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叨

文|吴晟

年节将届，远在南美的大妹，寄了一些礼物回来给母亲，并附上一封信，信中有一段话说：在家时，常觉得母亲太唠叨，而今漂泊在外，最想念的却是母亲的唠叨。

大概很少年轻人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唠叨吧?我们也常觉得母亲过于唠叨，有时不免会表示不耐烦，母亲总是又生气又感慨的说：讲话也要费气力，我每天的工作多如牛毛，还不够累吗?哪有精神多讲话，只是以前有你们父亲管教你们，我只要认真工作，其他事不必我操心，而今你们父亲不在，我不管你们，谁管你们?

父亲在世时，母亲确实很少说话，每天默默的忙碌，全心照顾我们的生活。父亲去世时，我和几个弟妹都还在求学，学业又不很顺利，母亲常说父亲最重视子女的教育，一生做人正直，唯恐我们没有把书读好，没有培养成正当的人格，对不起父亲的期望，因而常将为学为人的道理，一有机会，便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反反覆覆的举例，便显得唠唠叨叨了。

其实，说母亲唠叨，不如说母亲对我们的管教过于急切来得恰当。

年轻人大都不喜欢太多的管束，而母亲对我们的管束又特别严格，我们曾多次联合向母亲抗议，直到有次母亲伤心的说：你们嫌我太噜囌，等我老去了，就不会有人对你们噜囌了，从此我们再也不敢轻易有任何不悦的表示。而且年岁渐增，渐能体会母亲的苦心，即使被唠叨得很烦，也要想办法化解不耐的情绪，不使显露出来，以避免伤了母亲的心。父亲去世后，母亲日日操劳，独自撑持家计，东挪西借，筹措我们的学费，已经够苦了，我们怎么不孝，何忍再伤母亲的心?

不过，遇到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如何接受母亲的唠叨，却颇费心思，我曾试过多种态度，都不理想。默不作声呢?母亲会说我在赌气，讲几句就不高兴;笑着听呢?母亲会说还好意思笑，还不知道反省;辩解呢?母亲会说长大了，管一管就应嘴应舌;辩解时要是声调提高些，母亲更会认为我们是在顶撞。

经多年的经验和揣摸，我们才了解母亲的心意，原来爽朗的母亲，也希望我们都有明朗的个性。因此，若是平常的唠叨，只要专注的听，便不妨事，若是带有火气的唠叨，最好的态度，便是和母亲开开玩笑，让母亲开开心。

以前两位妹妹在家，每当母亲又在喋喋不休，唠叨的对象如果是我，妹妹就赶紧去端茶请母亲喝，并向母亲说：你骂累了，休息一下，换我来替你骂。便仿照母亲的口气，背起母亲的家训。唠叨的对象如果是妹妹，就由我来做。我们听多了母亲的家训，大都耳熟能详，可以学得维妙维肖。

和一般没读过书的乡下妇女一样，母亲受了甚么委屈，有甚么恼气不过的事，也会顺嘴溜出几句骂女人颇不文雅的话，妹妹听见了，就会走过去，轻轻拧住母亲二边的嘴角，笑着说：吔吔!又坏嘴了!美国博士的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坏嘴。这时母亲就会轻骂一句三八，讪讪的笑起来。

前年大妹带了一部手提录音机回来;遇到母亲从唠叨转而为责骂，再进而骂出粗野的话时，我们就赶紧说：等一等，我去拿录音机来，把这一篇录下来，放给全乡的人听。录音机一拿出来，母亲的气也消了。

大哥出国十多年，没挨过母亲的骂，我们觉得很不公平。母亲说：那么远，骂也听不见啊!大妹带回来的录音机，触发了母亲的灵感，叫我们备好录音带，要录一卷寄去给大哥听。等到录音的时候，整卷录音带录完了，却听不见一句责备大哥的话，只是谈些家里的情形，一切都很好啊!不必挂念啊!出门在外，全靠自己，要多小心啦!我们都笑母亲偏心，母亲说：出外生活较艰苦，心情一定不怎么好，何必再刺激他呢。

妻在都市长大，很多生活习惯和乡下不一样，又是幺女，对家事很生疏，况且乡下家庭的杂事特别多，妻既要上班，又要负责所有家务，有些地方，当然不能尽合母亲的意，难免常遭母亲的指责;曾被骂得躲在房里哭了好几个小时，我埋怨母亲不该这样对待媳妇，母亲说：媳妇和女儿也一样，我并没有坏意，我是教伊呀!

多年相处以来，妻不但适应了母亲的唠叨，甚且和母亲站在同一阵线，管起我来，更加靠势。有时觉得母亲管得实在没有道理，又不敢吭声，只能生闷气，妻反而帮着数说我：老人家的话，仔细想想，确实大都很有道理，就算是心情不好发发牢骚，多唸几句，我们也应该体谅老人家长年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