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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逃亡


来源:遍地文学 作者:柏杨

文|柏杨我连夜北上,进入被称为“盘上”的山区,两天后赶到林县河涧镇,和范功勤、李淼、刘?尘会合,加速成立早就应该成立的三民主 义青年团 。豫北二十五县,这时只有林县仍由新五军

文|柏杨

我连夜北上,进入被称为“盘上”的山区,两天后赶到林县河涧镇,和范功勤、李淼、刘?尘会合,加速成立早就应该成立的三民主 义青年团 。豫北二十五县,这时只有林县仍由新五军据守,西边是太行山,那是共|产|党 的大本营,北面则是共|产|党 游击队。我找到一家民宅,挂起招牌,布置起了办公室。我们的顶头上司远在万里外的天边——重庆,我们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只是在珞珈山诗情画意地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夏令营生活。除了愿为领袖而死以外,不知道要做什么,而我们的年龄如此之轻,我不过二十岁,其他人不过二十二三岁,现在却把组织训练青年、对抗日本和共|产|党 的沉重任务,交 在我们手上。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办,中央团 部也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去办,只是把一些油印的文件,千辛万苦地颁发下来。可怜我们这群年轻人,连公文都不会写,我们不过是被牺牲的棋子,中央团 部潦草塞责、随随便便地派遣,表示又成立了一个分团 ,如此而已。

要想混日子也不容易,那是瞬息之间千变万化的邻近沦陷区的地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果然,一天下午,河涧镇上的军队突然增加,马嘶声、人叫声,显出气氛有异寻常。一个消息说:

“八路军已攻下林县县城。”

黄昏以后,国民党 军开始向东撤退,林县距河涧大概十五公里,我们一行四人仓促地捡起行李,随着零零星星的残兵败将,也向东撤退,没有目标,不明情况,没有一个有关系的人可以探听消息,只知道随着大众,一步一步,摸索前进。

不久,我们就进入另外一个山区,天上没有月亮(有月亮的话,也是被乌云遮住),万山丛中也没有灯火,也没有狗。山径是那样的狭窄而崎岖,有时候,旁边就是悬崖,栽下去就不可避免地粉身碎骨。大概午夜过后,我们走到一块狭小的梯田,在上面疲倦不堪地睡去。第二天继续逃亡,饥饿干渴交 集,站在山头,看到前面山麓有一个村落,而且听到鸡鸣,我们兴奋地顺着山径而下,结果,近在眼前的村落,足足走了十四个小时,天黑了以后才狼狈地走到。村头有一个农家,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一只鸡,但是他们不肯卖,多少钱都不肯卖,最后才勉强用高价卖给我们四个窝窝头。窝窝头有拳头那么大,我饥火中烧,抓过来,张开大口,一下子几乎咬掉一半,正要咀嚼的时候,只听见一种微小的奇异响声,口中忽然间塞满了细沙,一粒一粒的细沙,像当时跳远坑里用的那种细沙,过度用力的牙齿,使细沙发出怪响。我大叫一声,喷了出来,那不是真正的细沙,而是窝窝头被咬碎了的颗粒,无论是味道和硬度,都和真沙没有分别。其他三个人没敢张口,而干瘪的山民夫妇被我的动作吓住了。我最初是愤怒,大叫一声:

“这怎么能吃?这不是人吃的!”

刹那间,我万分羞愧,为自己这种身不由主的反射动作羞愧。“那不是人吃的”,难道山民夫妇不是人吗?我这一生做了很多冒犯别人尊严的事,这是其中之一。多少年之后,读到元曲赵五娘的悲惨歌声:“这糠哦,与米一处飞!”我那一次吃的,就是使赵五娘流下眼泪的糠。北方农家穷苦,连黍米(小米)的壳都不敢抛弃,碾成粉末后,就叫做糠,蒸成中空的馒头模样,就叫窝窝头。我幼年虽然吃尽了苦,也仅是没有肉吃、没有白面吃而已,在这次逃亡途中,才第一次吃到绝对难以下咽的糠,这件事情使我终生难忘。

中国人竟这么彻底贫穷!我开始怀疑:中华民族为什么到了二十世纪,农民还在吃糠?

我们一直逃到一个不知名的村落,忽然间遇到流亡的安陽县zheng府,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林县,进入安陽县境。就在安陽县zheng府,见到主任秘书韩彬如先生。他拿出中央团 部的电报,要他接管豫北分团 ,并命我们四个人前往洛陽报到。这又是一个突变,但也使我们如释重负,因为我们自知年纪太轻了,不足以担负这项重任。

就在这不知名的安陽县万山丛中,我们一行四人,摸向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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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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