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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绘画专业的“前瞻性”意见


来源:遍地文学

文|陈丹青-----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2年教学会议发言这次议题,我关心的不是所谓“前瞻性”,也不是“学术前沿”,而是先来回顾,先来反省:现在与过去,我们在教什么?考什么?我们的“阵

文|陈丹青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2年教学会议发言

这次议题,我关心的不是所谓“前瞻性”,也不是“学术前沿”,而是先来回顾,先来反省:现在与过去,我们在教什么?考什么?我们的“阵地”与“装备”是什么?(所谓教学“队伍”,是军事用词,很不专业,大家说惯了,只好沿用。)我的观点是:没有回顾,反省,“前瞻性”就没有历史维度,“学术前沿”的建立,更是空话。

中国艺术教育有三条死规定,三个死症。一、素描教学。二、外语考试。三、政治考试。我们今天要同世界接轨,要赶第一流,要前瞻,要找学术前沿,头一条,头等大事,就是重新评价这三条死杠杠。这三条死规定不破解,其余免谈。

素描考试——先讲我所从事的所谓“油画专业”。我说“所谓”,因为此话也很不专业,为什么呢?因为油画只是画种,不是专业。现在要分专业科系,只能勉强称之为“油画专业”。中国的“油画专业”在概念与实践上问题很多,问题很大,几乎涵盖了学院绘画教学中所有方面,积弊重重,积重难返——在中国美术教育中,“油画”即意味着“写实”,“写实”意味着“造型”,“造型”意味着“基础”,而“基础”则落实为“素描”——素描的引进与油画同步,素描教学体系是写实油画家一手建立的。历史地看,欧洲与苏联素描的引进,奠定了中国艺术教育的西化与现代化过程,培养了几代新型艺术家。但是,此一过程的技术层面与文化层面始终是脱节的,在大概念上是混淆的,久而久之,素描的技术层面替代了文化层面,造成无可估量的负面后果。

1949年以来,所谓“素描基础”成为中国美术教育,以及所有绘画品种——国画、版画、壁画、雕刻,甚至工艺美术、实用美术及种种设计专业——的单一律法,并体现为行政机制。所有美术学院考生必须通过划一的素描考试,而素描的划一性,又通过变本加厉的考试制度,成为不可动摇的教条。

“素描基础”,是中国艺术教育最大的神话,最强的霸权,最有效的行政力量,也是最具惰性,又是最庞大的学术包袱。“素描基础”的提法使美术教育本身失去基础,因为它预先阻碍并限定了美术教育的每一个方面,每一项机能。此一神话与霸权不予破解,中国美术教育只能原地踏步。

但是没有人能够削弱这一霸权,因为它不再是“素描”,不再是学术,而是工具,这一工具有效维持着教学的惰性,使学院这一教育机器得以转动。因此,要扭转“素描基础”的误区,难度太大了,在现实层面完全无法操作。今天来开会前,考试又开始了,如果不用素描考试,这么多孩子怎么筛选?用老办法当然最保险,但不要谈“前瞻性”,连“后顾”也做不到,因为素描教学已经远不如过去曾经达到的水准。

如果我们学院有大勇气,大胆做一试点,在部分科系废除素描考试,好好研讨出一套可行的新办法,将会对中国艺术教育做出历史贡献。我们学校适合做此大胆尝试,因为本院学科相对多元,相对地少一些困扰。

我早就想写一部《中国素描教学批判》,学院是否支持?如果支持,我就有一件所谓“前瞻性”的工作。

“基础”要不要?绝对要。问题是什么才是“基础”?现在的“基础”教学根本不是“基础”,而是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丧失殆尽,更与新时代视觉文化严重对立。

所谓“基础”一词,应该改成“常识”。我在教学中最沮丧的就是学生严重缺乏常识,思路混乱。在“基础”教学中,我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传授常识与判断力。我给学生讲的是“如何观看”,讲中国与西方在“观看”理念与传统上的差异和对比(但不是讲美术史)。重要的是教学生如何“观看”,如何“认识”,如何判断,如何选择,如何运用知识。

外语考试——外语考试在应试文化中早已形成残酷的“汰优”制度,其最严重的恶果,即导致大学生中文水准大幅度退化。我归国后收到数百封信件,及与大量学生交谈,发现今日大学生的中文表达、中文思维,惊人地混乱低下,更谈不上中文修养,史论专业学生,甚至中文专业的中文水准尤其令人忧虑——“文革”的深刻断层,在近二十年幼儿园、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教育中,得到全面的、无一例外的报应。

因此,人文艺术学科的外语考试制度非但不能提升人文水准,相反,是在有效地削弱中文教育,腐蚀人文传统。责怪今日艺术学生“重技艺轻文化”,原因何在?外语考试制对此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外语”绝不等于“文化”。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本身就体现为没有文化,是大规模的“外行”思维,但此一思维落实到强大的行政力量,其粗暴性与灾难性比“文革”时期的政治教条还要严重,还要难以扭转,“文革”遗患是“政治运动”,间接伤害人文,而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则披着知识与学术外衣,并体现为“教育制度”,直接摧残人文教育。此一制度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不可能“正名”,不可能“定位”。

外语要不要学?要。问题是控制外语考试。掌握外语工具是为了什么?靠外语和“世界”接轨?与“世界”先进文化“交流”?对人文艺术学科来说,纯属神话。对此我有专文陈述,不多讲。

政治考试——马克思先生将率先反对。先进国家有哪一所大学必须考我们这样的“政治”?哈佛大学某任校长就职演说,公开警告政府不要来做人民和知识分子的“思想保姆”。大学是思想库,是人文传统与人文精神的养护之所。“政治考试制”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没有希望,只是摆设,休想跻身世界一流大学。

“政治”要不要学?要。但什么是“政治”?“政治”与“教育”是什么关系?与“道德品质”又是什么关系?中国是教育大国,中国两千多年教育传统,一言以蔽之,就是道德教育,就是教你怎样“做人”。清华园出了拿化学药水攻击狗熊的高才生,虽是例外、个案,但无疑是当今教育的羞耻,是警告:那已不是“道德”问题。清华园历来想必多有道德不良的学生,但这样的例外、个案,清华建校九十年从未发生。该学生一定通过“政治考试”,可是他连做人都不会。教育而一至于此,还有什么话说?!

据说清华园实际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很好,但仍属“功利教育”,不是“人文教育”。真正的“政治教育”应该是文史哲,是道德与伦理教育。先秦思想,宋明哲学,不应是文史哲科系的“专业课程”,而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教师也要学,因当今全体教育者在文化上都是“失根”的几代人,教育者先要完善“自我教育”。

如果我们果然尊敬马克思主义,真的认为那才是“政治”,那

么,西方的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符号学,语言学,都应该教,应该知道,这些学派的源头都是马克思主义,欧美思想体系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都是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马尔库塞、阿多诺、霍克海默、萨特、海德格尔、本雅明、伯林、施特劳斯、巴特、福柯,德里达、詹姆斯、苏珊·桑塔格……所有这些人物都在批判资本主义,坚守知识良知。他们的著作译本,80年代就有,现在也堆满北京书店,可是我们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只知考外语,考“政治”,这是多么荒谬,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不是要“振兴人文传统”,“开拓知识结构”,“与世界接轨”吗?振兴什么?拿什么开拓?接什么轨?

包括中国百年来的思想成果。梁启超、钱穆、陈寅恪、王国维、牟宗三、黄仁宇等等,都有全集出版,这些珍贵的学说思想,都在思考百年来中国的人文状况,可是我们的人文艺术学生不看,学院也不教。讽刺的是,我们的“人文教育”,说破了,是在反人文,反教育。

北大、清华,有许多学者研究以上翻译以上著作。可以请来讲课,政治考试,可以考以上学说的常识与概略,这样,我们的大学生才可能具备当代新的知识结构,才可能有头脑,有文化。

但不可再来强扭硬掰,不要制造新的“应试”怪圈。

关于教学品质——现在的艺术教育,充斥课表、硬指标、分数线、选修课,可是上不见人文精神,下不见常识,学生无所适从,没有方向,没有主见,只能弄些小花样,做做表面文章,对当今复杂多样的创作资源创作现象,既不知怎样借鉴,利用,又不知怎样保持批判性与选择性。装潢系研究生给我看文字变体设计,还是“画画”的概念,变形的概念,我无从说起(注:2008年北京奥运会会徽图案,就是“画画”思路,不是设计思路),学生弄不清设

计与绘画、符号与图像的区别与联系,更不知道“符号学”,不知道什么是“所指”、“能指”,这就是没有常识,这就是不专业。可是将来毕业了,他们就是“专家”。

都说“讯息”太少(或讯息太多),可是我们没有常识的底子去消化讯息,我们的接受系统与消化系统有大问题。

为什么?就因为学生缺乏常识,眼光,没有历史知识与当代意识,没有个人意志,一句话,没有人文品质,只知得一学位,谋一饭碗,学生唯一的“强项”就是怎样应付教条,而此一强项的精神后果是被动、惰性、机会主义、利己主义。造成这一后果的原因,就是以上三条死扛扛:素描、外语、政治。这三道关,必然造成学生严重缺乏精神性、想像力,缺乏灵活多样驾轻就熟的技能和表现手法,创作思路单一而僵化,知识水准肤浅而功利,思维方式混乱而贫乏。

所谓“资源重组”、“教学力量重组”,在校内,我们早就有张仃等老前辈,他们当年就是前沿的,前卫的。大家都承认,90年代的文化气氛、教学气氛,不如80年代。今天的前沿思想在哪里?要推动教学与创作,文化资源、精神资源哪里?

十五年来的前卫艺术,当代艺术,是挡不住的趋势,虽然其间有太多问题,但他们的命题,他们做的事情,是前沿的,是与当代世界最新的文化问题直接对话的,其活力,绝对胜过艺术学院,人家已经走得很远了。要是将校外资源,包括本院部分毕业在外的艺术家组入教学,情况会不一样,看我们有没有魄力,能不能撒开。形势不等人,今日学院教育已经落后于社会大势,不是落后一点点——文化艺术是有规律的,你不按规律走,规律会报复你,你就处处被动。

我们的理工教学处处讲“科学”讲“规律”,为什么无视人文艺术教育的规律?所有艺术学院的表格都叫作“科研项目”,这像什么话?“科学”有什么权力对“人文”这样说话?这是赤裸裸的国家功利主义。在我们国家,“科学”有尊严,艺术没有尊严,只是附庸,陪衬,摆设,是纸做的干花。

设立新学科的设想——现有所谓“学科”中,纯艺术最尴尬。它与时代脱节,与纯艺术教学本身也脱节。2005年前,本院要组成新学科,要学科交叉,当务之急是“多媒体教学”提上议事日程,形成可行性报告,确定年限,尽早上马,或建系,或建专业。相关的教授,讲学者,对外聘用,不必调动。台湾清华大学就有极专业的教授,留学法国十七年,亲自听过德里达与巴特的课,可以请他来,他也愿意来。纽约有更多这样的专家,都可以请。

中国美术学院已建立多媒体专业。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与我校有合作关系,该校影视教学闻名欧美。世界范围,多媒体艺术与教学早已是必不可少的专业,学院或美术馆如果没有影像专业与影像馆,便缺少一个器官,等于残废。

当代艺术越来越不需要那么多“画家”,当代“美术”,是指所有平面作品,而不是架上绘画。摄影早已不是“拍照”的概念,抽象摄影、极简摄影、装置摄影、卡通摄影、虚拟现实摄影等等,所谓纯艺术的、商业的、设计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功能越来越交叉,当代摄影的现状与前景完全超出我们已有的认知。

中国的影像文化及其教育,太落后了,几乎是空白。可是在校外空间,独具活力、反应最快的,正是影像人才,但他们与学院教育完全绝缘,在传统摄影界也遭到排挤,因碍于势力范围,也因为影协“权威”看不懂。

影像文化,不是指我们所说的传统摄影、电影、广告设计,而是有一整套观看文化,一整套的新手段与新器材。上述哲学家思想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高度重视影像艺术背后的文化问题,今天欧美前沿艺术家多数玩影像。世界今日影像及相关动态,中国不介绍,只有前卫艺术家在做,或索性是商业艺术意识到其重要性。

另一方面,中国当代绘画,尤其是具象绘画,又早已受到影像与图像的侵扰,没有一个画家不用照片画画,照片已经篡夺了绘画的本质,画家不自知。要改变这种负面影响,最佳途径就是教授影像文化。在欧美,影像文化反过来给传统架上绘画不断带来灵感和机遇,中国艺术学院设立影像专业,只会对绘画有好处,否则绘画无法走下去。

建议我们的绘画教学要有意识地限制,仅做个案培养,出作品,但不可继续大规模招生,更不能作为学院整体培养方向,为社会增添“废品人才”。多媒体专业则大量招生,天然避免素描考试。观念上教授“观看美学”,技术上教新的制作方法,逐步添置相关器材与资料,引进展览,史论系要专辟人员人才,讲影像文化,要给艺术学生的实践做先导。如此,一部分高素质的学生——不过考试制度会拒绝他们——成为“艺术家”,大部分则成为服务于新世纪的设计家或实用美术家。

但我看不出改变的迹象与可能。大家努力维持现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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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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