心感情上却背负着许多痛苦。因此他晚年所写的诗文都有很多感慨,在风格上是苍凉而且遒劲的。

唐朝有很多人推崇庾信,像与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的燕国公张说有一首《过庾信宅》的五言律诗说:“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他说庾信的成就真可以比得上战国的宋玉——这里边其实有一件巧合的事情:宋玉是战国时有名的辞赋家,与屈原并称为“屈宋”,而庾信在江陵的住宅就正是当年宋玉住过的地方,所以他说是“旧宅偶词人”。

这件事庾信自己也提到过。《哀江南赋》中说“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那是指晋元帝渡江定都建康,庾信的八世祖庾滔就是在那时候从北方迁徙到南方来的。他家迁到了什么地方呢?《哀江南赋》说:“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诛茅”,是砍除茅草。庾信的祖先就把宋玉的旧宅重新整理修建,他们就定居在这里了。

这《庾子山集》在清代有倪璠的注本。倪璠在这里引了一本书叫《渚宫故事》,这本书记载了当初楚国的一些事情。书中说:“庾信因侯景乱,自建康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其实这是不对的,不是庾信在侯景作乱的时候从建康逃到江陵后才住在那里,而是从他的祖先渡江南来的时候就定居在那里了。

总之,庾信在江陵的住宅就是当年宋玉的住宅,这在文学史上应该是一段佳话,所以不但张说赞美这件事,晚唐的李商隐也曾有诗说“可怜留著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过郑广文旧居》)。

那么他说在赞美了“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的这段佳话之后,他还赞美宋玉和庾信二人在文学上的成就,说他们“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江陵这地方的山水风景是很好的,张说认为他们两个人因为住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在他们笔下就涌出来一种江山的灵秀之气。“骄”有胜过的意思,说他们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连云雨之神都被感动了。这也就是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意思。所谓“云雨神”,是因为宋玉《高唐赋》里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句子。

不但张说有诗赞美庾信,杜甫也有诗赞美庾信。杜甫有论及文学批评的《戏为六绝句》,其中第一首就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认为庾信的文章在老年的时候写得更成熟了,他有一支能够直入云霄的健笔,高洁、矫健,写出来的文章表现出一种纵横而深厚的情意,非常能感动人。

庾信绮艳清新的好处是很多人都能认识到的,而庾信“老成”的好处只有杜甫才给他揭示出来。杜甫在他《咏怀古迹》的诗里边还说:“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就涉及到庾信暮年的遭遇:羁留北方,侍奉异国,终其身不能还乡。而这种生活中的不幸,又正好成就了他文学上的不朽。

我们可以拿庾信早年的诗句和晚年的诗句作一个对比。他早年在梁朝君臣唱和的诗《奉和山池》有句曰:“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他说荷花、荷叶被风吹得一摇动,就使那些正在水中沐浴的鸟惊飞起来;桥下被阴影遮住的地方,有许多游鱼聚集在那里。还有一首《游山》诗中有句曰:“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说是山涧底下开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山脚下笼罩着一片雨丝。这些句子写得真是清新绮丽。

我们再看他到北朝后晚年所写的一组《拟咏怀》诗中的句子:“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这与他早年的作品大不相同,其中那一份离乡去国的悲哀写得多么沉痛!

我们现在主要是讲庾信的赋,其实庾信的诗和他的赋一样,也有很高的成就。庾信融合了南朝和北朝的诗风,我认为他在诗史上是杜甫之前的一个小型的集大成的人物。

至于赋这种体裁,它发展到南朝就更讲究对偶了。在讲鲍照《芜城赋》的时候,大家已经注意到它比王粲的《登楼赋》更加注意对偶,而到了庾信的时候这种趋势就更加明显。

在一般人而言,过分注意在字句和辞藻上的雕琢修饰就会影响内容与情感,但庾子山的赋则不然。正如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庾开府集》的题辞中所说的,他的文章是“辞生于情,气馀于彩,乃其独优”。

庾子山的辞藻美丽但并不空洞肤浅,其文章中的气骨是超过词彩的,这是他所独具的好处。张溥还说,“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这就是说,庾子山的赋已经是唐朝律赋的滥觞了。

什么是唐朝的律赋呢?我们知道,唐朝是以赋来取士的,而赋实际上是融合了诗跟散文两种体裁。赋有散文之自由,但是又有诗歌之押韵,考试时不但题目出得新巧,而且还要限韵,并且所限的韵常常是很难押的险韵。在这样的条件下,要想写得平仄谐和对仗精工,就必须注意辞句的雕琢和对偶的准确。比如白居易有一篇应试的赋,题目就很新巧,叫《求玄珠赋》。每段限定要押这样几个字的韵:“玄非求至,珠以真得”。“玄珠”代表天地间的至道,“玄非求至,珠以真得”的意思是说,这种至道的玄理不能够求得,是要你返本归真才能得到。光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还不行,你这篇赋必须要分成八段,每段依次押这八个字的韵,比如第一段就押“玄”的韵,第二段就押“非”的韵。这就是律赋,它的格律束缚很严,而且尚排偶重对仗。

律赋在形式上有这么严格的要求,写的时候既要顾及排偶对仗还要顾及声律,因此有的作者常常就因辞害意了。也就是说,只注意表面的雕琢,妨害到内容与情意的表达,甚至有人连辞句是否合于文法都不管了。但是,庾信的赋没有这样的缺点。

庾信: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文:鱼鲜支

三曹(曹操、曹丕、曹植),是历代帝王中罕有的父子、兄弟文学家。

堪与“三曹”相提并论的,还有一个“四萧”,即南朝梁武帝萧衍和他的三个儿子——昭明太子萧统、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他们以帝王之尊,雅好文学、勤于著述、汇聚文士,引领一时风尚。

庾信躬逢其盛,出生于梁朝的一个文学世家。他的父亲庾肩吾曾任中书令,是当时有名的文士。

庾信早慧,聪敏绝伦,十五岁就入宫为太子萧统的讲读。萧统去世后,他任太子萧纲的东宫学士,后又任湘东王萧绎的常侍。

庾氏父子和徐摛(chī)、徐陵父子,文风绮丽,名重一时。他们的宫体诗、骈体文,被世人称为“徐庾体”。每写成一篇,京师之人争相传颂、模仿。

庾信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步步拔擢,负有盛名,尽享礼遇恩宠。

乱世之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庾信三十六岁时,“侯景之乱”爆发,萧纲命其率文武大臣驻扎朱雀航(当时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庾信第一次暴露出软弱文人的一面:当侯景赶到时,他匆匆撤离,逃出建康,投奔江陵的湘东王萧绎。

萧衍、萧纲父子被俘后,相继遇害。萧绎发兵,剪除兄弟子侄,平息侯景叛乱,即帝位于江陵。庾信为萧绎所重用,又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安闲时光。

在他四十二岁时,人生的重大转折来临了——梁元帝萧绎派他出使西魏。

庾信到达长安不久,江陵就被西魏攻克了,梁元帝被杀,庾信被扣留在北朝。

他虽失去了自由,却因文名之盛,被任命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高官。

宇文觉取代西魏,而建立北周。北周的皇帝倾慕南方文学,个个都礼遇庾信。当时的王侯公卿也与他结布衣之交。

放在今日,庾信可谓是职场上的成功人士。即使供职的平台垮掉了,他仍然能凭借自身的核心竞争力,换一个平台再谋一份差事,职位、报酬甚至超过以往。

可是,在那个时代,庾信的变节仕敌却成为他的终生之痛。他内心无一日不怨愤愧悔。

亡国之痛

庾信作《哀江南赋》,伤悼故国,哀叹身世,用典入化,用情凄婉,被称为“赋史”。清末林纾评价说,这哪里是赋,这是“亡国大夫之血泪”。

他作《枯树赋》,以枯树比喻自己,道出了国破家亡之人是如何身若飘萍、心成死灰,发出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追问: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

旧友王琳写信给庾信,讲了什么呢——今日已不得而知。也许是讲了自己如何救驾勤王,但已来不及了;也许是讲了自己如何为梁元帝举哀,三军皆缟素;也许是慨叹形势沧桑巨变,此身不知何往;也许是询问被扣押的友人:你羁留北方,可还安好?

庾信捧信读罢,热泪盈眶,竟无言以对。他只能支支吾吾,回赠一首《寄王琳》: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说什么好呢?不如不说罢,唯有报以痛哭。

乡关之思

南方的陈朝建立后,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被允许返归故土。但是,庾信和王褒这两大文豪却仍然不被放行。

庾信经年累月客居异乡,虽然深受器重、高居显贵,却常怀乡关之思,愁肠百结。

他在《和侃法师三绝诗(二)》中写道: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

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他的恋乡之情、思乡之苦,年年积累,岁岁堆叠。他进也不愿,退也不能,身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开始羡慕那渡河南归的衡阳雁,可怜自己:堂堂大夫,竟人不如雁!

王褒故去后,庾信为他作长诗《伤王司徒褒》,诗云: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

故人伤此别,留恨满秦川。

他与王褒同病相怜。在伤别王褒的同时,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隋文帝开皇元年,庾信终于还是老死北方。

诗家之幸

庾信一生,以四十二岁为界,分为截然两段:前半段绮靡奢华,志得意满;后半段经历风云变幻,饱尝动乱时代的悲苦辛酸。

他的诗文也以四十二岁为界,前后风格迥异:前半生做的多是应制文章,繁缛华丽,辞藻堆砌;后半生却是真情实感,积蓄难抑,境界开阔,苍凉沉郁。

摇撼天下的世乱,充满巧合的遭际,无限苍茫的心事,却恰恰给了庾信一个触发点。他需要释放自己、开解自己,需要为自己痛、为自己伤、为自己愧、为自己悔。正像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所说: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庾信的不平则鸣,给后世留下了沉甸甸的诗篇。杜甫曾有诗赞美他,敬佩膜拜之情溢于言表: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前四十二年的人生,好似一场漫长的准备。经此世乱,国家灭亡了,诗人却迸发出璀璨光芒。

庾信之诗,就像南方的艳丽之花,嫁接于北方的雄浑之树,结出的果实自然“穷南北之胜”。

他是六朝骈文的集大成者,却又对初唐四杰及李白、杜甫等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明代杨慎评价说:

“庾信之诗,为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

对于庾信其人,历来有以诗文褒他的,也有以气节贬他的。钱钟书总结说:

“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论心而略迹;恶其人以及其文者,据事而废言。”

对此,庾信生前早有预判。他在《拟咏怀二十七首(十一)》里写尽了伤感: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

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

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今日回望他,我们仍为他的才华而赞叹,为他的遭遇而唏嘘。也许,清代赵翼评元好问的诗,用在他的身上也没错: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又或者——

国家不幸,诗家也不幸。幸运的是你我读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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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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