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厚的大书

文|吴晟

和日据时代的一般农家一样，母亲出身的家庭，也非常贫寒，因此，母亲从小就需要操持上山砍柴、下河挑沙、下田耕作等粗重工作，以帮助家计，谋取生活。和父亲结婚后，数十年来，在艰困的环境中，为家务、为农事、为养育我们七个子女，没有假日、没有享过安闲的生活，每天都是从早到晚辛劳的忙碌。在种种粗重工作不断的磨熬下，母亲的身体，反而越结实健朗。

然而，自十余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衰老得多快啊!返乡任教，并利用课余跟随母亲耕作这几年，每每发现母亲的体力已越来越衰退，大部分工作，几乎都是凭恃一股意志力在支持。

十余年前年底，父亲惨遭超速的卡车撞倒，不幸去世。当时两个姊姊早已出嫁，大哥出国不久，我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寄宿在外求学，只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惨痛的打击之下，母亲既要应付各种税金的缴纳，又要供给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又要为纷杂繁重的农事操劳，多方债务，更是逼迫甚紧，而母亲却一一独自艰苦的撑下来，那是怎样不堪的担负啊!

每次从学校返家，常听邻居说，母亲时常一大早就带便当和茶壼出门，天黑了，才从田里回来，偌大的乡村房子，只母亲一个人，又累又饿，还要自己做饭、烧热水、喂饲家畜……想起那种凄凉景况，内心酸苦至极，总忍不住向母亲苦求：卖掉田产吧!不然让我休学吧!母亲总是一面流泪，一面责备我，要我甚么事都不必操烦，只要努力完成学业，以免枉费父亲和她的苦心。母亲啊!有谁能像您不求报偿，为我们忍受这样大的劳苦?

而今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她辛苦养育的七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各有一份职业，许多亲戚邻居，常好意劝她，可以享享清福了。我们几个受过「文明」教育的子女，更不忍母亲还一如往昔，日日做着粗重的工作，常建议母亲卖掉田产，母亲却坚持她固执的想法;时代不管怎么变，人总要劳动才有饭吃。我还有力气，还走得动，为甚么不工作?何况，以前积欠的那么多债务，还未还清，不工作用甚么偿还?留待你们去偿还，拖累你们吗?

母亲只能认识几个数目字，不懂甚么高深的大道理，没有甚么非凡的学问和事业，更没有一些虚妄的梦想。然而，母亲不虚华、不怨叹，安分守己、刻苦耐劳、充满爱心的生活，就是一本厚厚的大书，写满读不完的情思，写满解不尽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