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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教师的家信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曹禺

文|曹禺聪儿:月光晃晃,照在你红扑扑的圆圆的脸庞上。我听着你的均匀、微带鼾声的呼吸。你幸福地熟睡了。我看着你,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月色亮得像能透过一切的外表,我忽然发现

文|曹禺

聪儿:

月光晃晃,照在你红扑扑的圆圆的脸庞上。我听着你的均匀、微带鼾声的呼吸。你幸福地熟睡了。我看着你,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

月色亮得像能透过一切的外表,我忽然发现你正在做梦,你梦着自己迈起大步,走进你刚考上的大学。我看见你甜蜜蜜的傻笑,又看见你嘴上的细髭,神气还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其实,你已经十九岁,而且一见晨光,就要向XX 师范学院的大门起程了。

你要走了,离开我与你妈妈的身边。上大学原是大好事。不知为何,我却夜不成寐,感慨万端。

我轻轻起床 ,扭开电灯。你的妈妈还在隔壁窸窸窣窣地为你收拾什么手中、衣服、脸盆、针线盒等等。我平时,总要责怪你的母亲太惯你,但这也无可奈何她。这次离别大约是很久的。你是一个有壮志的孩子。此行千里迢迢,奔赴大学读书,我希望你能在科技教育上,一心一意地做学问,不要为家而分心。

我铺上纸,要给你写儿句话。聪儿,我平时总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且谈话又有点小小的结巴。只有上了讲台,才会侃侃而谈,一字不差;学生们求教我解答难题时,我也是对答如流。学生们甚至惊讶我的口才。

孩子啊!你大约不知道爸爸已经五十五岁了。你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恐怕连你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而今天恰巧是你的生辰日子。你要走,我一见早,天尚未亮时,就要匆匆骑车赶到我的学校,我总是第一个在学校门口,等着开门的人。看门的“老传达”总是对我笑嘻嘻他说:“老师!您来得真早啊!”我觉得一个老师,先学生而来备课室,是对的。这是我一生的习惯。

因此今早,我大约见不着你,只有让妈妈代表我送你出门。

你走进XX师范学院了。你知道,我也是XX 师范学院毕业的,我还是个优秀生呢!我和你相差三十六年,但我是你的同学,虽然又是父子。不知那里的教授还剩下几个?你必须向一位、一位教员问一下,还记得爸爸不?要替我问好!那些教授,如果还在,你一定要好好向他们学习 ,认认真真地听他们讲课。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因为我决心当一辈子老师,是他们对我的辛勤培养的结果,是他们忠心耿耿,为伟大的祖国教育事业。要一代胜过一代,培育出更好教师的决心的结果。

我当老师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一直是和粉笔分不开的。尽管,我上完课后,满肩、满衣、甚至满脸,都是粉笔未,我总是高高兴兴地抱着学生的作业回家。你妈妈照例申斥我一顿,为我上上下下掸了个够,才许我吃饭,但是我对这五颜六色的粉笔的感情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我当教师,我自己非常以我的职业为骄傲。我提起我教的孩子们,只要他们略有进步,我便絮絮叨叨地对你的妈妈,或者朋友,或者邻居,谈个没完。当然,我还要走访他们的父母,称赞、表扬,请他们协力合作,要他们的子女“更上一层楼”。

聪儿,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当初你上小学时,我给你买了一个铅笔盒,装着铅笔、橡皮、铅笔刀、木尺以及花色铅笔等等。但不知出于什么感情,我还给你买了一盒彩色粉笔,非要你带着进小学去,而且说:“你怎样用都行。用完了,爸爸再给你买。”

那时,你很高兴,你说:“我也要当老师。”后来,几年工夫,回到家里,你谈得最多的题目,是你的老师。常说学生们谈起某位老师如何教得好,态度如何可亲、可敬。我改作业,实在大忙,没有时间给你补课。当你的那位小学老师,到我们家里,为你补课时,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喜欢得几乎要流下泪来。我感谢我的那位同行。他却说:“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我这样做,是应该的。”

这位同行走了。你忽然问我:“爸爸,你也这样吗?”我说:“当然,是的。”你大概忘了,在一年严寒的三九,整天总是纷纷扬扬地落着大雪。

下了晚课,天已大黑,我的一个学生病了三天,没来上课,我就从学校到他的家里探视,为他补课。到了深夜,街道上路滑人稀,你妈妈急得四处寻找,以为我一定撞上了汽车,她几乎走了半夜,忽然灵机一动,找到这个学生的家里,直等我补完了课,才算把我拖走。回家后,你的妈妈第一次向我吵了嘴。她说:“天下没有比你再糊涂的人,就是为学生补课,你也要吃了晚饭再去啊!”我这才觉得肌肠辘辘。我想起,那个学生的家长,早已为我预备了夜宵,我道谢一声,还是补课。直到我对那个学生讲了三遍,他真听懂了,你妈妈才把我拖走。

我们教师的生活比起有些人是很清苦的。但我们却乐此不倦。你有时学完了课,在微小的电灯光下,看我兴孜孜地改学生的作业。你睁大眼睛,那样有兴致地看我在本子上刺刺地写着、画着。你看哪,看哪!你的妈妈叫你:“睡觉!快睡觉!”你都听不进去。我回顾一望,看见你的焕发光采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教员,我心中猜着你的美丽的愿望。

我感觉得后继有人,我是多么心满意足啊!

那时,你不只一次对我说过,你要当老师。我对你那勤劳一生的妈妈说:“真是我们的好孩子,好孩子啊!”

但是,好景不长!后来,我们这个念头连想都不敢想了。我决不让你当老师,而你也不再想当老师了。

“四人帮”大搞陰谋夺权,反党 乱教时,我们的学校已经成了闹哄哄、凶神恶煞的市场。那时,你也是中学生,尽管你和许多孩子一样,不是捣蛋的孩子,但你也看到学校的情景。那时,我痛心,我痛心哪!

有一次,我定要学生进行考试。我必须说,我不能对孩子们袖手旁观。

我永远觉得我是个教师,我是党 培养的教师。

但是,他们的考卷!那种答卷!我看了几张,真是无法容忍。有的孩子,竟然把卷子揉成一团 ,扔在我讲台上,而且对我说了极其难听的话。这一类事情,我今天不愿再写了。

我气愤,我悲痛!我斥责了他们。于是我成了“迫害学生的孔老二”!

我的粉笔盒被撒在地上。我终身用着的“粉笔”被踩碎了!我的心也碎了!碎了!

我被赶出课堂,不能再去工作!

我郁闷,我想到,你小的时候,当你不认真做作业时,我曾经让你伸出手来,打了你的手心。当时,你说我是坏爸爸。但是,聪儿,难道作父亲的心,不是为你好吗?(当然,“打”作为一种教育的方法,总是不对的。)

我严格,这是为你好。而我,也正是用这样一种心情,来对待我的学生们,他们为什么说我是迫害学生呢?

我回到家,看到邻居的孩子们在玩,在“上课”,小黑板,小板凳??。

我看着,看着,呆呆地发木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不再碰课本。当你询问我功课时,我也不再愿意教。

我伤心了!我想我老了,不会再走进教室了。我真正伤透了心,也不会再面对孩子们了。我恨,恨那些毒害孩子们和迫害我、迫害教师的“四人帮”!

然而,我在屋子里,夜半对着那小小的电灯,想啊,想啊,总离不开那些孩子们,离不开所有的孩子们。我想着:他们要成“人”,要成为祖国的“人”,成为党 和人民所需要的“人”。我怎么能让他们空着双手和头脑,站在哺育他们的祖国和党 的面前呢!?

我以为我这个“心”是永远不会被人了解,被人知道的了!

不!不!聪儿!党 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我们是怎样地欢喜若狂啊!

我甚至让你也举酒杯,美美地喝上一小口胜利、欢庆的酒啊!

当我走进了学校,一个学生对我鞠了一躬。我惊呆了,我喉头一热,几乎又落下泪水。

孩子们的喧笑声、朗读声,使我觉得又年轻了许多!我一点也不老。我是离不开孩子们的,我的生命全部给予了他们!

我面对我的孩子们,面对这一双一双清亮的眼睛,拿着我的“粉笔”,像抱着我最爱的教育事业,我放开喉咙,一点也不结巴,流畅他讲着。我激动,我要教我的孩子们,用尽我的心血。

聪儿,你报了师范学院而且考上了。我完全支持你!你一定要响应党 中央的号召,认真学习 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要做一个人民教师,教育学生学政治,学文化,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把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高速度地建设成为一个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

从前,有一句话:“望子成龙”。我呢,却要“望子成师”,成为有共产主义觉悟的好教师,成为党 和人民所需要的好教师。

聪儿,我们现在是同行了,我真是高兴,高兴极了。你一定好好地干哪!

学习 、学习 、再学习 !

爸爸

一九七八年X月X日

(原载《人民教育)1978年第3期)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003/318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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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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