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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创作漫谈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曹禺

文|曹禺有些问题,我常常在想。近来,觉得有些话想说一说。作为一个写剧本的人,我要说的当然还是写作的问题。我感到三年来创作有极大进步。小说、诗歌、戏剧,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

文|曹禺

有些问题,我常常在想。近来,觉得有些话想说一说。作为一个写剧本的人,我要说的当然还是写作的问题。

我感到三年来创作有极大进步。小说、诗歌、戏剧,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有很多好戏,朝气蓬勃,充满新鲜感。大家都在讲,我就不多说了。

我要说的,是戏剧创作中有一类戏,有人把它叫作问题剧或社会问题剧。不必讳言,我们的社会上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因此就根据问题写了很多戏。有的剧本写青年犯罪间题,有的剧本写血统论影响问题,有的剧本写特权与法制问题。这些社会问题剧,是作家集中了群众的感受,显然,也包括作家自己的感受,多方构思而成的。这样的剧本,一方面揭露了陰暗面,一方面告诉群众,我们有决心、有办法消除这些陰暗面。这些戏的结尾,往往也都把矛盾解决了。现实生活的实际情况是不是像戏中描写的那样曲折有致,那样有力而迅速地解决问题了呢?也许不一定。但无论如何,这种戏对社会的作用是好的。戏剧创作的进步性就在于此,敢于触及时弊,揭露较尖锐的社会矛盾,创作思想确实是解放了。应该说,这是人民在推动剧作家去这样写,因为他们关心社会上的问题,希望在舞台上看到党 对解决这些问题的决心与信心。

这些作者都是作常热忱的,用各种办法表现他们的爱与憎。他们希望解决问题的心情是急迫的,这种心情很可贵。

这类戏好处还有很多,暂且不说了。我看,写社会问题剧不是今天的发明创造,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这样的戏很早就有,一直就有。这里有一个写得深不深的问题。好的社会问题剧应该植根于生活之中,而不是仅仅存在于问题之中。现在有的戏仅仅写出了一个问题,问题便是一切,剧中人物根据问题而产生。人物有的站在问题的这一面,有的站在问题的那一面,有的站在问题的中间。于是出现了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中间人物。当然这种问题剧是人民需要的。我们要根据人民的需要写东西,这是对的。但是,我们应该写得更丰富。其中还包括对生活认识的深浅。如果我们仅仅写了社会上的问题,而忘了或忽略了写真 实的人,真实的生活,那么我们的笔下就只有问题的代表人物,而没有真实生活中的人,没有那种活生生的、一点不造作的人,那种“代表人物”是不会被人们记住的。

这里有一个写作时的出发点。不要看到一个问题就急于写。急了就可能粗,可能浅。把生活摸透了,自己有了深刻的感受、认识,心中有了人物,然后再考虑如何写。这样就会写得比较活,比较动人,比较扎实。现在的一些作品常常是对坏的加以夸张,对好的也加以夸张。夸张是必要的,是一种技巧,但是夸张到脱离真实的特定的环境,就不成了。我感觉到有些戏的环境就是一个“舞台”,一群人在“舞台”上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一切都是在“舞台”上发生的。说到极端的话,这样的戏写不好时,就是逻辑思维的图解。这样的戏写好了,是感动人的,人们是要鼓掌叫好的,但就在那种时候也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出了剧场后,人们还想不想呢?第二天醒来,人们还想不想呢?大家还想看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吗?我是不大想的。

因为第一遍就已经满足了。人们对社会问题的不满,对解决问题的渴望,都在戏里得到满足了。如果还有点不满足,那就是几年之后,人们还能从中得到启发,教益,还会感动吗?

我看戏,读文艺作品,我所注目的是人,人是最重要的。现在我常感到有些人物是捏出来的,也就是按作者的意愿与需要捏出来。当然,人物都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我所谓的捏出来,就是有许多不自然的地方。有时太过分地强调他的“正面”,有时又太过分地强调他的“反面”,这种写法是不太妙的。

过去,有人往往用“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这句话,把敢于提出问题的作品和作者否定了。今天,这个局面过去了。我们的党 提出思想解放,出现了这样一个生动活泼的局面,出现了这些社会问题剧。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不能满足,要提高。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有一篇《画皮》,讽刺了当时的世道人心,用今天的话说,也是提出了社会问题,是写得很巧妙的。虽然短小,但根深。

这种尖锐、强烈的表现方法,值得我们学。但是,如果我们今天再写一个《画皮》,或者不叫《画皮》,叫其他的什么名字,即使写得看不出《画皮》的痕迹,也不大行。其道理就是你没有自己的创造,没有自己独具风格的深刻的创造性。我并不是说我们没有创造性。创造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粗有细。

现在的创作,可以说是勇敢的,热情的,也有一定的人物形象。但从一个更高的尺度来看,就不够了。为什么要写得那样符合问题的要求呢?为什么除了问题之外不叫人再想想别的呢?比如说,写特权与法制这类问题的许多剧本吧,在这个问题之外,应当有其他的思索余地,应当使人有种恋恋不舍的“后劲”。不要过于直白,不要一览无余。人们看完戏,应当感到戏中的人非常像自己身边的或自己所看到的“那一个”。我觉得现在的问题剧是有这种弱点的,就是虽然说了群众的心里话,但并不是完全为群众所信服。

当然,现在公式化、概念化是少了,每个作者都有出奇制胜的地方。但是因为他们把社会问题看得太窄,只看到“这一点”,而忘了四周的生活,所以作品不饱满。可以看看易卜生的《娜拉》。娜拉的出走是一件大事,她要出走,要人格独立,不愿老当丈夫的小鸟。这在当时是有极其重要的社会意义的。这个戏中就有那种乍一看与娜拉的出走关系并不紧密的人物,比如娜拉一家的朋友,那个医生,要删掉他也是可以的。还有娜拉过去的女朋友,她来看娜拉,如果硬要删去,戏也能进行下去。但是易卜生却把医生的性格与丈夫的性格对比,娜拉与她的女朋友也有明显的性格对比。这两个人物与剧本所写的妇女地位问题并不发生直接关系,然而却使剧本丰满了、深刻了。

剧本的复杂性、深刻性并不在于人物多,场面大,不在于豪言壮语,或故事的曲折奇特,而在于对社会、对人生、对人的了解。你究竟看到多少,懂了多少。写东西不流于表面,不仅仅让人们当时看得有趣,应该迫使人们看后不得不思索。《娜拉》之所以是世界名著,直到今日还有生命力,就因为易卜生写得深刻、写得真实,剧中最后一段,娜拉和她丈夫有长时间的对话,十分精彩。让你不知不觉地跟着它走。那也可以说是一种说理性的东西,但他是借着人物流露出来的。到现在为止,世界上写妇女解放的剧本不少,实际上能够存在下来的,让我们忘记不了的,还是易卜生的《娜拉》。现在挪威还在演出。因此说,写社会问题也是可以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的,人们看的不仅仅是那个问题,问题也许已经过去了,可是那些人物还是活灵活现,让你想着。我们的一些剧本,现在很需要,很受欢迎,但要看得远一些。

易卜生(1828—1906)年轻时写过许多历史剧,他写《娜拉》(1879)时已经五十一岁了,他已写过两部伟大的诗剧《布朗德》(1866)和《波尔。金特》(1867),歌颂“人的精神反叛”。《娜拉》演出后,轰动挪威和整个欧洲,一位妇女解放运动者十分热情地找到易卜生,请他解释《娜拉》的主题与思想,易卜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夫人,我写的是诗。”

易卜生的这个答复是有道理的。我想,他是说不能简单地用一种社会问题(如“妇女解放”),来箍住他对如此复杂多变的人生的深沉的理解。

举这个例子是说明,写社会问题剧,也要对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的哲理有一定的认识。

以上是我说的第一点,用一句话说,就是社会问题剧要注意提我们的“戏剧天地”绝不仅仅只是社会问题剧。题材要广泛,这是党 早就号召的,也是人民的需要。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做得不够呢?我们写东西不光要有益于社会主义,还要有益于人民,有益于人类。最近我看了《文艺报》上孙犁同志的一篇文章,写得十分好,也十分透。他勇敢地提出“人道主义”的问题,这是很大胆的。我由此想到,我们写“人性”写得太不深了,甚至有人至今还不敢碰。每个人物都是有性格的,就看你怎样写,敢不敢写,会不会写好。

现在有的人好像头上带了紧箍,不管谁一念紧箍咒,他的头就痛。这不好。

不在于人家限制你,而是自己限制自己。这也是有来源的,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束缚和几十年的极左压力,使得许多人谨小慎微,不能畅所欲“写”。畅所欲写,并不就是写黑暗,一味写黑暗是不利于祖国的。我是说,要写那些叫人揪心的,使人不能忘却的人物,写他们的情操、信念。这样的人物是能代表社会的一部分真实的。不这样,就下会有生命力,就保留不下去。一个作家进行创作,主要是运用形象思维;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就渗透在里边。

作家反映真实的生活,也就反映了他的政治观点和艺术观点;不是先有某种预定的观念,也不管自己懂不懂,消化没消化,就按照这种观念去塑造形象,让那些形象同政治观念去“合槽”。这样的作品写出来是不会真实的,甚至是假的。用马列主义观点观察生活、研究生活是对的,但是不能用马列主义观点代替作品的主题。主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生活中来的。我常常想,一个作家,应该也是一个思想家。无论看到什么,都要想想,不要人云亦云。

不要听到一件事,就轻易下结论,不要头脑发热。过去说带着问题下去,这是可以的,是一种方法;但是一个作家要广泛了解真正的生活。不要太急于动笔,有人下笔千言,那正是因为他的生活积累够了。可以说所有伟大作家的好作品,不是被某个问题箍住的。《红楼梦》把整个社会都反映出来了。

《战争与和平》、《人间喜剧》这些伟大作品,都反映得很深刻、很厚实。

文学反映生活,不是那么狭窄的,也不应该是浮浅的。在人物身上应当能体现出时代的精神。这样才可能有思想性。现在一般认为,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有思想性了,我想这是个误解。把思想性简单地理解为某一个问题的是非观。其实绝不止此。暴露与歌颂也不能代表思想性。思想性来自于作者对生活执著的追求、观察与思索。有这样思想性的作品,才能真正叫人思、叫人想。但是,它不是顺着作家规定或圈定的思路去想,而是叫人纵横自由 地思索,去思索你所描写的生活、人物,也思索整个社会、人生和未来,我们应该努力要求自己,在创作上不要走一条轻巧而容易的道路,要写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真正深思熟虑过的,真正感动过的,真正感情充沛的东西。艺术上要十分考究。我并不是说一写出来就要名垂千古,我不过是希望能够把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反映得更深、更广些。

不要浅尝辄止。有一阵子写科学文艺很热门。徐迟同志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一篇非常好的作品,从那开始,接着出现许多这类很好的作品。但这种科学文艺现在又不够多了。有一阵子写中日友好,有《泪血樱花》、《玉色蝴蝶》。又有一阵子写台湾回归大陆 的问题,就有《彩云归》、《归帆》……

这些东西都应该写,也需要写,也能写出好作品。但是,我希望有经久不灭的火,而不是一阵风。艺术的火焰经久不灭地燃烧着,这才是伟大的著作。

人们永远看到它的光辉,从中能了解到做人的道理。

对生活的观察不要有框框,视野要广阔,要深厚。这不是说工厂、农村、学校都要同时去了解,这也不大可能。能在某一方面了解的深,了解的透,有了真正的感受,有了非写不可的感情,就好。再有,就是艺术技巧问题。

我认为技巧是不难学的,只要天天写,多读书,日久天长,就会写好。写新的,也可以写老的;写目前需要的,也可以写永久需要的,主要是敢于写生活的真实,不要看出人工的雕琢。我的戏就有雕琢气,只有少数一两个较好一点。要在极不雕琢中,写出了不起的人物,写出人物的性格。

唐代著名的文学家韩愈说得好,“唯陈言之务去”。古人就懂得这个道理。我们今天需要更多的新的东西,更多的好东西。

文艺的道路是那么宽广,创造人物是那么有趣,那么动人。只要我们肯下苦功夫,那真是乐在其中呵!

(原载《剧本》1980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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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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