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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玫瑰旅馆 | 威廉·吉布森


来源:遍地文学

文|威廉·吉布森在这个棺材似的小房间里,我住了七天,桑迪。新玫瑰旅馆。现在我好想你。有时我慢慢地回忆往事,甜美而又令人心痛。有时我从包里取出你的自动手枪,抚弄光滑

文|威廉·吉布森

在这个棺材似的小房间里,我住了七天,桑迪。新玫瑰旅馆。现在我好想你。有时我慢慢地回忆往事,甜美而又令人心痛。有时我从包里取出你的自动手枪,抚弄光滑的、劣质的铬合金。中国造,点二二口径,比你放大的瞳孔还要小,但我已见不到你的眼晴。

福克斯死了,桑迪。

福克斯让我忘了你。

记得在新加坡明古莲街一家旅馆昏暗的休憩室里,福克斯斜靠在柜台前,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一边谈论着诸如势力范围,内部争斗,某项事业的发展轨迹,以及他发现的某个智囊团保护措施的疏漏等话题。福克斯是头脑战争的核心人物,是策反公司员工投靠其他公司的中间人。他为财阀间的秘密战争效力,而财阀就是那些掌控经济命脉的跨国公司。

福克斯咧嘴一笑,摇了摇头,用很快的语速告诉我,他不同意我冒险参与公司间的间谍活动。"'精华',"他说,"一定得找到那种'精华'。"他特别重读了"精华"两字。"精华"是福克斯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人类绝对才能的本质部分,不可转移,锁在世间最优秀的科学家的脑子里。

"'精华'不能写在纸上,"福克斯说,"也不能塞进磁盘。"

只要有钱,公司的"精华"也可能选择背叛。

福克斯温文尔雅,孩子气的额发晃来晃去,减弱了那身黑色法式套装的严肃味道。可惜当他走出酒吧时,这种效果便被破坏了。他的左肩呈一定角度的偏斜,没有哪一位巴黎裁缝能够掩饰这个缺陷。在伯尔尼①,有人驾出租车从他身上碾过。没有人能够让他完全复原。

我猜想,我做他的副手是因为他说他要寻找那种"精华"。

在寻找"精华"的途中,我邂逅了你,桑迪。

新玫瑰旅馆是一个"棺材架",位于成田国际机场凹凸不平的边缘地带。一米高、三米长的塑料舱像怪兽哥斯拉多余的牙齿一样,堆叠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一侧的水泥地上。每个舱里都装有一台与天花板平齐的电视,我用整天的时间观看日本游戏展览和老电影。有时我把你的枪握在手里。

有时我能听见成田机场上空的飞机盘旋着,等待降落。我闭上眼,想像细长的、白色的凝结尾迹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第一次见你是在横滨,那时你正走进一家酒吧。欧亚混血,半个"外人",长长的髋部,身穿中国制造的、仿效某位东京设计师设计的衣服。深色的欧洲人眼睛,亚洲人颧骨。记得后来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你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翻腾你的化妆品、一沓新日元、一本残破的用像皮筋捆在一起的地址薄、一张三菱银行的银行卡、一本封面上盖有金菊图案的日本护照,还有一把中国制点二二口径的手枪。

你告诉了我你的身世。你父亲曾是东京的一位经理人,但现已失势,被最大的财阀保坂解聘,地位一落千丈。那晚,你说你母亲是荷兰人,我听你慢悠悠地为我讲述阿姆斯特丹的夏季,以及达姆广场上那群像柔软的棕色地毯的鸽子。

我没有问过你你父亲失去保坂信任的原因。我只是看着你的衣服,还有你那在风中飘舞的黑色的直发。而现在,保坂在追捕我。

新玫瑰旅馆的"棺材"堆放在循环使用的脚手架上,脚手架钢管表面是一层明亮的瓷釉。我爬上楼梯,穿过狭长的甬道,每走一步,都有釉壳成片脱落。我用左手数着棺材似的塑料舱,舱门上有用贴花釉法写出的多种语言,提醒客人不得遗失钥匙,否则将被处以罚金。

飞机飞离成田机场时,我抬头往上看,它们载着返乡的人,消失在比月亮都遥远的地方。

很快,福克斯看出我们可以利用你,但他不够精明,没看出你暗藏野心。不过,他也从没和你一起整夜躺在镰仓的海滩上,没有听你讲述你的噩梦,没有在星光下听你想像出来的童年往事。你孩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讲述新编造出的过去,而每一次你都发誓,你讲的绝对真实。

我不在乎。我搂住你的臀,感觉你皮肤下的沙子渐渐变凉。

有一次,你离开我,跑回那个沙滩,说你丢了我们的钥匙。我在门上找到钥匙,追上你,却发现你站在海浪里,海水没过你的脚踝。你光滑的后背变得僵硬,正瑟瑟发抖;你的眼神凄迷而遥远。你说不出话来,浑身战栗,为将要发生的事而战栗。你宁可选择过去的生活。桑迪,在这里,你离开了我。

你留给我你所有的东西。

你的枪,你的化妆品,塑料盒里的眼影和胭脂,福克斯送你的克雷牌微型电脑,里面还有你输入的购物单。

有时我打开那份清单,看着购物条目在银灰色小屏幕上一一闪过。

一台冰箱、一个发酵罐、一台培养箱、一套集成了琼脂糖槽和透照器的电泳系统、一套组织包埋设备、一台高效液相色潜仪、一个流式细胞仪、一个分光光度计、四罗硼硅酸盐闪烁管、一台微量离心机、一台有内置电脑并预装了程序的DNA合成仪。

得花不少钱,桑迪,不过那时有保坂买单。随后你让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但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浩为你开列了那份清单。在床上,也许。浩为马斯生物股份有限公司工作。保坂想得到他。

他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拥有很多"精华"的"精华"。福克斯关注基因工程学者,就像球迷们迷恋他们最喜爱的球星。福克斯想得到浩,他能分辨出"精华"的味道。

所有迹象都表明,浩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他娶了一个德国女孩,那个女孩对怀旧的罗登呢⑾和马靴情有独钟,她的马靴擦得锃亮,是鲜栗色的。浩在城里买了一处翻新的住宅。他放弃了日本剑道,开始学习击剑。

马斯公司的警卫无处不在,他们严密而又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一切。回去后,我告诉福克斯,我们没有机会接近他。

你帮我们接近了他,桑迪,你以恰当的方式接近了他。

与我们联络的保坂的人就像保护母体的特殊细胞。福克斯和我是诱变剂⑿,是不可靠的间谍,游离在公司之间的阴暗边缘。

在维也纳把你安置妥当后,我们向他们询问了事成之后的报酬。他们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洛杉矶宾馆的房间里死一般寂静。他们说他们必须考虑一下。福克斯提到了保坂在基因竞赛中的首要敌手,他不但把他们的情况和盘托出,还违反了不得使用真实名称的约定。

他们说他们必须考虑一下。

福克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带你去维也纳之前,我和你去了巴塞罗那。我记得你把头发盘在灰色的贝雷帽里,你高高的颧骨映在古老店铺的窗户上。我们沿着兰布拉斯大街一直漫步到腓尼基港。途中我们经过了有玻璃屋项的集市,那里有非洲的橘子出售。古老的里兹大饭店,我们的房间暖暖的,欧洲的夜色像软毯一样轻轻罩着我们。你睡熟后,我进入了你的身体。你总是乐于接受我。你似乎有些意外,轻启的双唇像柔软的"O"字,你的脸几乎已埋入里兹饭店白色的老式亚麻软枕之下。在你体内,我想像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新宿车站汹涌的人潮,以及华灯闪耀的夜晚。你用一种新世纪的节奏扭动着身躯,梦幻一般,那种感觉人世间是没有的。我们飞到维也纳,我把你安置在浩的妻子最喜爱的旅馆里。安静,坚固,大厅里的地板像大理石棋盘,镀铜的电梯散发着柠檬油和雪茄的味道。不难想像浩的女子站在大厅里、马靴上的亮光映在抛光大理石地板上的样子。但我们知道她不会来,这次不会。

她去莱茵兰泡温泉去了,浩在维也纳参加会议。马斯公司的警卫进入旅店检查时,他们没发现你。一小时后,浩独自一人到了。

"设想一个外星人到这里来,"福克斯说道,"想知道谁是这个星球上居支配地位的智能形式,他会先看看,然后做选择。他会挑中谁呢?"那时我也许耸了耸肩。

"是财阀,"福克斯说道,"跨国公司。财阀的生存依赖于信息而不是人。它的结构与组成它的个体生命无关。公司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形式。"

"不要再讲你的'精华'了,"我说道。

"马斯公司不是这样。"他说道,没有理会我。

"马斯公司规模小,反复无常,残忍无情。它是一种'返祖体'。但马斯公司里有很多'精华'。"

我记得福克斯谈到浩掌握的"精华"。放射性核酸酶、单克隆抗体、与蛋白和核苷酸连接有关的分子……福克斯称它们为"飞速蛋白",可以高速连接。他说浩是一个怪诞的人,他打破常规,逆天行事,大刀阔斧地修正整个知识体系。"基础发明专利,"说到这儿,福克斯的嗓音变得坚定有力,"这几个字意味着几百万元免税的巨额财富。"

保坂想得到浩,但浩的思维太过激进,他们不免有些忧虑。他们希望他单独工作。

我去了马拉喀什⒀,那是一座古老的北非城市。我找到一间提取信息素的实验室,以前那里用于研究海洛因,我用保坂的钱买下了它。

我和一个汗流满面的葡萄牙人一起走在德迦玛?艾尔法纳广场⒁上,讨论荧光灯和通气样本盒的安装问题。广场坐落在城墙外,阿特拉斯山脚下。那里有很多变戏法的人、跳街舞的人、说书人,还有用脚转动车床的小男孩。法国软件广告栩栩如生的全息图片下,是抱着木碗的没有腿的乞丐。

我们从一堆堆未加工的羊毛和装运中国芯片的塑料桶前走过。我向那个葡萄牙人暗示,我的雇主计划生产合成的β内啡肽⒂。我总是设法说些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

桑迪,有时候我会想起咱俩在原宿的日子。在"棺材"里闭上眼后,我仿佛见到了你。时装精品店水晶般光彩夺目,仿佛迷宫一样,还有新衣的味道。我看见你的颧骨在巴黎皮衣的铬合金衣架旁穿行。有时我还拉着你的手。

我们以为我们找到了你,桑迪,事实是你找到了我们。现在我明白你一直在找我们,或者说在找像我们这徉的人。

福克斯喜出望外,对我们的发现笑逐颜开:这么漂亮的新工具,比任何解剖刀都要锋利,正好可以帮助我们把棘手的"精华"——像浩那样的"精华"——从善妒的马斯生物公司割离下来。

在新宿的那些晚上,你一定找了很长时间,希望找到逃离困境的办法。你小心地把你那些夜晚的身份与你以前的许多身份区别开来。

多年以前,我自己的过去就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最终完全消失,不留一点儿痕迹。我理解福克斯为什么总在午夜时倒空自己的钱包,翻腾那些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他把那些纸片以不同方式排列了一次又一次,他想把它们拼成图形。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是要找回童年的记忆。你也做过同样的事。

在新玫瑰旅馆,我从你的许多身份中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了最初的版本,即在横滨那家有名的旅馆的房间里,在第一个晚上,你在床上讲述的你的过去。我相信你有一个名誉扫地的父亲,他曾是保坂的经理人。保坂。多么完美。你母亲是荷兰人。还有阿姆斯特丹的夏季,午后的达姆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像柔软的地毯。

我从马拉喀什炎热的户外回到装有冷气的希尔顿饭店。湿衬衣贴住后腰,脊背有些发凉。我读着你托福克斯转给我的字条。你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浩准备离开他的妻子。尽管马斯公司安全部的保护网密不透风,但你和我们进行联络并不困难。你已经带浩去过一个供应咖啡和熏鲱鱼的绝佳去处。你最喜欢的男侍者一头白发,待人和善,行走时步履蹒跚,他是我们的人。你把字条藏在亚麻餐巾下。

今天一整天,在这个国家,我的逃亡之地,新玫瑰旅馆的上空,一架小型直升机都在兜着小圈。从我的"棺材架"塑料舱门往外看,它的影子一次次地划过油渍斑斑的水泥墙。近了,很近了。

我离开马拉喀什去了柏林,和一个威尔士人在酒吧碰面,商量怎样让浩消失。

这将是个很复杂的工作,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舞台魔术中使用的青铜齿轮和滑行镜子一样复杂。但我们的计划却极其简单。浩将走到一辆由氢电池驱动的奔驰车旁,然后消失。接着,那些一直尾随浩的十来个马斯公司的特工会像蚂蚁一样聚拢在车子周围,马斯公司的安全部会把他消失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如同环氧树脂一样。

保坂的人知道怎样在柏林迅速地展开工作。我甚至能安排和你共度最后一晚。我没有告诉福克斯,他可能不会答应。现在我已忘记那个小镇的名字。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小时里,在莱茵河流域的阴霾下,我还记得它的名字,但在你的怀里,我便记不得了。

黎明时分下起了雨。我们的房间只有一个窄窄的窗户,位置很高,我立在窗前,看着雨点像银针一样落向河面,河面上升起一层氤氲的水汽。我倾听着你的呼吸。河水流过低矮的石桥。街道上空无一人。欧洲像一座死寂的博物馆。

我为你预定了从奥里⒃去马拉喀什的机票,用的是你最新的名字。我实施最后一步计划、让浩失踪的时候,你应该已经上路了。

你把手提包放在深色的旧衣柜上。你睡着后,我查验了你的东西。我在柏林为你购买了新的身份,所有与你新身份不相符合的东西都得翻拣出来。我取出中国造点二二口径手枪,微型电脑和银行卡,又从我的包里取出一本新护照和一张瑞士银行卡塞进你的包里。

我的手被一个扁平的东西刮了一下。我把它取出来,攥在手中,那是一张没有标签的磁盘。

它躺在我的手心里,就是它毁灭了那么多人。它编有密码,不动声色,暗自等待。

我站在那儿听着你的呼吸,看着你起伏的胸脯。你的唇微微张开,丰满下唇的唇尖似乎有一点儿瘀伤。

我把磁盘放回你的手提包里。我在你身边躺下时,你翻过身,面对着我。你醒了,在你的鼻息声中,在新亚洲的灯光下,你谈起你对未来的憧憬,你的眸子像清澈的泉水,带走我的一切思虑,让我只期待此刻的欢愉。那是你施展的魔法——你没有历史,只有现在。

你知道怎么让我快乐。

那是咱们的最后一次。

剃胡须时,我听见你把化妆品倒进我的包里。"现在我是荷兰人,"你说,"我要有个新形象。"

浩博士在维也纳失踪了,在距辛格街不远处的一条宁静的街道上失踪了,离她妻子最心爱的旅馆只有两个街区。在十月的一个清爽的下午,在十几个训练有素的特工的眼皮底下,浩博士失踪了。

他穿过一面镜子后就不见了,就像通过维多利亚时代舞台魔术中使用的齿轮装置,退到舞台后面一样。

我坐在日内瓦的旅馆里接听了那个威尔士人的电话。成功了,浩钻进了我的"兔子洞",正在赶往马拉喀什。我给自己倒了点儿酒,我想起了你的腿。

一天后,福克斯和我在成田机场日航候机大厅的一家寿司店碰头。他从摩洛哥赶来,刚下飞机,疲惫不堪,但喜形于色。

"我喜欢那种'精华'。"他是在说浩,"我爱她。"这是在说你。

我微笑着,你许诺一个月内与我在新宿相见。

新玫瑰旅馆里,你的廉价的小手枪。铬合金已开始脱落,枪的构造笨拙,刻在粗糙钢壳上的汉字模模糊糊,枪托是红色的塑料,两面都铸有红龙的图案,像小孩的玩具。

福克斯在日航候机大厅吃着寿司,他非常激动。他的肩有些不适,但他说他不在乎。现在有钱请好医生,有钱买任何东西了。不知为什么,从保坂那里得来的钱对我来说并不特别重要。

倒不是我怀疑能否得到这笔财富,而是因为与你度过的最后一晚让我确信,所有东西都会自然来到我们身边。我们本来就应该得到这些东西。

可怜的福克斯穿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新的牛津衬衣,他的巴黎套装比以前颜色更深,更华贵。他坐在日航候机大厅的餐厅里,在盛着辣根⒄调料的方形碟子里拌着寿司。他不知道自己一周之内就会死去。

天暗了下来,探照灯高挂在刷过漆的金属柱上,整夜里照着新玫瑰旅馆的"棺材架"。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它们最初的用途。一切都是多余的,循环使用的,连这些"棺材"也不例外。四十年前,这些塑料舱堆放在东京或横滨,作为新式便利设施供旅途中的商人使用。也许你父亲就曾在里面睡过。脚手架还是新的时候,曾耸立在银座商业区某座饰有玻璃幕墙的大厦四周,上面挤满了建筑工人。

入夜后,微风送来弹子机游戏厅的碰撞声,还有过街的推车里熟菜的味道。

我在橙汁雪饼上抹上蟹肉味的磷虾酱。我能听见飞机的轰鸣。

在东京的最后几天,福克斯和我住在凯悦大酒店第五十三层相邻的套间里。我们没有和保坂接触。他们付讫酬劳,便从公司的官方记录中删掉我们的资料。

但福克斯不愿就此撒手。研究浩是他的职责,是他的宠物项目,他对浩的兴趣是专有的,差不多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他喜欢浩的"精华"。因此,福克斯让我和马拉喀什的葡萄牙商人保持联系,葡萄牙人答应替我们顺便稍稍留意一下浩的实脸室。

他从德迦玛?艾尔法纳广场的一个货摊上打来电话,电话里能听见小贩的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和来自阿特拉斯山的排箫声。他告诉我们,有安全人员进入马拉喀什。福克斯点了点头,是保坂的人。

十来个电话以后,我觉察到福克斯的变化,他变得紧张起来,心神不宁。我常常见他站在窗台前,从五十三层高处向下凝视帝国花园。他思考着什么,但又不肯言明。

一次通完话以后,福克斯请葡萄牙人讲详细一点儿。他猜想葡萄牙人见到的那个进入浩的实脸室的人是莫恩纳,保坂的首席遗传学家。

下一次通话以后,福克斯说:"没错,是莫恩纳。"再下一次通话以后,福克斯认为,保坂蛋白研究组的首席科学家希达纳也到了浩的实验室。两年多以来,还没人见过他们两人离开过公司的生态建筑⒅。

到黑人执行官李尔斯乘坐碳纤维机翼的飞机潜入马拉喀什机场的时候,有一点已不言自明:保坂最优秀的科学家正悄悄地向那个北非城市聚集。福克斯摇了摇头。他是内行,是专家,他认为保坂突然之间将所有的"精华"都汇集到马拉喀什犯了商战大忌。

"老天,"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黑牌威士忌,"现在他们生物研究部门的人都在那儿了,一颗炸弹,"他摇摇头,"只需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扔一颗手榴弹……"

我提醒他,保坂的安全部显然已采取了所有可能的防范措施。保坂对威胁"食物安全"的各个细节都有考虑,此外,他们的特工人员只有得到摩洛哥政府的许可与支持,才可能大规模地向马拉喀什渗透。

"别想了,"我说,"结束了。你已经把浩卖给他们了。现在忘了他吧。"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知道。以前我见过这种情况。"

实验室工作中有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他称它为"精华的精华"。当一名研究者取得一项突破之后,其他研究者有时候不能重复这位研究者的结果。对浩来说,这种可能性更大,他的观念与其他研究者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解决方法通常是将首创者用飞机从一个实验室载到另一个与之合作的实验室,施行"按手礼"。让首创者对设备作一些看似无关的调节,实验便又可以顺利进行了。"很奇怪,"他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有效。"

他咧着嘴笑了。

"但他们只是碰运气罢了,"他说道,"那些混蛋告诉我们,他们想把浩孤立起来,不让他参加公司重要的研究项目。他妈的。我敢打赌,保坂的研究机构内部将有一场权力斗争。为了争取主动,某位大人物会把他的亲信送去和浩共事。当浩在基因工程领域崭露头角时,马拉喀什的这伙人就会对他下手。"

他喝着苏格兰酒,耸了耸肩。

"去睡吧,"他说,"你是对的,结束了。"

我去睡了,但电话铃声惊醒了我。马拉喀什打来的,卫星通信线路的静电噪声夹杂在葡萄牙人惊惧的话音里。

保坂没有冻结我们的帐户,他让我们的账户彻底消失了。纯金啊。一分钟之前,我们还是这个世界上拥有最硬通货的百万富翁,一分钟以后,我们就成了穷光蛋。我叫醒了福克斯。

"桑迪,"福克斯说,"是她出卖了我们。在维也纳,马斯公司收买了她。仁慈的主啊。"

他用瑞士军刀割开他的旧箱子。他有三根金条,用万能胶粘贴在箱子里面,每根都被从前的某个非洲政府的国库校验过,盖有合格印章。

"我应该早看出来的。"他的话软弱无力。

我说不可能,我想我提到了你的名字。

"忘了她,"他说,"保坂会要我们的命。他们一定以为是我们出卖了他们。快拨电话查一查咱们的帐户。"

我们的帐户消失了。他们否认我们有过账户。

"快逃!"福克斯说。

于是我们开始逃跑。我们出了安全门,逃进东京的车流,南下去了新宿。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保坂的控制力竟然这样无远弗届。

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和我们做了两年生意的人们见了我们,都"砰"地一声关上了钢制的百叶窗。我们必须在他们找到电话前逃走。地表张力似乎激增了三倍,不管在哪里,我们都被同样绷紧的膜弹了起来。没有机会沉到地下,也没有机会逃出保坂的视线。

保坂让我们跑了大半天,接着他们派人第二次折断了福克斯的脊梁。

我没有见到他们这么做,但我看见福克斯摔倒了。我们当时正在银座百货大楼,距关门还有一小时。福克斯的整个身体划过一道弧线,从装饰一新的夹楼⒆摔下,落在新亚洲的地板上。不知为什么,他们让我逃脱了,我不住地跑。福克斯身上带着三根金条,而我的衣袋里有一百新日元。我一直跑,一直跑到新玫瑰旅馆。

我的时间不多了。

到我这儿来吧,桑迪。通往成田国际机场的公路上,霓虹灯在嗡鸣,探照灯照射着新玫瑰旅馆,一些蛾子正绕灯飞舞,划出如同静态动画似的弧线。

有趣的是,桑迪,有时候我觉得你那么不真实。福克斯曾说你是"外质⒇",是受雇于顶尖经济财团的幽灵。新世纪的幽灵,凝结在凯悦酒店与希尔顿酒店的数千张床上。现在,我把你的枪握在手中,放在衣袋里。我的手感觉那么遥远。我的思绪支离破碎。

我记得那个葡萄牙生意人忘了怎么说英语,努力用四种我勉强能听懂的语言把事情讲明白。我想他告诉我马拉喀什在燃烧。不是马拉喀什,是保坂最优秀的研究人员的大脑。"瘟疫,"他低声说,"瘟疫、发烧和死亡。"

聪明的福克斯,在亡命途中就明白了一切。我甚至没有提起在德国时,我在你包里发现的那张磁盘。

"有人改写了DNA合成仪的程序。"他说。那东西用内置的电脑和预装的软件连夜准确无误地合成了高分子。昂贵的仪器,桑迪。但对保坂来说,你更昂贵。但愿马斯公司能给你一个好价钱。

手中的磁盘,河面上的雨。我本已料到,但我不愿相信它是真的。我把带有脑膜炎病毒编码的磁盘放回你的手提包,然后躺在你身旁。

于是,莫恩纳死了,和保坂的其他研究人员一起死了,浩也不例外。希达纳的大脑也受到了永久性损伤。

浩没有担心过污染的问题。他要合成的蛋白是无害的。于是,合成仪整夜鸣响,按照马斯生物有限公司的规格合成病毒。

马斯公司。规模小,反复无常,残忍无情。都是"精华"。

直升机的阴影投射在通向机场的又长又直的公路上。

我对着葡萄牙人狂吼,让他告诉我那个女孩,浩的女人怎么样了。"消失了!"他答道。我似乎听到了舞台魔术中使用的齿轮装置旋转的响声。

所以,福克斯必须倒下,和他那可怜的三根金条一起倒下,最后一次折断脊骨。在银座百货大楼的地板上,所有的顾客都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惊叫起来。

我不恨你,宝贝。

保坂的直升机飞了回来。它没有用照明灯,而在搜索红外线,感知体温。飞机转身时,发出呜呜的沉闷声响。它从一公里外掉头朝新玫瑰旅馆飞来。在成田机场的灯光下,它的影子飞速地移动着。

我不抱怨什么,宝贝。我只是希望你能到这儿来,拉拉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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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威廉·吉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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