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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团校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王蒙

文|丁玲1949年3月我被调入团市委时候,被认定的优点有思想清楚、看问题尖锐、动脑筋等等。此外,我从刘枫同志身上已经学到了一个本领,不论群众如何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都要从大处高

文|王蒙

1949年3月我被调入团市委时候,被认定的优点有思想清楚、看问题尖锐、动脑筋等等。此外,我从刘枫同志身上已经学到了一个本领,不论群众如何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都要从大处高处总结几条:革命在前进,群众的觉悟在提高,我们的工作成绩显著,新的积极分子正在涌现之类。听了这样的分析,人们会立刻得到一种登高望远、心旷神怡、团结一心、大有希望的感受。站得要高,看得要远,永远充满信心,永远从容有定,这是我的童子功,这影响了我一生。

但很快我就暴露了自己的少年的天真幼稚与心态上生理上的不符合工作需要的一面。例如,晚间开会时我会坐在椅子上呼呼入睡。从高中失眠起,我一辈子嗜睡,认定睡眠是健康与事业的首要保证。而那时的团市委干部的一班人(百分之九十七来自大中学生地下党员)的积极性的首要表现是熬夜加班,越到子夜越到假日,尤其是大年初一啦,新年节日啦更是绝对地不休息不睡觉,加班夺取革命的彻底胜利。而我对此深为反感,我不明白一个革命者怎么可能只知道忙碌却忘记了从事业的辉煌与生活的壮阔中汲取真、善、美的灵感。我当时已经知道了一个词儿——事务主义,怎么这么多的事务主义者啊。我也相信列宁的名言: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我坚信累过了头一定要自我休整。我“精神”不够用,时有丢三拉四,把领导布置的事情忘掉。我要玩,要有时间旁观欣赏。当会议没完没了,车轱辘活越说越多的时候,我会突然魂不守舍去欣赏窗外的麻雀与云霞,灯光与有轨电车。

当人们冷静下来以后,便承认了一个常识: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干部,是太早了一些。1949年夏机构合并调整的时候,我被劝告继续回到学校上学。我却不想接受这个安排,我已经心浮气躁,心比天高,难以回到课桌后了。我实际已经“下岗”,便临时到暑期学习团去管伙食,这个时期我第一次学会了喝酒。我每天与粮油蔬菜供应私商打交道,今天你发现A店粉丝比B店便宜百分之二十,你换成A店,第二天你又发现C店的大米比A店又好又廉价。最后,你差不多放弃了利用私商间的竞争买到最划算的食物的希望,却学会了与私商碰杯。然而,学习团组织的大报告还是精彩得很,我听了艾青批判徐志摩的诗《别拧我,疼》,我听了周扬讲革命的文艺运动,好像还有哲学历史学方面的名家艾思奇等为参加学习团的学生们讲课,展示了解放区、共产党崭新的意识形态的丰富、辉煌、战无不胜与蓬勃焕发。

接着,八月底我被分配去中央团校二期学习。我在十五班。十五班多来自北京,曾任台湾民主自治同盟领导人的徐萌山是我们班的学员,是当时班上的党支部委员。另有一些上海南京的学生党员。多是已经有一点“革命“的经验的团干部。十七班是来自上海的新生。而十八班是来自北京的新参加工作者为主。

开始中央团校还没有进城,我们的校址在京南的良乡县。到良乡县上学,这有象征意义。中国革命走的是城市包围农村的道路,一解放,从乡下进城的人占领了头鳌。我的到良乡学习显示了老革命的色彩。我们就住在“号”来的老乡的房子里,我们争着给老乡挑水,我们继承了前辈革命者亲农的好传统。

这是我长大后首次生活在乡下,有新鲜感。

我们听了许多高质量高规格的大课,用现在的话,我们的教师可真是超豪华的阵容:李立三讲工人运动,陈绍禹(王明,时任政务院法制委员会主任)讲婚姻法,邓颖超讲妇女工作,冯文彬(时任团中央书记)讲青年运动,艾思奇讲哲学,孙定国讲党史。邓颖超的北京口音清脆生动。艾思奇发像是四川口音。王明的讲话无任何特色。最难忘的则是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的田家英讲毛泽东思想,他从下午讲到晚上,晚饭后续讲,讲到深夜。大课是露天进行的,我们每人自备一个小马扎,拿着本子猛记。天黑后点起煤汽灯,招引了太多的趋光飞虫,几次不得不停下讲课用纸包捉虫杀虫。我至今记得,田家英说,毛泽东思想像大海,每个人都可以去舀里边的水,但是水永不枯竭。毛泽东思想像钢琴,每个人都可以用它演奏出无穷的精彩乐章。讲到毛泽东思想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的时候,田说,知识分子需要政治化与组织化。他说主席说过知识分子是“鸡毛蒜皮乱轰轰,争来争去一场空”,这些是我从其他材料中学不到的。田家英讲毛泽东思想完全是用他自己的语言,讲的是他自己的心得,而且我能感觉得到他也陶醉在自己这种法律恣肆的讲演之中。

但是我也略有保留:他讲得如此滔滔不绝,大雨倾盆,全面贯输,耳不暇闻,一口气居然讲了六七个小时,除了中间吃晚饭外,连课间休息也没有,更没有什么互动、问答、讨论、质疑。他完全是一个解放者、拯救者、宣示者、指挥者,先知先觉者,他在手把手教这些年轻干部的导师,而听者只是单方面的接受者、吸收者,从零或者负数开始者。这种讲授至少使我感到了疲劳,替自己也替老师。我在晚九时后递了一个条子:“请掌握时间”。那个时候听讲是可以递条子的,不必署名。田老师拿起了并宣读了这个条子,他很民主,但是他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他身旁的教务处领导表示“放开讲放开讲”,他也丝毫不加收敛地继续洋洋洒洒地讲了下下去。也有些同学听了老师念的条子显出了惊异的表情。

田家英当然不是一般人物,我与他没有直接接触,这里不多谈他,但我至少可以认定,他有学问,有才华,爱思索,有创意,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话语爆炸与思维加速的状态。

1980年我首度访美,在一个教授家的钢琴上看到一段话,说是人生就像钢琴,它的表现决定于你的演奏。它使我想起了已经阔别人世十余年的命运带有悲剧色彩的田家英同志。

在中央团校还进行了速成的思想改造,学员们如饥似渴地接受革命理论新思想新观念的同时,联系实际,检查自己原有的思想认识当中有哪些不符合新观念,受了哪些反动理论的影响,具有哪些胡涂认识,哪些剥削阶级的偏见,做过哪些错事坏事,是怎样地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不知道怎么形成的一种风气,越是骂自己,越是忏悔自己的丑恶反动,就越证明学习有了收获。

我们班两次举行全班的批评大会,帮助两个学员,他们都是来自大学的新参加革命工作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反蒋反美的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其中一个人违反学校纪律与一位女学员搞恋爱,而且其表达爱情的方式被认为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他送给这位女生一块石头,用了一个什么谐音。另一个人是什么“学生领袖”,能说会道,喜出风头,性格豪爽,说过什么民主自由之类的话,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我们大家对他们二位进行了疾风暴雨式的批判,众人情绪高涨,感到新鲜而又热烈,面对面深揭猛批。实昔日闻所未闻。此二人尤其是后面那个人,也被枪林弹雨、铙钹齐鸣式的大会批评搞得亢奋悲壮,渴望着焕然一新的奇迹,渴望着本人历史的崭新篇章,声称是巨大帮助,巨大温暖,巨大推动……

我们班上的团支部党支部进行了十分民主的改选,完全由党、团员提名,候选人还发表讲话,讲自己如果当选将怎样做。其他成员也自由发言,气氛极其活跃。那位被认为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人是团支委的候选人,有人提出他性格急躁,是缺点时。另一位年轻人说,急躁固然不好,但也有好处,他的特点是“五年计划,三年完成”大家鼓掌。但立即有人指出,把“五年计划,三年完成”说成是性格急躁的后果,这种说法政治上是完全错误的,于是学员们又受到了一次教育。我感到后悔,即我本来也对“三年完成”急躁论取质疑态度,却没有立即严正指出,丧失了一个表达自己的高觉悟高水平的机会。

个人英雄主义者虽然被大会批判,却仍然当选为团支部委员,这很感人。

另一次我的水平是表现出来的了。关于休假,学校有一次安排,学员有些意见,经反映后校方采纳了学员的意见,一个学员说是“斗争取得了胜利”,我立即指出:这样的说法不妥。

我当然是被肯定的。

我相信我在团校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各种小组大组联组讨论是竞相表现觉悟表现政治上的正确性的平台,上团校的任务就是要以掌握分析问题的方式而达到革命者的标准。我这方面决不落后,常常受到组内同志的夸奖乃至羡慕。但是班主任指出我的思想方法有片面性,我想是指我太容易小有心得便大大发挥,我相信我当时“左”得惊人。

我们组有一个出身于地主阶级的同学,大家纷纷帮助他清算地主阶级的罪恶,他全部接受。他在学习中收到家信,得知祖父去世,一位比我大一岁但是显得比我孩子气同学说:“少了一个老浑蛋。”死者的孙子表现出不快的情绪,我们帮助他提高觉悟,自认为做了入情入理的分析。我表示不赞成谩骂死者,同时,骂了一个老地主也决无对之反感之理,我们煽情地设想了老地主的祖祖辈辈的剥削和压迫,养尊处优和掠夺民脂民膏,我们说得那位当事人五体投地。

另外,我在团校仍然身体不好,又犯了失眠症,难以治愈。此后很长时间我以充足睡眠为首要的养生之道,我开玩笑说,我是睡眠爱好者,睡眠可以冲击其他,其他却不可以冲击睡眠。这与我少年时代的痛苦的失眠经验有关。

在团校学习期间我们到北京参加了开国大典。我是作为腰鼓队的成员来到天安门广场的。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一想起这一切这样的节奏就会在耳边响起。我至今记得人民群众是怎样热烈地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是怎么样用湖南方言高呼“人民万岁”的。

我们还取材本组的故事编了话剧,内容是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学员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在组织与群众的帮助下怎样放下了思想包袱,一通百通,跟上了革命前进的步伐。我是演员之一,演一个热心帮助别人解决思想问题的小同志。

中央团校的八个月的学习为我的理论知识打下了基础。此后我一直喜欢探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探讨列宁的建党学说与孟什维克的建党学说的分歧,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导致了大革命的失败,三次左倾机会主义导致了反围剿斗争的失败……等等。

我养成了分析思想、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习惯,什么问题都能分析它一个头头是道,都能有个一二三条看法,我这时已经开始注意培养自己的理论能力了。

在中央团校期间,我们的同组学员当中还有一些名门子弟,例如朱学范的长子朱培根,国民党将军庞炳勋的女儿庞屏阁。另一组有一位同学是一位著名民族工商业者的儿子,他曾经请我们全班师生到他家吃过晚餐,几进的大院,走廊,明亮的照明,一道道炒菜,使我想起自己的家人,我很辛酸。

团校毕业时我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是不是就在后圆恩寺礼堂呢?我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在中南海。同时被接见的还有一个海军会议的参加者与另一些开财经方面的会议的与会人员,是联合接见。毛主席从台侧走了出来,各个聚光灯打开,照耀着主席的面孔,说好了,毛主席不准备讲话,他只是在照耀下站了站,略略做一点手势,有时背起手,有时摇一下手,有时往远处看,有时微笑一下。毛主席的形象相当雄伟,沉着,庄重,每个姿势与动作都有风度,有雕塑感。我想,做一个领袖人物真难呀,置身于聚光灯下,展现自己,定格造型,这是一种艺术,更是一个考验,普通人,那么一站,多么紧张,多么尴尬,而主席好像已经惯了,他举止自信而且有“派”。

我们组的学员鲍训吾同志代表团校毕业生向主席朗读并献上了致敬信,毛主席与他握了手,我们都感到了光荣,并纷纷与鲍同学握手。

团校二期后两个月搬进了北京城,后圆恩寺。文革结束以后,我们班的学员多次聚会,包括原来受过大会批评的人,对于团校这一段经历,仍然十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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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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