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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你为什么要这样?”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曹禺

文|曹禺——看了北京人艺《推销员之死》的演出读了阿瑟。密勒的《推销员之死》,认为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看了这个戏的演出,才真正受了震动。也许这是剧本创作的一种

文|曹禺

——看了北京人艺《推销员之死》的演出读了阿瑟。密勒的《推销员之死》,认为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看了这个戏的演出,才真正受了震动。也许这是剧本创作的一种特性吧。在没有演出前,无论写的如何好,总像是一块未经开凿的含玉的璞石。只是当有才能的导演与演员,用他们对剧本的深切的理解与热爱,将它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走进剧作者心中的世界时,人们才会发现,它是一块光辉四射的宝石,人们将无比地珍惜这,便是《推销员之死》所带给我们的感情。

衰老的威利。洛曼终于撞车自杀了。没有什么人来参加他的葬礼,只有他身后的遗孀、对他一生温 存体贴的老伴林达,在台前对着丈夫的墓石哀诉着:“原谅我吧,亲爱的,我哭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想找原因,我找啊,找啊,可我还是不明白。威利,我今天付清了房子最后一期款项。今天付清了,亲爱的,可是家里没有人了……我们自由 了,自由 了。”

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我难过,为了林达,为了这样一位失去终生伴侣的老妇人,为了她失去了“爱”的寂寞的余生。同时,我难过,也为了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威利,亲爱的,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答不出,因此我思索,我为了林达而思索,我听到周围和身后的啼嘘声,我想这大约也是含着思索的眼泪吧。

林达是久久留在我心中的一个女人。她使我想起数不清的经受了无穷悲痛的人。还有谁能比“特罗伊”(Troy)城失陷后的老王后赫卡拍(Hecuba)更痛苦呢!白发的衰弱的老王,肢体被脔割成一块块,她的那些英武的王子,被杀戮,剜刳,被敌人飞奔的战车,拖在尘上飞扬的地上死去;美丽的女儿被劫虏、被仇人占去作他们鞭挞的女奴,或是成了胜利者泄欲的工具。那满眼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披着槛楼的毡中的老王后啊!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才能够叫作悲痛!而这一点,那坐在丈夫墓前的林达也告诉我了!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内容,一切都是不相同的,除了她的悲痛。

林达,你是贴近我心的。我想正因为我懂得你,才同情你、爱你,以至崇敬你。你用心去爱你的丈夫,理解他,保护他,温 存着他。在你周围的人中,你是唯一一直清醒的。你承受着一切,而你恰恰是最无辜的,我永远忘不了手中补缀着袜子的你,永远忘不了在丈夫的墓石前独坐,喃喃地哀诉的你。我甚至想到你一个人回到家中,回到那所已经属于你的住宅。但你失去了一切,你献出了一切。你是一位具有高贵情感的妇人。我愿献给你眼泪,献给你我的思索。

威利。洛曼死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起这个戏的著作者阿瑟。密勒说过的话:“人是复杂的,世界也是复杂的。”那么“就把这一切看得复杂一点吧”。

这个最普通的推销员,抛弃了他的真诚相爱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抛弃了那些永远值得追忆的美好的往日,那满墙的树叶的绿影,两棵老橡树树干之间悬挂着的睡网,摇着小旗,欢笑着去参加球赛;抛弃了多少年经过按期付款终于买下的房子;抛弃了他心中的那个“一切大门都敞开着,到处是了不起的、正直的人”的世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去到那个从来就没有人回来过的地方。

他走得那么仓促,然而又是从容的。因为他可以不走,而又不能不走。

他可以在老友查理手下拿到足够生活的薪水,可以不再四处奔波,可以不再为别人做出笑脸,可以不再为房子付款,甚至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种胡 萝卜……然而他不能。因为这一切是与他的梦,与他做了一辈子,到死都在追寻的梦,无法相容的。他的梦在主宰他的精神,在催促他行动,在摧毁他的生命。

也许他曾经是一个脸上充满幽默的笑容,妙语连珠,皮鞋锃亮,到处受到欢迎的推销员。他应该是。遗憾的是他觉得他应该永远是。他上了年纪,疲惫不堪,以至精神恍惚,可是这个念头无休无止地缠绕着他——为什么?

成功的秘诀在哪儿啊?他不断地一次次地想起他的哥哥,他那个成功的偶像——“本”。他羡慕他、崇拜他,为了自己没有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感到大惑不解,为了曾经失去的某一次偶然的什么机会而懊悔不已。但是他不懂,他没有懂,他,是“威利。洛曼”;而那个发了大财的人,叫作“本”。我想这也就是戏的最后,在他的墓前,查理之所以要说:“可不能怪罪威利。洛曼这个人啊!”

“本”的秘诀,其实他已经说出来了——“小子,跟生人打架,不能讲公道,就得心黑手狠,不然你一辈子也甭打算活着从原始丛林里出来。”

威利。洛曼是美国梦的成功者的不可缺少的陪衬。因为他的善良,因为他的乐观,因为他的聪明与糊涂,因为他的软弱与固执,因为一切一切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他没有成为“本”。他不是“本”,他只是一个叫作威利。洛曼的推销员,一个生活在成功的梦中的推销员。

他并不是懦弱,他是没有醒过来,他醒不过来,他用欺骗来维持他心目中的自己。没有这个,他就活不下去。他成了一个奴隶,一个被“发财的神话”掠夺去奴役的人。

只有当他面对他唯一的依靠、他的妻子林达时,他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干不了啦,林达,我就是干不下去了!”

这是一句使人最力悲痛的话,因为它是一句真实的话。

我不想多提他的小儿子哈皮了。哈皮就是哈皮,一个可以看得清楚的,甚至对他未来的生活也可以作出种种明确的假设的青年。他不像他的父亲,虽然他也吹牛,也有雄心,或者说是野心“他在父亲的墓前说:”威利。洛曼没有白死,他的梦是好梦,人只有这一个梦好做——压倒一切,天下第一。

他这一仗是在这儿打的,我就要在这儿替他打赢。“我想,他是这样想的,也会这样去做,无论他成功或失败,他都只是想当一个阔人。不过是如此。

而他的另一个儿子比夫是完全不同的。我甚至想说,比夫是压倒一切的,面对这个“无情无义的世界”,面对这个社会,面对他周围所有的人。他的愤怒和觉醒震动了我——“老天爷呀!你们就让我去吧,把那套骗人的梦拿走,烧掉吧!不然还要出事……”

他哭了,搂住父亲的双肩抽泣着,他要走了,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了。

但是他的走,将不是一种悲哀、一个悲剧,而是清醒,是透视 出的光明和自由 。

他曾经是那样天真,那样地充满自信(他的父亲和别人给予他的自信)。

现在,他不再天真了,但是他重又获得了自信,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普通人的自信。

那最后的一场戏是惊心动魄的,它最充分地展现了威利和比夫他们之间的父子之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奇特,甚至畸形的“爱”。威利爱比夫,他所做的就是把梦给了比夫。他不光维持心目中的自己,也要维持心目中的比夫,并且要求比夫也这样做!因为他爱比夫,他觉得比夫就是他生命延续的另一部分,所以比夫必将是前程万里,不可能不是这样!这对于威利既是他的梦的体现,更是一种爱的信念。

而比夫呢,无疑他也是爱他的父亲的!他所做的是要打碎这个“梦”,把它不光从自己的心里,也要从父亲的心里铲除出去。他不光认识了自己是什么人,也要让父亲认识自己是什么人!

他失败了。因为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种梦、这种发财的神话,已经溶在人的血液里了,成为了社会的基础和良心。不是吗?连比夫都像是从这就要塌陷的悬崖跳开,只差一步就晚了似的。

但是,比夫那最简单的下意识的爱的流露,却震动了威利。在痛苦、绝望、犹豫、无路可走、完全垮了的威利的身上,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推动的力量。他觉得他又找到实现他的梦想的道路了,他的生命又有了盼头,这办法便是“死”。过去他也曾沉溺在这样的念头里,但他怀疑、犹豫,他缺少一个明确的目标。现在他明确了,保险公司的两万块钱,这不仅仅意味着钱,还意味着一个变得实在了的梦——“等他兜里有了两万块钱,你想想他将多么出类拔萃!”

他去了,他死在他的最后的一个梦中,为了爱。

威利。洛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该用弱者,用可悲,用崇高,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他呢!

人性是多么复杂!人哪,是多么难以理解,真是不可思议。

一九八三年六用四日北京。

附注:文章引用的剧中台词,是北京人艺英若诚同志译的。

(原载《文艺报》1983年第7期)

原文地址|http://www.bdwenxue.com/zuojiawenku/guonei/202004/3345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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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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